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斧子臉總統遇到危地馬拉小姐

2023-07-02 23:47:25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3年23期

康慨

《艱辛時刻》

作者：[秘/西]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譯者：侯健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2月

定價：79元

在2000年出版的小說《公羊的節日》里，秘魯大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描寫了多米尼加“老大”（El Jefe）特魯希略的暴政和1961年的遇刺事件。19年后，他重返獨裁者小說，寫出其姊妹篇《艱辛時刻》，借一個中美洲國家危地馬拉在20世紀50年代的政治動蕩，挖掘整個拉丁美洲戰后苦難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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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辛時刻》取材于真實事件，卻是虛構與事實相結合的歷史小說。故事發生在50年代初的危地馬拉，年輕有為的哈科沃·阿本斯總統積極推動土地改革，觸動了在危美國大地主和大資本家的利益。美國香蕉進口巨頭聯合果品公司出錢出力，雇傭所謂的“公關之父”、《宣傳》一書的作者愛德華·L.伯內斯，在華盛頓大搞游說。極端反共的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則指責阿本斯容共聯蘇，要在中美洲變天。美國國務院、中央情報局（代號“繼母”）和海軍陸戰隊通力合作，推進顛覆計劃，訓練流亡危人和外國雇傭軍，集結于邊境，終在1954年發動里應外合的軍事政變，將阿本斯的民選政府一舉推翻。

彼時的危地馬拉貧富分化極為嚴重，狡詐的白人大地主儼然像封建領主高高在上，而廣大的無地農民過著水深火熱的悲慘生活。聯合果品公司享有眾多特權，不僅從不繳稅，還嚴禁工會活動。阿本斯相信，惟有通過土地改革，才能從根本上改變國家面貌。但他并非共產黨人。他的政府沒有一個蘇聯顧問，也沒有從蘇聯得到一分錢的援助。相反，美國是他的榜樣。他一心要把危地馬拉建設成美國那樣富強、民主的資本主義國家，讓人民有自來水、電燈、公路可用，人人都能接受教育，得到體面的工作，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但民主世界的“燈塔”不允許他這樣做。在種種暴力行為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罔顧事實、改變了危地馬拉進而改變拉美未來的謊言，那就是美國政府對阿本斯要把蘇聯式共產主義引進整個大陸的虛假指控。在這一點上，美國的虛構遠遠超出了小說家的虛構。宣傳大師伯內斯深信20世紀是“宣傳的世紀，宣傳將成為權力階層實施統治、操縱輿論的最有力武器”。在他的努力下，美國報刊充斥著關于危地馬拉的不實報道：赤色分子已無處不在，農會暴力搶奪地主的土地，政府即將沒收外國資本家的工廠和種植園，共產黨控制著整個國家，把它變成了蘇聯人挺進巴拿馬運河、進而威脅美國本土的橋頭堡。

終于，在美國大使赤裸裸的威脅下，阿本斯流亡海外。卡斯蒂略·阿馬斯上校（綽號“斧子臉”）的叛軍在盛大的入城儀式中兵不血刃地進入首都。

巴爾加斯·略薩的故事在軍營、從林、沙龍、臥室、酒店、妓院和總統府展開。美少女瑪爾塔·帕拉自幼迷戀政治，卻在15歲時遭到左翼老醫生的誘奸，不名譽地懷上了他的孩子，為此與保守的家庭永遠決裂，又在五年后拋棄丈夫和兒子，孤身一人闖入總統府，做了卡斯蒂略·阿馬斯的情婦。

這位斧子臉總統一俟掌權，便成立反共委員會，大肆抓捕、迫害、折磨并屠殺進步人士和貧苦民眾，“委員會先是在街頭焚燒書籍，這種行為就像癔病一樣在全國蔓延開來。危地馬拉似乎回到了殖民時代，那時的宗教裁判所就是用鮮血和烈火來清洗異教徒的。所有的公立圖書館和私人圖書室……都遭受了審查，所有馬克思主義書籍、反天主教圖書和色情圖書都被查抄了，連魯文·達里奧的詩歌、米格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和巴爾加斯·維拉的小說都未能幸免于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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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斧子臉本人的末日也行將到來。他沒有兌現自己對特魯希略的承諾，甚至拒絕邀請多米尼加的“老大”訪問危地馬拉，以便一起在國立體育場舉辦慶祝政變成功的慶典。“老大”決心把他除掉，遂派自己的特務頭子阿貝斯·加西亞以使館武官的身份前往危地馬拉，結交該國安全部門的負責人特里尼達·奧利瓦上校，一起喝酒，一起在美國女人開的妓院里尋歡，也一起策劃暗殺總統的陰謀。

綽號“危地馬拉小姐”的瑪爾塔此時形同頭牌政治顧問，民間傳言總統對她言聽計從。她的存在分裂了國家。圍繞著支持情婦還是第一夫人，部長們、議員們和社會輿論分成了兩派，軍隊和教會也卷入其中。肥胖骯臟的阿貝斯一見到瑪爾塔就想和她上床，甚至在妓院里幻想自己正在和危地馬拉小姐交歡。這個“可怕的男人”也讓瑪爾塔產生了性興奮。總統上臺僅三年便死于非命的當夜，她跟隨多米尼加特務頭子逃奔他鄉，繼續為中情局賣命，獻身于可恥的反共宣傳大業。

推翻阿本斯的政變被公認為“危地馬拉民主的死刑”，巴爾加斯·略薩則視之為拉美現代史上的“艱辛時刻”（語出16世紀圣人阿維拉的特雷莎所著《人生之書》：“艱辛時刻需要堅強的上帝之友來支撐弱者”）。從此以后，千百種苦難便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席卷大陸。政變期間，一位年經的推銷員切·格瓦拉正在此間兜售百科全書。他自告奮勇，要拿起武器保衛民主果實，最后卻不得不逃入使館避難。“很可能就是在那里，他得出了對古巴的結論：要以一場真正的革命徹底摧毀軍方。”反美情緒從此在拉美蔓延。古巴革命不久之后的勝利宛如一盞指路的明燈，武裝起義似乎成了進步分子唯一的政治出路。美國的干涉于是變本加厲，軍事獨裁層出不窮，社會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拉美的民主化進程耽擱了數十年，受難的人民更是不可勝數。

在這部充滿了陰謀、背叛和政治暴力的新作中，小說家讓歷史人物出場，與虛構的角色展開互動，但主要情節并未逾越真實的歷史框架，一如前作《公羊的節日》和《世界末日之戰》。巴爾加斯·略薩打亂了時間線，使小說在結構上略顯分散和混亂，但仍然不乏戲劇性的場面。書中最令人震撼的也許不是暴力，而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感受：阿本斯的走投無路、瑪爾塔的走投無路、卡斯蒂略·阿馬斯的走投無路、特里尼達·奧利瓦和阿貝斯·加西亞的走投無路（他們只有一位活下來并在元小說風格的“尾聲”見到了作者，其他人統統死于非命），在這一點上，進步分子和保守派、知識分子和軍官都是一樣的。高高在上的美國掌握了每個人的命運，讓他們無路可走。它是那樣狂妄和野蠻，那樣自以為是、草菅人命和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