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伊看

《來者是誰》封面
這項研究出于一次偶然的看畫經歷。
2012年,我在巴黎度過了一段時間,經常徘徊在盧浮宮的“早期文藝復興繪畫”廳。這里的參觀者寥寥無幾,可以避開人群,安靜地與這些古畫“對視”。
有一次,我注意到一幅14世紀那不勒斯的《耶穌受難》。它并不是名家的作品,甚至連畫家的名字也無從考證,關鍵人物耶穌和兩位盜賊面部的涂層已經變得斑斑駁駁,但在構圖和細節上卻頗有新意。
我突然看到,在畫面中心,一位“東方小人”正面對著我,他與幾位羅馬士兵圍坐在一塊向前突出的巖石上,身下墊著一塊織金的紅地毯,膝蓋上鋪著耶穌的里衣。
后來我意識到,這個細節表現的是福音書里“羅馬士兵爭奪耶穌里衣”的情節,而這個“東方小人”畫的是一位韃靼人。可為什么要在傳統主題“耶穌受難”中表現一個東方面孔?為什么他被描繪在畫面中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些問題一直吸引著我。在試圖解答它們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在與東方往來密切的那不勒斯地區,還存在著許多幅帶有“韃靼人形象”的《耶穌受難》。
帶著尚未完全解決的問題,我回到了北京。我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博士生導師是李軍教授。當時老師關注文藝復興藝術的東方淵源問題已有多年,并開設了一門“跨文化與跨學科美術研究”的新課程。
這門課令我獲益良多,課上李老師還推薦我們閱讀了20世紀初東方學者蘇里埃、布茲拿、田中英道等學者的著作,并慷慨地將他在哈佛大學訪學期間掃描的文章資料分享給所有同學。
這門課要求完成一篇論文,我便將之前對這幅《耶穌受難》的想法整合為一篇小文章,算是階段性的研究成果。那時,我已經有意將此作為博士論文的選題,但思路仍然較局限,便與老師商量。
李老師指出博士論文選題范圍不宜過窄,認為我應該嘗試討論一個現象,并建議論文能夠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梳理20世紀以來學者對文藝復興藝術中的“東方影響”問題的討論,第二部分再做3-4個案例研究。
在寫作過程中,我愈發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大問題,其中涉及的不只是“耶穌受難”的題材,還是蒙元帝國在歐亞大陸建立的“蒙古和平時期”(Pax Mongolica)背景下歐洲(尤其是意大利)藝術中出現的一個重要現象。我們能在繪畫中看到東方的面孔,在文藝復興畫家的作品中還出現了東方圖案與東方文字。
自19世紀末起,在主流的藝術史話語之外,在國際學界斷續存在對14世紀意大利乃至歐洲繪畫中的“韃靼人形象”問題的討論。這些研究所提出的問題被暫時回答后,今天已經很少再被人提起。如老師所建議的,在進一步研究“韃靼人形象”之前,對于這一段研究史的梳理和重審是不可回避的。
2014年,我在美院的博士論文基本成型,但在第二部分只完成了兩個案例,對于老師最初的期望,實在有些“虎頭蛇尾”了!不過,“韃靼人形象”研究在當前的藝術史研究中相當小眾,可參考的圖像和文獻資料并不多,那時我心里十分渴望能夠再次去歐洲實地考察、搜集材料。
很幸運地,同年我順利申請到位于巴黎的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下屬的藝術理論與藝術史研究中心,跟隨喬萬尼·卡雷利(Giovanni Carerri)先生攻讀博士。他在2013年剛剛出版了一本新著《倦鈍的祖先——西斯廷禮拜堂中的猶太人和基督徒形象》,我最初猜想,或許是因此他才對我的選題“韃靼人形象”感興趣,畢竟這個主題對于正統藝術史研究而言太過邊緣了。
不過后來我發現,喬萬尼先生是一位充滿好奇心的學者,他的研究領域相當廣,對于各種稀奇古怪、常規之外的圖像格外感興趣。他待人十分耐心,極富同理心,給予我許多建議與鼓勵。每次與他討論論文,都會額外獲得心靈上的療愈。
在法國讀博的四年生活平靜而充實,平日在藝術史研究所圖書館里查閱資料,參加研討課。假期便可以跑去意大利考察,有時在某個小鎮教堂或博物館中意外地發現了韃靼人的圖像,會讓我快樂上好一陣子。
同時,我開始對收集到的圖像進行基礎的分類。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要將西歐繪畫中的“韃靼人形象”的問題解釋清楚,除了討論東方圖式的源流問題,更需要考慮他們是如何被當時人所需要、接受、理解和觀看的。
2018年8月,論文基本成型,并在10月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歸國后,我回到了母校,在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地方開啟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經過了三年左右的刪減、增補和修改,這本小書得以成型。它匯聚了我在中央美術學院與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博士論文的部分章節。
第一章闡述了從19世紀末至今學界對14-15世紀意大利藝術與“東方”之關系的思考與研究,試圖梳理學者們重點關注的問題與一些薄弱環節。
第二章開始進入本書的主題“13-14世紀西歐藝術中的韃靼人形象”。首先討論圖像的傳播與接受。13世紀的韃靼人被表現為“鷹鉤鼻”、佩戴“弗里吉亞帽”,而他們在14世紀意大利畫家的筆下又有了另一副樣子:佩戴“雙檐高帽”,梳著“婆焦辮”,身穿“交領長袍”……
畫師可能有機會通過東方游記的描述、編年史記錄、中亞抄本圖像等渠道獲得有關韃靼人的相貌與裝束的知識。另外,韃靼人形象上呈現出的多樣變化,又攜帶著當時人的記憶與情感。
第三章至第七章是本書的核心,主要關注圖像本身的敘事語言與功能,以及它們如何接納與融合新的形象。集中探索“韃靼人的形象”進入西歐社會后,在各類基督教主題中扮演的不同角色。
第三章主要討論13世紀英國《大編年史》抄本插圖中的韃靼形象,他們表現為一類極為負面的“韃靼食人魔”形象,出現在1240年至1241年蒙古人入侵波蘭和匈牙利之后。文字和圖像中“杜撰”出的韃靼形象深深扎根在中世紀文化對異己者形象的表現傳統中,并投射出當時人對東方敵視的情緒。
不過,13世紀并不是本書主要的研究對象,我更感興趣的是自14世紀開始,“韃靼人形象”出現了一種深刻的變化。在1320年至1360年,拉丁教會向東方的傳教活動正興盛,意大利藝術對韃靼人形象的表現不再是扭曲的,而是相對精確與寫實,他們的畫面角色也不再是惡魔,而被表現為旁觀者或見證人,出現在一些圣人殉道的故事場景中。
第六章針對基督教藝術中與東方相關的主題“三博士來拜”。在14世紀,該主題的畫面背景中大量表現跟隨三王朝拜小耶穌的車隊,其中有許多東方侍從與異域動物。這個開放的新空間與意大利傳教士和商人在東方開拓的新世界相互呼應。尤其在幾幅《三博士來拜》中,畫家將來自東方的王表現為韃靼人。
在本書的最后一章,我回到了研究最初的問題——那一幅那不勒斯地區的《耶穌受難》。它是五種韃靼人形象類型中表現最模棱兩可的一種,韃靼人在敘事畫面中扮演的角色在“瀆神”與“承恩”之間形成了一種張力,這一矛盾的處理折射出14世紀東西各方勢力之間形成的歷史格局,以及韃靼人在其中的微妙處境。

《三博士來拜》中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