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夜而坐

周慶榮

或許該叫作“烏有村”。

鏡中的物象、霧中的幻境，特別的鄉音簡直就是天生的佛語。

在人間，一個村莊會因這樣的名字而更是一個村莊。

仲夏夜，星光燦爛。

孩童跳躍在高高的麥堆上，有人搖扇，扇走蚊螢，扇來風。有人抽著旱煙，吸進植物的火，吐出胸中的塊壘。

十八位老人，坐在一起。

作為鄉親，他們彼此熟知。

但今晚，他們以羅漢的身份相約。

他們開始逐個地自我介紹，其間，螢火蟲亮燈而飛，紡織娘有節奏地呢喃。

召集人是一位長者，他的額頭烙著生活和時光的雙重深刻。他手捋長須：諸位賢達，每當村胞需要時，你們都在。比如，風和雨在村子的上空不是很順時，汗水和收成的比例失調時，愛和仇恨不分伯仲時，你們都在。

今后啊，村莊繼續，胞親們還將廝守在這方土地。他們即使身體暫時離開，心也還在這里，老死之后，他們愿意埋在這里。

他看著周圍：就像此時的夏夜，一切都是生命之初的模樣。諸位賢達，我知道你們除了尋常村民的身份，還另有夙愿。你們變化著自己的存在，一直為愿望而努力。

他作揖：我想請諸位介紹一下另一個你們，并愿聞你們的心愿。

螢火蟲紛紛飛向他們中間，飛成轉動的發光的球體。紡織娘集體安靜。

十八位鄉親開始介紹自己。

他們是佛界在人間的羅漢，并各有其名。

坐鹿羅漢：鄙人坐鹿羅漢。坐鹿而不逐鹿。人間的心跳經常如鹿行，我讓鹿緩步從容。瑞獸在人群中悠然，每個人不去驅逐另一個人。我行走在林間、草甸和村舍，忘記自己曾經是管理他人的人。

不要讓鹿離人很遠，鹿的小心翼翼和靦腆，是我們人應該銘記的。

虎狼和蛇蝎，它們的氣味經常在世間彌漫。

我感覺到鹿的忐忑不安。

我撫摸著鹿頸，它感受到了我掌心的溫度。

我告訴它，也說給眾人。

動物確實會狩獵動物，我卻發愿不允許人狩獵人。

而你，鹿啊，你是人格化的鹿。

歡喜羅漢：草民名叫歡喜。千萬不能覺得我只會傻傻地笑，我是幸福生活的旁觀者。

歡喜，是態度，也是心靈的面積。

我早已融入蒼生的呼吸，沉重的內容也不能讓我氣喘吁吁。

我忽視苦難了嗎？我沉醉于一般的歡天喜地？

一粒塵埃，或許超過泰山的重。不歡喜天下的理由，可能緣于從未登上過山頂。

石階的細節，為最后的高度暗自竊喜。

我是歡喜，是苦難和悲痛的翅膀。

我一飛，沮喪就墜地。

活下去的過程，有時不得不嚴肅。

我是歡喜，我要拯救傷悲。

舉缽羅漢：鄙人舉缽羅漢。缽，只是行乞的形式。

溫飽的渴求往往伴隨憂慮。

飽食終日，一定將無所事事？

我把缽高高舉起，讓人間所有行乞的人保持尊嚴。腹中少了食物，讓豐收去填空。腹中少了人的站立，我就敲打銅缽。清脆悅耳的聲音，是鄉親們日常生活的伴奏，也是天籟之音的鼓舞。

我們腹中必須充實，缽是化緣的提醒。

舉缽者，不自慚。

途中跋涉雖苦，卻永不倒下。

舉缽，我的考驗是否有效？

托塔羅漢：老生托塔。塔中燃燒著許多骨頭。

你們知道塔的意味？哪里妖孽泛濫，塔如釘。

狂悖之軀被固定后，塔如景。

或許有人會問，為何塔不離手？

我游歷世間，制造悲苦的群魔隨處可見。它們拋棄獠牙和猙獰，和風拂面裝飾著人間。

我怎么能不有所準備？

地心之火炙烤地面時，我會實施塔鎮。

鬼魅大行其道時，塔將升高。

向上十八層，倒過來釘入地下也是十八層。

悲苦的人，可以再次拾級而上。

至于哪些靈魂，能夠翱游在塔外，相信塔會識別。

我，會做一個合格的考官。

靜坐羅漢：草民別號是靜坐羅漢。喧鬧的場景隨處可見，一些人為了讓聲音大于聲音，把話語說成呵斥。

疲倦等同于勞動，大汗淋漓到汗水平靜，需要一次靜坐。

如果不懂得深呼吸的作用，拳頭和呼天搶地一定是方法論的錯誤。

靜，是動的永遠的安慰。

什么是人世間不動聲色的力量？

妄動，是對靜坐的背叛。如果心術正確，你盡可什么也不急，只管坐下。

事物會慢慢回歸軌道，太陽會照常升起，星星會抵御夜空的黑暗。

每一個人，都會等來他的出頭之日。

過江羅漢：呵，過江其實是渡海。

樹蔭讓我躲過烈日的暴曬，我的出場始于一棵樹下。

我不是一個乘涼的人，遙遠的地方，是我目及之處。那里的人們，需要意念中的微風和濃蔭。我令一棵熱帶的大樹成為舟楫，我的雙臂是合格的槳。波浪是水中的溝塹，搖櫓等于跨步。

我抵達另一片大陸，舊大陸我依然不能辜負。新的面孔在陸地的邊緣迎接我，般若波羅蜜多，我們心心相印。

是什么，擁有什么，那些已是往事。

以我為例，過江，新的彼岸會避免你身臨絕境。

要忘卻江的名字。

哪怕江如大海。

我在這里，我的聲音從此真切。

騎象羅漢：我的名字與大象有關。陸地上最大的動物在我身下，人世間，氣味很短，大象的鼻子很長。

地面上這個龐然大物，轉世的傳說打動了它。

野性的本能，包括了野心。

野心之城，輸于云梯。

我騎象，象被馴服后，就是最好的梯子。

我和城池對話，大象甩動鼻子。人間的煙火迷住了它。

我說服自己努力壯大，我一旦大起來，大象只是簡單的形式。螞蟻陪伴我，螞蟻也不渺小。

大象腳踏實地，我是象背上的人。

羅漢混跡人群，心與心會意。

最大的動物，為人服務。我要讓人，進化為動物之上。

笑獅羅漢：知道金剛子是誰？其實，我因使獅子微笑而為人所知。

動物兇猛啊，獅子是動物中的王者。

人證明人，非欲為獅？

我嘗試著讓獅仔和人一起成長，它漸漸不吼。

它學會了像人那樣沉默。沉默是怎樣的語言？

人與復雜的環境，獅子是優秀的榜樣。

體內的野性，被規定為跋涉和勞動。生老病死的宿命，一旦遇見獅子的微笑，就會變成四肢發達、體格健壯。

還擔心人生的風雨如磐嗎？

年輕的獅子，和我形影不離。

我建議人們永遠百病不侵，因為有太多荒蕪的土地需要開墾，太多的糧倉等待莊稼，太多的忐忑需要平復，人，不健康就不足以存活。

成長中的獅子也會頑皮，它經常跑離我的身邊。

這時，我與常人無異。

開心羅漢：有一次，我指著我的心窩，這里面是人心？不，這里是我的佛心。

蕓蕓眾生啊，猜忌和誤解，抑郁了多少人？

人群中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我都看到。

我用開心去開示。

詆毀你的人，他有他的權利。

射暗箭的人，是箭拋棄了主人。

給你小鞋的人，不知道你原本可以赤腳奔跑在田埂上。

那些用濃霧迷住你雙目的人，他們因為你自帶光明而羞愧。

知道開心的意義？

開心就是我們尋常生活中的生產力呢。

探手羅漢：我經常把雙手舉起，這讓我名副其實。

不抓取人間的一草一木，只舉手探天。

為什么我的雙手神圣？

因為它們不攫取任何欲望。

空氣在指間流動，那是時間的速度。

誰若想研究我的肉身，我雙手向上。我以不抵抗去護體，以高于肉體的雙手，去回應高處的梵音。

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

人間的呼吸在我的身體內暢通無阻。

這樣的我，不需要防范。

蕓蕓眾生的手，握緊鋤頭和犁把。休憩的間隙，無數手臂伸出，祈禱風調雨順是一種解釋，讓腰身放松，或許出于對自己生命的尊重。

沉思羅漢：老朽生于月食之時，皎潔的月光轉藏到了我的體內。都說思考會消減人間的沖動，我沉思時的模樣，是否像極了一尊會呼吸的雕塑？

雜亂無章與一籌莫展，眾人眼前的世界，如同江中取出一桶水。說混濁，不如給這桶水沉思的時間。

泥沙沉積后，我給眾人解說思考的成果。

世界的此在是真實的。

苦思冥想之后，另外一個世界，也是真實的。

有一種花，盛開到凋謝只在須臾之間。

沉思中的花，卻永不會敗。

正如月食時，月光沒丟。

我一開始沉思，這些光明就照亮了我所沉思的一切。

它們在黑暗中都發出微弱的光。它們存在于遠方和近處，任何卑微的物體，都因為我的沉思而栩栩如生。

沉思是一味良藥。不苦，藥方中只有冥想。

閉目，目光向內。雙腿停止奔跑，只盤膝而坐。

世界大嗎？

沒有大過我的頭顱。

挖耳羅漢：閃電亮給眼睛，雷聲為耳朵而鳴。所有的動靜，都在一個“聽”。布道者的演說和家常話，你們愿聽哪一種？

聽與不聽，或者能否聽得清晰，鄉親們，這些權利屬于耳朵。

我挖耳，不為獲取癢中之樂。

不塞聽，不為音量大小而迷惑。很久以前，曾有人洗耳。聽了不該聽的，果真可以洗去？

音分天籟、高尚與淫邪，人間的話語，有的發自肺腑，有的言不由衷。真誠的與虛偽的，豈能簡單地一拒了之？

請等一會兒，我要挖一下耳朵。呵，誰讓我的別號叫挖耳羅漢呢。

我要保持聲音的通道永遠暢通無阻。

耳背者是危險的。大家說世界怎么樣，我一聽便知。

順耳、逆耳，如同聲音發出時的動機和抵達后的結果，我們的修為也要知曉辯證法呢。

布袋羅漢：毒蛇走進布袋，它就是軟體的善良。

布袋搭在肩頭，乾坤也不過布袋裝滿后的一扛。

我不談俗世的重，我的布袋一直做好準備。

容毒齒毒舌，容前倨后恭。有故事的大山，一旦進入布袋，它只是樸素的土。

狂悖之徒，來，我張開口袋。

你們再次出來后，就會是勞動者的謙恭。

經常咄咄逼人的傲慢呀，束緊布袋，誰想重見天日，就接受布袋的訓話。理直氣壯和韜光養晦，都是同一個自己。人上人的念頭被含蓄，光宗耀祖，不妨從布衣起步。

衣冠楚楚的榮光，不能鄙視一塊補丁。

一只容積率無限的布袋，是農耕者的坎肩。

拉動犁鏵，承受重負，肩膀的可能性不要低估。

在座的鄉親，風雨站在肩頭。

歲月如晦，但是，我們的雙肩，扛著春暖花開。

芭蕉羅漢：芭蕉為名，雨為我的字。雨打芭蕉，你們聽到的聲音，是雨水寫在芭蕉上的經文。

站在樹下，我把經文念給花朵聽，花朵沾露時，我念給邊上的小草聽。禾苗茁壯，它們也在聽。

平安經、歡樂經，我摘蕉葉為扇，輕輕一揮，遠方的人們，駐足聆聽。

生命不能為生命所累，我灑脫地念經，他們必將歡欣。

也會有人誤解我。

世間炎熱時，我為何仍在自顧自地瀟灑。

我用每一片蕉葉催動風，人們感覺到涼爽，就懂得了我。

大地龜裂，我一改誦經時的斯文。

我躍身站在樹冠，從高高的天上喊來我的雨兄雨弟。

雨打芭蕉，地面開始濕潤。

萬物復蘇，我的經文不空洞。蕉葉上雨滴輕輕落下，卻也擲地有聲。

我讓思想輕松活潑。我是雨，戀著芭蕉。

長眉羅漢：經常有頑皮的孩童，雙手撥弄我的長眉。他們說，嗨，老人家，你的目光快掉到地上啦。

濃眉大眼的青春煥發，往事不追。

上一世，我堅持了一生的慈祥。跌宕起伏的世界，我沒能夠悟出開頭和結尾。

我請求再生。

只能從一對長眉，辨認原來的我。

眾生相繼續層出不窮，我依然慈祥如舊。

又是一條歲月的長河，巧舌如簧者被浪花淘盡。唯有長眉掩映的老目光，用黃昏的眼神，注視人間就要結束的白天。勞作的一天，我的長眉飄逸，表情祥和。

沒有什么是真正的結束。想入非非者更不會如愿。

惡將終，善將始。

場景重復著光怪陸離，我把目光投向發生的背后。

等到長眉及地，我的觀察進一步及物。

菩提樹的根又向下長了一尺，善的力量事關生長的秘密。

力量隱匿，但為我所見。

看門羅漢：相信很多人見過我。我手持錫杖，杖環碰撞出叩問之音。

立于門前，屋子的主人在緊閉的門扉后面。

人們以表象誤讀我，我不是門前站著的警惕，我看門，是為了所有的門主動打開。

絕非僅為化緣，我打探每一個屋子里是否食物充盈。溫飽之后的人們，可有布施之心？

久叩不開的門，會讓我一直站著。

門后有閂還不夠，高大魁梧的我，被稱作看門羅漢。

我是人們需要的活著的門檻，還是肉身的鎖？

我以杖擊地。

樹上的鳥兒飛向天空，它們的翅膀證明了天空比樹梢遼闊。

把門打開吧，告訴我你們一切安好。

獻出美妙的食物，讓流浪的人擁有一個時辰的家園。

關鍵在于，你們要從自己的家中走出。

門前的土路，向東，通往朝霞。路上，你們將與更多的人相遇。

走出來，去尋找無限，去愛無限。

家中無人不重要，我在。

我愿意讓自己的稱謂名副其實。

降龍羅漢：不是所有的龍都能把雨下得正確。曾經有一條龍，把雨下得過于集中。城池和城池中的人，在水的中央。

城池的主人交出了一冊經書。

它的讀者應該廣泛為眾人。

龍，攜書而去。

說起那次的單刀赴會，我先是乘風破浪，然后分水而行。

龍宮里，寶珠發出光芒。我與龍四目相對。

你在海里生活挺好，為何仍要研讀經書？你如得道，大海將浪急風高。暗礁將挽留船只，驚濤將拍岸。而陸地上另有蕓蕓眾生，他們有權皈依幸福安寧。

我將把書取回。你要停止發難人間。否則，我用魔棒戳穿龍宮的基礎。全部的海水將流盡。你和整個龍族將擱淺在干涸的海床。

當我帶著書騰出水面，人間云蒸霞蔚。

每一個文字都從書中走出，走向田野和千家萬戶。

當龍遵守紀律，人間充滿生機。

伏虎羅漢：不是用一缽食物去讓虎放棄它的氣概。虎和虎之外的生命，先是和解，然后，和睦相處。

諸位熟悉的虎嘯與虎威，只需換一種方式，在天下蒼生那里去尋找。

瘴氣多的地方，人活了下來。

天寒地凍的季節，人們學會了自己取暖。

除了戰火和搏擊，對和平的緬懷變成活下來的力量。

在必要的時候，匍匐的人如同虎臥。

王者之氣，積蓄在溫暖的生活里。

失去莽夫的勇敢，與我朝夕相處后，虎實現了智者的進步。

不輕易作威，不簡單地怒吼，不本能地去撲倒他人。

我輕輕撣落時光的灰塵，虎緩步在我身邊。

閑適者無爭，以無爭而自威。

是我把虎帶入了人的場景，不是我征服了虎，將虎馴服成對人的順從。

沒有黯然神傷的虎，是我身邊的象征。不因覓食而兇猛，每當特定的時刻來臨，它會重現本能里的精神。像真正的人那樣，富貴不屈，貧賤不移。

村子里的長者：今夜，富有意義。感謝諸位鄉親，你們雖然形如常人，卻各負使命。

喧囂，將歸于靜。苦難雖違于愿，卻可以被藐視。

你們是我的鄉親，更是能夠各顯神通的羅漢。

來處來，去處去。

你們是村莊的真實，也是照亮村莊的繁星。

羅漢精神不朽，人間煙火永存。

2023年2月21日—2月2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