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濤 蔣剛
關鍵詞:統編版 《千人糕》 改寫 兒童本位 經典教材
統編版二年級語文下冊課文《千人糕》是經典的民國老課本選文,但是編者對原文出處的注釋不嚴謹,只標明了一位編纂者。所謂的“有改動”,其實是推倒重來,低水平的改寫完全顛覆了我們對民國經典老課本的認知!
前幾年,兒童出版領域曾出現“民國潮”,“主要是由民眾不滿當下出版的兒童讀物而民國兒童讀物質量相對較好而引發的”。曾經熱烈關注過民國老課本的我們,第一遍讀課文,就斷定課文不是簡單的改動,而是顛覆性的篡改!
課文開篇第一段:
一天,爸爸對孩子說:“今天我們來吃千人糕吧。”
當下社會都提倡生育三孩了,民國時期的爸爸應該對“孩子們”說才是!編者一定是仰慕許地山的《落花生》,便想來模仿一場父子間飽含人生哲理意義的對話。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開篇的五段繁冗的文字反倒成了爸爸刻意想給孩子們講講大道理,便故弄玄虛地設置了“千人糕”的主題,孩子們倒很是期待——“難道它的味道很特別嗎”,嘗過之后才知道就是“平常吃過的米糕嘛”,爸爸再抓住這個所謂的契機,開始了他喋喋不休的說教。
爸爸說:“是的,就是平常吃的米糕。你知道這糕是怎么做成的嗎?”
孩子說:“是把大米磨成粉做的,還加了糖。”
標準答案版的問答,讓我們很是驚訝孩子的應試能力。
然后是三大段“爸爸說”“爸爸接著說”“爸爸拿起面前的糕,說”。果然是一位機器人般的好老師。結尾,教科書般的說教居然有奇效:
孩子們聽了爸爸的話,仔細想了想,說:“爸爸,這糕的確應該叫‘千人糕啊!”
大家熟知:許地山的《落花生》語言質樸,行文自然流暢,之所以能如此打動人心,除了它所傳達的人生哲理,還有蘊含在文字背后的濃濃父子情。再看課文版的《千人糕》,拙劣的改寫完全忽略了質樸的親情,通篇只有爸爸簡單冗長的說教,脫離了具體的情境,沒有了深厚的父子之情,當然也不會有《落花生》里那般生動、深刻的對話!
我們越發肯定課文版的《千人糕》決不可能是民國版的老課文!我們立刻按課本的注釋展開了查詢。
沈百英編纂的《基本教科書國語》是由蔡元培、吳研因校訂的一套民國老教材,湊巧的是,我們在孔夫子舊書網找到了這冊教材,逐一核對目錄,居然沒有《千人糕》。再檢索大成老舊期刊庫,依然是沒有結果!幸運的是,我們在超星數字圖書館找到了沒有編者跟版權頁的教育部暫行本《初級小學校國語教科書第六冊》——第十三課,《千人糕》赫然在列!
“給孩子們編寫語文課本,當然要著眼于培養他們的閱讀能力和寫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須符合語文訓練的規律和程序。但是這還不夠,學生既是兒童,他們的語文課本必得是兒童文學,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使他們樂于閱讀,從而發展他們多方面的智慧。”多年來,葉圣陶老先生的話一直回響在我們耳邊,我們滿懷期待,開始閱讀原文:
宋兒吃了半塊糕,把剩下的半塊丟在地上。
母親看見了,說:“你為什么把糕隨便糟蹋呢?你知道這糕為什么要叫做千人糕,是用多少力量做成的嗎?”
宋兒說:“我想這么一小塊糕,只要一個人一下子就做好了!”
原文的開頭,是簡單而又真實的生活情境。年幼的孩子浪費了食物,并不以為然。溫柔的母親并沒有立刻大聲呵斥,而是循循善誘地啟發他思考。宋兒并不像課本里的孩子,可以神童一般地道出標準答案,作者用質樸的語言,展示了兒童內心真實的想法。
母親說:“唉!你說得太容易了。要做成這一塊糕,算是一千個人的力量,恐怕還是不止呢!”
宋兒一呆,接著說:“我不信!我不信!”
面對孩子浪費食物的行徑,母親并不急著作出判斷的評價,而是采取一種寬容的方式,表示接納。即站在孩子的角度,用寬容的態度,在充分理解幼兒的基礎上進行溝通。幼兒雖然一下子不能接受,但年幼的心靈感受到了來自成人的尊重。這會鼓勵幼兒產生再與家長溝通的欲望,會調動幼兒與家長溝通的積極性。這時,幼兒在情感上易于接受母親的啟發和勸導,有利于實際問題的解決。
母親說:“你仔細想一想,算一算:做糕要用粉,粉是米磨成的,從種稻到磨米成粉,要經過多少人呢?蒸糕要用蒸籠,蒸籠是用竹或木做成的,從砍竹鋸木到做成蒸籠,要經過多少人呢?再推想下去:農人種稻要用鐵器,工人砍竹鋸木做蒸籠要用鐵器,從開礦到做成鐵器,又要經過多少人呢?還有像磨粉的石磨,調味的糖,燃燒的柴料,又不知費了多少人工,才能成功。細想起來,說這糕是一千多人的力量造成的,也不算說得太多呀!”
在與幼兒溝通時,我們往往會因為他們年齡小、知識少,還不懂事而忽視了建立人格的平等關系,以希望、說教的方式來與他們溝通,會使幼兒感受到來自權威的壓力,使他們常常“有苦難言”,因為害怕父母的說教而不敢說出心中的想法。所幸的是,原文中的母親以尊重的態度,向幼兒講述了一個千人糕的小故事。
正如Joe Winston所言,“故事在確保兒童探索道德生活本質中有著特別重要的角色”。很顯然,母親關于千人糕的小故事得到了幼兒的接受與認可:
宋兒聽到這里,就對母親說:“我以后決不再把糕糟蹋了。”
故事的結尾則意味著價值思考的完成,即通過這個故事產出了一個道理,它終結了對價值的探討,同時也封閉了故事本身。我們習慣并贊賞“圓滿”,但“圓滿”本身可能意味著價值的終點和對成長的拒絕。故事在意義的生成上永遠不可能圓滿,只要人的經驗還在發展,任何一個故事都有可能再次進入當下,獲得新的闡發和帶給人新的意義領悟,“故事永遠不會成熟”。
遺憾的是,統編版教材課文故事的結尾僅僅停留在故事的本身——孩子們終于從字面上認可了“千人糕”!
再次細讀老課文,不由驚嘆編撰者的良苦用心——他們用簡單的日常生活的故事,詮釋了我們當下新課標的理念:生活是德育的起點,也是兒童道德成長的土壤。回歸兒童生活,以兒童生活中的需要和問題為出發點,用正確的價值觀引導兒童在生活中發展,在發展中生活。
葉圣陶認為,教師在進行教育時應當找到“適當的教材”:“所謂適當的教材無非是兒童所曾接觸的事物,然則將兒童所曾接觸的事物,盡行記錄或說明,就可算最好的教材么?那又未必。因為兒童的生活,差不多浸漬于感情之中;冷靜的理解,旁觀的述說,使兒童殊覺無味。如果兒童感覺無味,就不是最好的材料。所以國文教材普遍的標準,當為兒童所曾接觸的事物,而表出的方法,又能引起兒童的感情的。換一句話說,就是具有文學趣味的。……文學趣味本是兒童的夙好呢,教師當然要教他們以富有文學趣味的教材。”“兒童本位”是民國時期小學語文教科書的一大亮點,所謂“兒童本位”即“兒童中心論”,是美國著名教育家杜威提出的。“兒童是起點,是中心,而且是目的。兒童的發展、兒童的生長,就是理想所在。”我們不由驚嘆于《千人糕》原文的編纂者:教材與兒童的日常生活密切聯系,側重培養兒童的生活能力,真正體現“兒童本位”的教學理念。
小學語文教材的編寫是一個艱難而又神圣的過程,“兒童本位”的教育理念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我們也應當認識到小學語文教材承擔著“啟蒙”“養正”的神圣職責,因此,希望小學語文教材為兒童提供一種純粹的“兒童本位”只能是理想主義。正如萬福仁在《呼喚兒童文學》中所說:“教育永遠是一個完整的過程,而作為一個完整教育過程的學校教育,它永遠不是也不可能是以兒童為目的的。它首先考慮的是現實社會的存在和發展,是一代代的兒童成長為什么樣的成人的標準,而不是也不應該是兒童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