文/艾芙·居里

伊雷娜與瑪麗·居里(右)
瑪麗·居里對于孩子們的早期教育有獨特的原則,由幾個保姆接力遵照實行,有的做得比較成功,有的比較差。
孩子們每天先做一小時的智力工作或體力勞動,瑪麗總力求使這些工作能引起她們的興趣。她關切地注意啟發她們的天賦才能,在一本灰色筆記本上記下伊雷娜(居里夫人的長女,艾芙的姐姐)在數學上的成功,艾芙在音樂上的早熟。
每天功課一完,兩個孩子就被帶到外面去。不論天氣如何,她們總要步行很長的路,并且進行體育活動。她們的手和四肢不斷受到鍛煉,學園藝、雕塑、烹調和縫紉。瑪麗無論如何疲倦,總會堅持陪她們騎自行車出游。在夏天,她和兩個女兒一齊下水,指導她們游泳。
她并不鼓勵孩子們做雜技式的冒險,不喜歡她們輕率魯莽,但是要求她們大膽。伊雷娜和艾芙永遠不許“怕黑”,不許在大雷雨的時候把頭藏在枕頭底下,不許怕賊或流行病。瑪麗從前有過這些恐怖,她要訓練她的女兒們不怕這些。兩個女兒早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單獨出門,不久就不用人陪伴獨自旅行了。
瑪麗對于她們在道德方面的健全也同樣關心。她竭力防止她們有憂傷的空想,防止她們的感覺過度敏銳。她作了一個特殊的決定:對這兩個孩子絕口不談她們遇車禍身亡的父親。這首先是因為她自己不忍心談。瑪麗一直到死,每逢說到“比埃爾”“比埃爾·居里”或“你的父親”“我的丈夫”,總是要費很大的氣力。
女兒不必經歷瑪麗度過的那種憂患的童年、勞苦的幼年和貧困的少年,她是滿意的;不過她也不希望她們過奢侈的生活。瑪麗好多次有機會為伊雷娜和艾芙取得一大筆財產,然而她不肯那樣辦。
她成了孀婦的時候,可以決定比埃爾和她親手提取的那一克鐳屬于誰,那是她的私人財產。她不肯聽從一些親朋好友的意見,最終決定把它贈給她的實驗室——那一克鐳的價值當時超過一百萬金法郎。
她的想法是:貧寒固然不方便,過于富有也是多余而且討厭的。她的女兒們將來必須自謀生活,她認為這是合理而且自然的事。
母親小心制訂的教育計劃只有一個缺點:缺少在儀節方面的訓練。除了少數親近而且寬容的朋友之外,我和姐姐不見任何人。伊雷娜每見生客就驚慌,執意不肯“向夫人說早安”。
微笑,和顏悅色,說客氣話,做好禮儀上必需的例行姿態:這些都是我和姐姐不知道的。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看出社會生活有它的需要,有它的法律;而不幸得很,“向夫人說早安”,乃是一件必須做的事……
伊雷娜已經得到讀書證,到了入學年齡,瑪麗設法用新的方法教育她的女兒,不循舊例。
這個勤奮的工作者總認為小孩子們在學校里過勞,她覺得這些很小的人正在應該活動和跑路的年紀,把他們關在空氣不好的課堂里,要他們耗去很多沒有效果的“上課鐘點”是野蠻的。
她要伊雷娜學得很少,而要學得很好。她自己考慮,并和朋友們商量,產生了一種教育合作計劃,一些有大才大智的學者把他們的兒女聚在一起,實施新教育方法。
差不多有十個小孩子,男女都有,每天去聽一堂課,由特選的教師講授;他們面前開始了一個新紀元,孩子們很興奮。
一天早晨,他們闖進索爾本的實驗室,讓·佩韓在那里教他們化學;第二天,這一小群孩子移到逢特內歐柔斯,由保羅·郎之萬教數學;佩韓夫人、沙瓦納夫人、雕刻家馬格魯、穆敦教授,教文學、歷史、各種語言、自然科學、雕塑、繪畫;最后,在理化學校的一個不用的房間里,瑪麗·居里星期四下午教物理學。
瑪麗把她自己對于科學的喜愛、對于努力工作的嗜好傳給孩子們。她還把自己的工作方法教給他們。她精通心算,堅持要她的學生們練習。她很肯定地說:“你們必須練習到永遠不算錯,秘訣就是不要算得太快。”如果一個學徒在造電池的時候弄亂了東西,瑪麗就會氣得滿面通紅:“不用對我說你‘以后’再收拾!在裝置或實驗的時候,不應該把桌子弄臟……”
這種集體教育在兩年后停止了。父母們自己的工作太多,沒有時間繼續執行這個計劃;孩子們將來要參加中學會考,必須潛心學習官定課程。
瑪麗給她的女兒選了一所私立學校——賽維尼埃中學,那里的上課鐘點頗有限制。伊雷娜在這個極好的學校里受完中等教育,艾芙后來也在那里讀書。
瑪麗的這些努力令人感動,她要從女兒們的童年起保護她們的個性的意愿是否有效呢?有效,也可以說無效。
“集體教育”給了女兒們第一等的科學教育,這是在任何學校里得不到的;可是沒有教完備的文學知識。道德教育呢?希望改變人們的天性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們在母親身邊未必改好了多少。
不過有幾件事永遠印在我們的心上了:對于工作的愛好(我的姐姐在這一點上比我要強一千倍),不熱衷于錢財,以及喜歡獨立的本能。這種本能使我們兩個都相信,我們在任何環境之下,都應該知道如何處理一切,不需要倚仗別人幫助。
對憂郁的心境作斗爭,伊雷娜能做到,我就不大成功了。雖然母親竭力幫助我,我在年輕的那幾年是不快樂的。
只在一點上母親完全成功了:她的女兒們的健康靈活的身體,她們對于運動的愛好,都是由她得來的——這就是這個極聰明而且極寬厚的母親在這方面最大的成功。
瑪麗·居里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有條理的、固執成見的人。事實并不是這樣,她自己過于溫和,過于纖弱,天分過高,受不了痛苦,所以她希望我們堅強。她使我們習慣于不受人撫慰,可是毫無疑問,她自己卻希望我們多擁抱她一點,多哄她一點,雖然她自己不肯承認。她希望我們不要太敏感,可是她自己卻在遇到極小的輕慢跡象時就不勝悲哀。
她從來不因我們的越軌言行懲罰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哭喊和吵鬧——無論是快樂或是發怒,母親都不許我們提高嗓門。
有一天伊雷娜無禮,母親要“給她一個教訓”,決定兩天不同她說話。這兩天給她和母親一種很痛苦的經驗。但是,在這兩個人之中,母親倒成了受罰者——她心煩意亂,在房子里徘徊,比她的女兒還要痛苦得多。
我們大概跟許多小孩一樣自私而且很少注意到感情上種種細微差別;不過我們仍能看出她的可愛、她那克制住的溫情和不外露的優雅。
瑪麗直到去世,都保留著我們寫給她的墨點斑駁的愚蠢短信,用捆糖果的絲帶扎起來;在那些信的第一行上,我們總是叫她:“親愛的媽媽”“我的溫柔的親愛的人”……
許多年來,溫柔的媽媽完全無意讓我們知道: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母親,不是一個疲于日常職務的教授,而是世上的一個特殊人物。
瑪麗·居里從來不設法使我們把她的成績和光榮引以自傲。
1913年1月,瑪麗在寫給她外甥女涵娜·扎拉伊的信上說:“我知道生命短促而且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別人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且對自己的努力是否符合真理沒有多大把握,但我還是努力去做。親愛的涵娜,我們每個人都吐絲做自己的繭吧,不必問原因,不必問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