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輝
黑暗從四面包圍過來,
你在最后一刻融入我的心底。
山岳環抱著你,
像我的肝的形狀,像我的肺的形狀,
像我獨處不群的心的形狀。
當嶙峋的危巖與暮色渾然一體,
漸變成黑夜最猙獰的一部分。
心目中的群山轟然倒塌。
整個冬夜我都聽到溪流
從木屋下穿過,從亂石堆里穿過,
從空洞的肉體穿過,
匯入冰凍的湖泊,
成為你黑暗中的水晶城堡。
太平洋若即若離的濤聲
翻越崇山峻嶺,教給你以光明。
沿海岸線不同的紋理,
我看到了懸崖。
一群被廣大的巖石
重疊出來的巨人,
沐浴著太平洋湛藍無比的圣水,
每一塊石頭都會跳動。
在懸崖絕壁上,
他們砍樹、修路、蓋房子,
與海嘯和颶風斗爭,
靠夢想生存下來。
細雨中,目睹懸崖被侵蝕
并且大聲疾呼的人啊,
一個又一個從人群里悄然失蹤。
灰暗的峭壁間,
只剩下鷗鳥微白的叫聲。
那些親歷懸崖被侵蝕,
內心經受煎熬
卻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的人,
還都惶恐地活著。
在這顆日漸萎縮的星球上,
侵蝕不會終止,
沉默的人多如巖石。
唯有侵蝕后從懸崖流下的砂礫,
像千百年的淚珠
撒滿了海灘。
我要告訴他們:
隨著海平面的不斷升高,
一切終將不復存在。
記得那夜繁星赤裸著
在泳池底部,如罕見的隕石。
隔著防波堤的反光,
倒影里的莫洛灣支離破碎。
它們曾用堅硬的貝殼
保護體內的光亮。
止水下,世界逐漸晶瑩。
一顆顆自由的心臟開始悸動,
腹部透著螢光,
而我就在那水中。
記得那夜月亮晃動著
在泳池表面,如馬賽克拼成的
一個個不確定圖案,
倒影里的莫洛灣支離破碎。
它們曖昧的光暈,
讓太平洋進退與漲落經久不息。
所有看見的都隔著水,
所有真實的都注滿了水。
比光更浩繁,比黑暗更艱深,
而我就在那水中。
支離破碎的倒影里,
水已無法重新回到最初的狀態。
而我就在那水中。
沒有陽光的時候,
太平洋就是這樣的:漆黑、昏沉。
波濤失去光線的質感,
把高高聳起的驚駭藏進深淵。
純粹的巖石和沙灘,
總是被世界辜負。
稍縱即逝的泡沫在轟鳴中永生。
畫家們石破天驚
從生命中擠出一堆顏料,
在黑夜里做著光想做的事情。
他們要把黑暗當作大海,
瞇縫著眼,看它洶涌澎湃。
大寒節氣降生的嬰孩,
如同紀念碑前長明的火苗。
彌天風雪中,
馬駒睜開晴朗的眼睛。
遠方的孩子,當你開始會入
奔騰起伏的馬群,
就不再是你一匹馬在前進。
冬雪中飄落的精靈啊,
對人間的冷暖格外感性。
有時候眼淚也會長出翅膀,
掠過你的天空和樹林。
遠方的孩子,當金子與泥沙俱下,
時間再久也要保持
心氣的高尚。
你是蔚藍的海平線上,
我與你母親用畢生的激情
撞擊出來的駭浪,
血管里始終有愛在潛航。
遠方的孩子,當成群的海鳥
朝你俯沖或盤翔,
那是你終于站成了燈塔。
遠方的孩子,漂洋過海,
你不用顧盼和眷戀,我們很好。
遠方的孩子,天空海闊,
我們會噙住淚,你最好別回望。
她總是與黃昏一起
小心翼翼坐到露天臺階上,
朝我友善地微笑。
隔著百葉窗,
我看到她滿頭白發
像汽笛冒出的一縷縷蒸汽,
在晚風中飛舞。
遠處有船燈漸次亮起,
她凝望著,對緩緩駛入錨地的
白色帆船情有獨鐘。
不知不覺整個大海
都躲藏進了夜潮的拍打聲里,
露天臺階開始潮濕起來。
她裹著披肩雙手抱膝
與漂浮在那兒的時間對峙,
像兩艘船。
五個多月后,
那兩艘船沉沒在同一個海域。
唯有她一長串英文名字
像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仍趴在白色大理石的救生舢板上,
隔著太平洋
朝我友善地微笑。
就是這樣的一條河流啊,
它不舍晝夜,從我含淚的眼睛、
我的脈管、耳朵和指尖流過,
比黃河的湍流更急更洶涌。
乃至水下的潛流可以把水域的清濁分隔開來,
就像沿海列島把太平洋與內陸分隔開來。
世界上最深的河流,
從布滿粥樣斑塊和硬化的管壁流過。
那水流撞擊的震顫不斷疼痛著我。
在細密狹窄的河道內部,
植埋在那里的支架猶如金屬紀念碑。
一面抵御梗死的威脅,
一面聆聽著閃電
像一顆心臟,在烏云間跳動。
黑夜降臨前,
我要爬上陡峭的樓梯,
再一次點亮你!
世界越來越暗,
所有航道都布滿著兇險。
一些微弱的亮光,
正被霧和低云掩蓋。
與黑暗一起航行,
就是把周邊的每個人
都當作暗礁。
人性中彌留的美好瀕臨沉沒。
曾經被拯救的靈魂,
如同守塔人
當年喂養的馬匹,
此刻,就在海上奔騰嘶鳴。
夜的懸崖岌岌可危。
一顆又一顆隕落的星星,
從海底復活。
沿著潮濕險要的石階
重新回到洛馬岬的最高點,
回到水晶燈內部,
成為它的眼珠。
太平洋波濤洶涌起伏連綿
像頭巨鯊,
從沒有被打敗和馴服過。
風暴來臨前,
我要爬上陡峭的樓梯,
再一次點亮你!
注:①老洛馬岬燈塔始建于1855年,同年11月首次點亮,1891年3月熄滅。
一列火車在天空下奔跑,
是什么樣的快樂讓它來回拉動手風琴。
一條鐵路追著大地環繞,
要把象征愛的巨大的戒指戴在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