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身
高一下學期的某一天,我和海晨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輛三輪車,車上全是精致的小紙盒,紙盒里是一顆顆盆栽種子。我們倆動了心,她喜歡滿天星,我偏愛小番茄。賣種子的老爺爺向我們保證,不出一個星期種子就能發芽。我們倆聽到后信心十足,當即買下種子,帶回家去,每天給種子澆水、松土、曬太陽,期待能快快看到嫩芽破土而出。
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兩顆種子像商量好了一樣,都憋著不發芽。我給海晨發短信:“咱們買到假種子了?”海晨秒回:“咱們找那老頭兒去!”
街還是那條街,可老頭兒和他的三輪車早已沒了蹤影。我們倆一人嘬著一根雪糕,站在街頭,看著車來車往。
我問海晨:“咱們不種花了,那要干點兒啥呢?”路口的指示燈綠了變紅,紅了又變綠,仿佛世間萬物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要不咱倆寫詩吧!”海晨晃著雪糕,說,“咱倆寫詩、投稿,有面子,又能賺稿費!”
投稿?也不是不行。我從小沒少拿作文比賽的獎項,聽我媽說,她上學的時候寫作就特別厲害,我這是繼承了她的文字天賦。
我舔了一口雪糕棍兒,往不遠處的垃圾桶一拋——進了!我拍了拍手,說:“我要寫小說。”
說寫就寫。找題材、讀樣文、理思路……那段時間,我們把課余時間都拿來寫作,仿佛我們就是那顆種子,在努力發芽,渴望綻放。
這是只屬于我們倆的秘密。我們約定,在拿到雜志樣刊前不能告訴第三個人,連父母也不行。如果現在就跟周圍的人說了,而稿子卻沒能發表,那豈不是很丟人?
那時我們家里都沒有電腦,寫完稿子后,我們倆就去網吧,在周遭一片打游戲的吶喊聲中打開Word文檔,把紙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上去。
鼠標點擊“確認發送郵件”的那一刻,我們的作品變成了一只風箏,飄去了很遠的地方。線的末端還攥在我們手里,我們惦記它,祝福它,盼望它早日帶來遠方的回信。
夢里,有一位青年正在專心地制作一只風箏,他不合眼,不進食,足足做了三天三夜。終于,漂亮的燕子風箏做好了,他迫不及待地來到草坪上放飛了它。忽然,天色大變,風惡狠狠地撲來。啪!線斷了,風箏如一張脆弱的薄紙,被風拽向遠方。
我猛地醒來。今日惠風和暢,同學們都在安靜地自習。我拍了拍前桌的海晨:“今天是咱們的風箏,啊不,咱們的稿子發出去的第幾天了?”海晨沒回頭,只是攤開手指比了個“五”。稿子像一條回到海里的魚,五天來,連一個泡泡都沒吐給我們。
這五天,我們像丟了魂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稿子。我們每天都會看無數遍短信箱、QQ郵箱,生怕錯過了編輯的信息。我告訴海晨,等我拿到樣刊,哪怕是睡覺也要抱著它睡。海晨說,豈止是睡覺,她要把樣刊綁在腦袋上,走到哪炫耀到哪。
日子一天天過去,稿子始終杳無音信,我們雖嘴上無所謂地喊著“出師未捷”,但內心早已被失望吞噬。海晨還在寫詩,只是不再投稿了。我也想繼續寫,但卻因害怕再次失敗而遲遲不敢動筆。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生活如平靜的水面,毫無波瀾。直到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們在學校傳達室門口的小黑板上看到了海晨的名字。海晨以為是網購的書包到了,沒想到,門衛遞給了她一個沉甸甸的信封。
她看著信封上印著的雜志社的名字,表現得特別平靜,好像這只是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可在回教室的路上,她分明不顧信封上的塵土,把它緊緊抱在胸前。
翻開印著她詩歌的那一頁,海晨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在那方塊字上摩挲著,輕輕地,柔柔地,生怕弄疼了它們。我真為她感到高興,可站在她旁邊的我,卻宛若置身于深海中,不斷地往下墜,挫敗感如千萬根海草纏著我一般,讓我無法掙扎,不能呼吸。
海晨當然沒有把樣刊綁在腦袋上,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居然沒有告訴除父母之外的任何人。我問她原因,她認真地想了想,對我說:“說實話,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激動,反而特懷念咱倆一起寫作的那幾天。為了自己熱愛的事業不知疲倦地奔跑著,讓我感覺整個人都在發光。我好像不那么在意結果了,我只想好好寫,為了寫作而寫。”
我對她的話一知半解,但還是跟著她再度拿起了筆。那段充滿激情的日子又回來了,我們乘著風,揮著筆,盡情地創作。高二上學期,我發表了第一篇文章。拿到樣刊的那一刻,我腦海中奔騰而過的,是那無數個日日夜夜里,一字字寫下心中乾坤的時光。
我終于懂得了海晨說的那番話。
再后來,隨著學業壓力的增大,我們不得不放棄寫作,全身心地投入緊張的高考復習中。令人欣喜的是,之前為了寫作而積累的素材讓我們的知識面更加廣泛,在高考這場戰役中,我們都收獲了滿意的結果。
高考結束后的一天,媽媽陪我收拾堆得滿滿當當的書柜。偶然間,我看到一摞書與柜子木板間露出了信封的一角,我將它抽出來,信封右下角印著一個遙遠而熟悉的名字——我第一次投稿的雜志社的名字。我感到疑惑,趕緊撕開信封,拿出里面的雜志,翻開目錄,僅一眼,第一次投稿時用的筆名就蹦到了我的眼睛里。信封里還躺著一張郵局的稿費單。我的眼睛頓時滾燙了起來,那年的風似乎又吹了回來。
我連忙問媽媽:“這個……這個……”一時之間,我竟有些語塞。媽媽應聲抬頭,看著我手上的信封,微微蹙眉回憶:“這個幾年前就收到了吧?我簽收之后就給你放書柜里了,你一直沒看到嗎?不過也是,你經常亂買東西,忘了哪件也很正常。”
我笑了起來,笑這場美麗的錯過,也笑那年傻傻等待結果的自己。原來我的風箏早就飛回來了,只是它靜悄悄的,沒有告訴我。
我把它放在枕邊——踐行自己當年說過的話。樣刊在我身邊安然地睡著了,絲毫不知道我為它打過的那些仗。
我跟媽媽把不要的書搬到客廳,客廳窗臺上一株陌生的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跟含羞草栽在一個花盆里,雖長得不及含羞草那般茂盛,卻依然迎光挺直著脊背。我問媽媽那是什么花,媽媽說它是我高一那年拿回家的盆栽,她看我拿回來后就不怎么管了,于是移種到了含羞草的花盆里。它自己也爭氣,不聲不響硬是長這么高了。
哈,原來那老爺爺沒有騙我們,那真的是種子,只不過八成不是番茄的種子。
原來,曾經的我太急于看到結果,種下一顆種子就想看到花開,開啟一段旅程就想到達目的地,若時間沒有馬上給我答復就立刻想要放棄。
未來的路,我要慢些走,走踏實,不氣餒。只要努力,心之所向,終會抵達。
別心急,給我們的“小番茄”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