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云
傳統是民俗學研究的關鍵詞,以往學界常常將傳統與過去、遺留物、前工業社會關聯起來,民俗學者在研究傳統事象時,自覺不自覺地過濾或排除掉其中那些帶有現代化印記的要素,或者認為它們不屬于傳統,或者認為它們破壞了傳統,以此來維護傳統的正當性與歷史性。隨著工業化、信息化、全球化鋪天蓋地而來,即便是學者們認為的保留傳統文化最為集中的農村地區也被卷入時代浪潮中,在今天的農村地區,不僅難以找到“理想”的傳統事象,而且“找傳統”這一行為本身在農民看來就相當刻板。隨著早期民俗學對傳統的理解越來越難以追蹤民間生活的現代改變,學者們迫切要求變革“傳統”觀念。實際上早在19 世紀,英國民俗學者艾德文·哈特蘭德就已提出“傳統總是被不斷創新”的觀點。①[美]丹·本— 阿默思:《傳統的七股力量:論傳統在美國民俗學中的多重意義》,張舉文譯,《民間文化論壇》,2018 年第5 期。此外,愛德華·希爾斯在《論傳統》一書中以理性化和修正、融合等內外因素分析傳統何以會變遷。②[美]希爾斯:《論傳統》,傅鏗、呂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霍布斯鮑姆在《傳統的發明》中更是指出,我們認為有著悠久歷史的傳統可能只是晚近發明建構的產物,比如蘇格蘭高地傳統。③[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傳統的發明》,顧杭、龐冠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 年。傳統不是一成不變的、古老的、強穩定性的觀點在全球化背景下愈發取得學界共識。
民俗學對“傳統”的重新理解,也一定程度上受到德語區以鮑辛格為代表的經驗文化學派的影響,鮑辛格提出“讓普通民眾反思性地看待那些習以為常的內容,進而形成對日常生活的自覺”④[德]鮑辛格:《技術世界中的民間文化》,戶曉輝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總序。。在反思日常生活中,民俗學的“傳統”概念的靜止性被打破。傳統不再是全然沒有中斷的、完全連續的傳承,它被賦予運動、開放與活力,⑤同上,第157 頁。有關傳統復興、傳統發明、傳統再造等的研究成果也逐漸豐富。①徐贛麗:《民俗旅游與“傳統的發明”——桂林龍脊景區的個案》,《文化遺產》,2009 年第4 期。蕭放:《傳統節日的復興與重建之路》,《河南社會科學》,2010 年第2 期。張舉文:《文化自愈機制及其中國實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朱霞:《傳統工藝的傳承特質與自愈機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民俗學界對傳統的認識從穩定傳承到變遷發明再造,打破了對傳統的固有刻板印象。
當然既有研究也有一些局限,或是對傳統在長時段中何以能保有生命力的具體機制闡釋不足;或是常常就傳統而論傳統,較為忽視傳統所在社會結構對其產生的影響。傳統在不同時期何以能為民眾實踐與認同?關鍵在于有扎根于日常生活的動力系統的支持。近年來,民俗學界廣泛討論的日常生活實踐研究有助于我們思考傳統實踐及其動力系統。日常生活實踐為民俗學及其“傳統”研究提供聯結過去、當下和未來以及呈現生活意義的方法論指導。②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來民俗學論綱》,《民俗研究》,2017 年第1 期。劉曉春:《探究日常生活的“民俗性”——后傳承時代民俗學“日常生活”轉向的一種路徑》,《民俗研究》,2019 年第3 期。在日常生活實踐視角指導下,民俗學有關“傳統”的研究應強調整體性、主體性和當下性,本文以浙江松陽竹源鄉小竹溪村的送燈儀式為例展開分析,對傳統實踐及其動力系統的研究盡可能地放在其所處社會結構與日常生活框架中進行理解,追蹤傳統如何契合民眾日常所需并生產當下意義,由此傳統得以在長時段中傳承、復興與再傳承。
傳統實踐的第一層含義是“做傳統”,就送燈儀式而言,即從籌備到舉行的包括村民、頭首組織、神靈、祭品、道士、儀式流程等在內的總體呈現。送燈儀式是特定時空中的非日常行為,卻也是嵌入在日常生活中,是日常希冀的投射與反映,它經歷了傳承、中斷、復興與再傳承,在儀式組織、祭品和參與力量等方面都發生諸多變動,但仍為民眾認同實踐,保持著生命活力。
“送燈儀式”是浙江省松陽縣竹源鄉小竹溪村的傳統節日。小竹溪村地處浙西南山區,平均海拔270 米,總人口1159 人,耕地總面積571 畝,歷史上村民以種植水稻為生,兼營竹編、采脂、藥材等副業。隨著人均耕地面積逐漸減少,自20 世紀90 年代左右村民大規模外出從事松香生產經營,近年來又逐漸轉為在松陽縣城工業園區打工為生。小竹溪村始建年代不詳,以潘、吳兩姓為主,潘氏有大潘、小潘兩支,小潘近幾十年才從附近橫崗村遷入,他們的宗族活動需回到橫崗村參加。從最先定居于此的大潘的宗譜記載來看,其第一世希公于五季時從杭州錢塘縣避亂至處州青田,第三世八友公遷居小竹溪村,如此小竹溪村亦有悠久歷史。以一段坡地為界,小竹溪村被分為上村和下村,③上、下村并非獨立自然村,與宗族成員聚居有關,在行政事務上不作區分,但在送燈儀式中有明顯區分。上村多居住潘氏后人,下村則多吳姓,潘、吳兩姓的宗祠以及祭祀平水大王的社公殿分建于上下村。距下村社公殿兩百米左右處是小竹溪與臨近呈田村共享的以祭祀徐侯大王為主的墨口殿,墨口殿信眾的輻射范圍已擴展至整個松陽縣。一年一度的送燈儀式即是以祭祀墨口殿徐侯大王為主的集人與神、人與人互動為一體的傳統節日。如今,在鄉村振興戰略推動下,送燈儀式作為小竹溪乃至松陽縣的傳統節日,成為發展鄉村經濟,展現鄉村風貌的重要標志和抓手。
何為傳統?至少傳承三代的界定標準,為民俗學界普遍接受。當然,隨著對傳統發明再造的認識,學界對傳統的時間界定出現了多種聲音,但不可否認,有較長傳承歷史依然是我們界定傳統的重要參照。因缺少文獻記載,送燈儀式產生年代暫不可考,村民年齡及口述是判定送燈儀式歷史的重要依據,目前八十歲左右的村民對送燈儀式有記憶和實踐,五十歲左右的村民提到父母一輩非常看重送燈活動,不參加送燈、不祭祀徐侯會被趕出村。也有村民提到在清代已有送燈儀式,早年間曾留存有用于送燈活動的同治年間老龍旗。再從送燈儀式祭祀的徐侯大王及其墨口殿來推測,墨口殿頂梁上刻有“昔大清嘉慶十九年歲次甲戌季春月庚申日壬午時重修”字樣。兩類資料表明送燈儀式作為傳統,在村民觀念與學術界定上均成立,以送燈儀式為例討論傳統實踐及其動力系統具有可行性。
歷史上,送燈儀式是否有中斷不得而知,但近現代以來,其經歷了中斷與復興。據村民稱,新中國成立后送燈儀式出現中斷,雖中途恢復過一次,但并未延續下去,之后被貼上四舊標簽不允許傳承,送燈儀式出現較長時間中斷。直至1995 年左右,下村送燈儀式恢復,上村也于次年恢復,送燈儀式傳承至今。至于送燈儀式復興原因,村民們多解釋為年底感到無聊以及有威望的老人提議。送燈儀式出現中斷與社會政治文化環境密切相關,但它并未在20 世紀80 年代環境寬松后恢復,而是推遲到90 年代才恢復。這其中有偶然因素,也離不開所處社會結構與村民日常生活實踐的影響,它們是送燈儀式傳承、復興與再傳承的動力源泉。
基于傳統在變動中傳承的觀點,也由于儀式通常在多個地點同時開展,本文對送燈儀式的觀察描述實際并不能呈現其全部面貌,對送燈儀式的勾勒只是基于2018 年、2019 年兩次參與觀察經歷及期間的訪談資料。盡管傳統的變動是常態,但變動不意味著該傳統會發生實質性改變,就送燈儀式而言,民眾認定其是送燈儀式且是傳統的標志在于以徐侯信仰與祭祀為內核,即便其組織模式、儀式細節、祭品等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變化,送燈儀式仍是他們的傳統。
1.組織與準備階段
送燈儀式的組織方式經歷了變化,據村民稱,在其中斷之前有專門的燈會組織,其成員多是村內有威望的人物,送燈儀式中,饗神需家家戶戶擺放祭品,頭桌福氣最大,祭品以三牲最為隆重。負責頭桌祭品的人即頭首,人選由燈會組織來決定。此外,送燈儀式期間所需的抬徐侯大王的轎子、龍鳳旗、鑼鼓、放置祭品的青花瓷盤等什物都由燈會保管,該組織使送燈儀式得以有序運行。送燈儀式中斷后,燈會組織也隨之解散,且沒有隨送燈儀式的復興而恢復,其中緣由村民并不能詳述,本文猜測與宗族權威衰落、該組織實際效用下降等因素有關。復興后的送燈儀式改為由頭首組織負責,其成員14 到20 人不等,共同負責當年頭桌祭品、煙花爆竹等的準備以及迎神送神事宜,頭首從一人變為多人減輕了經濟負擔,操作性增強,但仍難應對送燈當天的繁忙,因此參與頭首組織的實際人數遠比其成員數多,村民互幫互助,為辦好送燈儀式同心同力。頭首組織的成員皆為男性,以生產隊為單位按照年齡由大到小依次輪流。每到年底,頭首們主動聚集起來商量送燈事宜,請道士選定來年舉行送燈儀式的良辰吉日,并將信息寫于紅紙上張貼在上下村人群聚集處,以周知村民按照時間節點做準備,內容多為“送燈吉課:經上下村燈首商議,決定XX 年送燈排祭擇于正月XX 日送燈。此日有起送吉課,神在徐侯大王等殿,是明堂黃道吉日,紫微大帝值日,已備諸煞,祈保村方吉慶、男女平安、丁財兩旺、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上午吉時迎接徐侯大王,下午口珓保扶面向村頭,旦分送神回殿安神,慶位永大吉祥”①內容來源于小竹溪上村張貼的送燈公示,拍攝于2019 年2 月18 日。。從中也可看出送燈儀式的保平安、吉慶功能。送燈儀式的吉日在正月十六至正月底之間選定,這是傳統,但通常盡早不盡晚,村民稱與松香生產經營周期這一生計模式有關。吉日選定后,按著時間節點,村民們開始準備祭品,布置村子。
2.以徐侯信仰為核心的儀式流程
徐侯信仰與保平安希冀,貫穿于整個儀式流程,二者是送燈儀式的核心符號,是辨認送燈儀式之所以是傳統的關鍵。通過道士這一角色,村民與徐侯等神靈連接,求其庇佑。小竹溪所在地區有著濃厚的道教文化氣息,道士是喪葬、祭祀等場合溝通人、神、祖先的媒介,道士通過法器、文書、唱詞等將神靈迎請到村中享用豐盛祭品,并與神靈進行對話以求其庇佑村莊和村民,最后通過送神和安神儀式使得神靈歸其位,人與神和諧共處。送燈儀式以徐侯信仰為內核,相傳,徐侯本是游方道士,懂得降妖除魔且醫術高明,自閭山習得道法歸來,沿途做善事,對處于危難之際的小竹溪村民施以援手,百姓為感恩遂立廟紀念。有關徐侯的民間故事有多個版本,但道士身份和做善事是其基本形態。小竹溪村民通過神靈地方化、靈驗、饗神得好報等講述,以及日常、節日期間求風調雨順、求子、求功名、求平安等行為實踐,強化徐侯信仰。送燈儀式期間,需把徐侯從墨口殿請到上、下村,村民們分別制作兩尊小的徐侯塑像,并以左右衣領不同交叉為區分,實現了儀式期間上下村共同饗神及接受神靈庇佑的希冀。
送燈儀式以請神、饗神、求神、送神、安神為基本內容,通過道士進行人神互動。以2018 年觀察到的送燈儀式為例,早上六七點左右,上下村的頭首成員及其協助者從村中出發,去到墨口殿迎接徐侯大王,上下村的道士在殿門口吹響牛角,告知徐侯來意。送燈儀式對請神抬轎者有要求,需前日沐浴以潔凈身體面對神靈,以及需是村民公認有福之人,福并非錢財之福,而是父母健在、有妻有子、家庭和睦、身體健康,生活如意。徐侯大王進村后面向村內,落座在上下村頭桌前,等待徐侯的是豐盛的祭品和村民的虔誠心意。此外,道士還邀請本地唐葛周、平水大王、陳林李夫人等神靈一同前來享用祭品。祭品的講究在于,頭桌必須有三牲,即豬頭、墨魚和鵝,頭桌之后連接著以家庭為單位看似像長龍一般的祭品桌。每張桌子上都必須有一只雞作為祭品以示一戶人家。在過去,祭品中的粽子用來犒勞道士,因那時人們生活水平較低,粽子是稀缺食物,成為村民回報道士的禮物,現在則變為頭首支付道士工資。此外,每家每戶供桌上必須有一種俗稱“銀花”②松陽方言的音譯。的剪紙插在米飯上,因徐侯大王喜愛頭上戴花,有“銀花”就是大王的虔誠弟子。祭品中還需擺放三盤用糯米制成的祭品,一層一層摞起來節節高。隨著生活水平提高,村民們以花樣繁多的祭品表達對徐侯大王的虔誠心意。近年來在政府評比祭品操作下,還出現了精致的以果蔬雕刻的動物等新祭品形態。

圖一 送燈儀式之“請神”①圖片為作者本人拍攝,拍攝時間為2018 年3 月3 日。

圖二 送燈儀式之“饗神”②圖片由浙江松陽竹源鄉原副鄉長徐薇宏提供,時間為2018 年3 月。
待神靈享用完祭品后,便迎來整個儀式非常重要的環節,即由道士將男性戶主的名字念與徐侯大王等神靈聽,祈求他們保佑此人及其家人平平安安。道士通過珓杯占卜與神靈溝通,知曉神意。戶主的名字寫在紅紙上,內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浙江省松陽縣竹源鄉十八都內八保相友社小竹溪上/下村居住奉合眾弟子擇于XX 年正月XX 日迎接墨口殿欽封判府護國佑民徐侯大王合殿神旗來到我村方看花燈保佑全村弟子清潔,起送村頭村尾左右一切妖魔鬼怪立即出村,保佑全村弟子家門清潔、人口平安、六畜興旺、田禾豐收、五谷豐登、生意興隆,全村大小永遠太平健康。頭首XXX,XXX……”③內容來源于小竹溪村民吳華田手寫的“保平安”名單,由作者本人拍攝于2019 年2 月25 日。道士念到戶主名字后,對神靈講“某某弟子,托望大王、大夫、許一公、許二公、許三公萬臨,十八神宗有聲有應,饗護佑”④內容來源于2019 年2 月25 日送燈儀式當天道士葉龍達口述。。待所有戶主名字被祈求保佑后,便進入送神環節。徐侯大王的塑像轉向村外,燃放爆竹以預示結尾。神靈出村時,應村民請求將村中晦氣邪祟一同帶走。送徐侯返回墨口殿后,道士舉行安神儀式,神靈繼續留在這里庇佑村民。
從送燈儀式過程來看,其在傳承中發生了組織方式、祭品形態、儀式細節等諸多變化,但徐侯信仰和保平安功能得到穩定延續。通過特定時空中的儀式實踐,為儀式之外生產、生活提供精神支撐與心理保障,是送燈儀式之于地方民眾的意義所在。然而,儀式長時間中斷且社會環境寬松之時仍未恢復,表明在穩定內核之外,其傳承與復興需要動力刺激,以喚起民眾對送燈儀式的多樣化需求,如此傳統才能有更強勁的生命力。
送燈儀式之所以被民眾傳承、復興與再傳承,離不開動力系統支持,且動力系統與社會環境、時代觀念、生活形態等息息相關。歷史上,送燈儀式的產生與傳承是普遍神靈觀的結果,受知識、技術等因素限制,人類賦予不能解釋的自然社會現象以神秘感,通過信仰與祭祀儀式求得神靈庇佑,以達到人與自然、社會和諧相處。隨著科學觀普及以及政治變革,民間信仰等傳統被斥之為封建迷信,造成民間信仰一度“銷聲匿跡”,更使農民對自身文化產生不同程度的自卑感。隨著國家和社會對傳統文化的重新評價,民間信仰及其相關傳統逐漸復興,由于人類認識自然的能力提升以及人口流動等因素,民眾對送燈儀式也產生新的多樣化需求。近年來,國家大力弘揚傳統文化以振興鄉村,傳統資源化與國家對傳統的高度重視,使普通民眾的文化自信心有所提升,這有助于傳統傳承實踐。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傳統在不同時期傳承與否,與其所處社會環境、社會觀念以及民眾生活實踐有很大關系,其傳承復興的動力正源于此。
何為動力系統?它包括內生動力與外部動力,內生動力是傳統的穩定內核,在送燈儀式中表現為徐侯信仰和保平安功能。但送燈儀式的傳承歷史表明,內生動力并不能單獨發揮作用以使傳統連續傳承,當社會環境發生變化后,傳統的內生動力有可能暫時休眠。待社會環境與社會觀念有利于傳統傳承時,內生動力還需要其他動力刺激才能從休眠走向活躍。而其他動力來自于傳統所處社會結構以及民眾日常生活。就送燈儀式而言,表現為流動在外從事松香生產經營的勞作生活特性激發民眾對送燈儀式保平安的現實需求,以及在參與送燈儀式中獲得認同歸屬感,松香生計模式是送燈儀式復興與再傳承的重要動力。隨著生計模式轉換,松香生產經營對其影響逐漸變弱,新的傳承動力則來源于國家和政府對鄉村傳統文化的重視,傳統資源化和國家支持激發民眾的文化自信,使其自覺參與送燈儀式傳承。當然在未來,傳統實踐的動力系統還會呈現新形態。無論生計模式還是國家政策,它們外在于送燈儀式,又通過某種機制嵌入送燈儀式,激活該傳統并使其在民眾日常生活中重新煥發活力、生產意義。我們要做的是識別動力系統,對其動力機制進行分析闡釋,以呈現傳統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生命力。以往研究對傳統與民眾生活實踐的關系討論不足,本文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傳統實踐的動力。送燈儀式的動力系統呈現為:傳統神靈觀、松香生計模式和國家政策。
中國的民間信仰與節日儀式等傳統具有深厚根基。節日、儀式與信仰交織較為常見,這也賦予了該類傳統娛神、娛人的雙重屬性。在古代,對平安、吉慶、風調雨順的希冀具有非常實際且迫切的需求,受科學知識、技術發展的限制,人類很難預見可能發生的風險,因而常常將希望寄托于神靈庇佑,民間信仰由此而生,并衍生出諸多以民間信仰為內核的節日儀式,他們多以饗神方式求得神靈庇護,且這一思維觀念并不因愿望落空而失效,反而會被解釋為他們的某種行為觸怒神靈而受到懲罰。民眾強烈的神靈信仰觀絕不能用現代科學觀予以解釋或否定,它根植于特定社會背景,并契合民眾精神與現實需求。送燈儀式即是在這樣的社會文化環境中產生與傳承。神靈觀念在送燈儀式所處地區較為普遍,小竹溪村有深厚的民間信仰根基,除墨口殿與徐侯信仰外,村中還有祭祀平水大王、香火大王、陳林李夫人、土地公婆等的社公殿、香火堂這類信仰空間,以及以石頭娘、樟樹娘等為載體的“認干親”信俗。由此可見,民間信仰、神靈崇拜及其相關節日儀式在小竹溪所處地區較為普遍,它們是地方民眾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產生與傳承具有社會基礎和民眾基礎。隨著我們國家經歷一系列社會運動與觀念變革后,以民間信仰為主的傳統文化一度被打上封建糟粕印記,到“破四舊”時期,該類傳統文化受到較大沖擊,傳承出現中斷。送燈儀式也不例外,1949 年到1995 年間幾乎中斷。
送燈儀式在20 世紀90 年代末復興的動力何在?松香生計模式是本文解釋其復興動力的關鍵。傳統并非連續傳承,其中斷后的復興也并非自然而然,而是需有動力支持,且這種動力根植于送燈儀式所處社會結構與民眾日常生活實踐中。從松香生計模式中,我們可以發現民眾對送燈儀式保平安以及在參與送燈儀式中獲得認同歸屬感的強烈現實需求。該動力促使民眾在社會環境允許的情況下主動積極地復興與再傳承傳統,為其生產、生活尋求精神慰藉和情感支撐。
松香生計在小竹溪村經歷了兼業到主業的變化。歷史上對松香需求有限,20 世紀50 年代以來,國家大力發展工業,作為基礎化工原料的松香受到重視,使得更多的農民有機會以采脂和松香加工為生。改革開放后允許自由流動和私人辦廠,20 世紀90 年代以來,約有80% 以上的小竹溪村民外出從事松香生產經營,成為名副其實的以松為生者。采脂的地點通常在偏遠的山上,使用鐵質刀具對松樹進行開割取脂,因松脂產量受氣候因素影響顯著,也算靠天吃飯。此外,他們一年當中有10 個月左右在深山中勞作與居住,幽閉空曠的山林使其產生一定的心理壓迫感和恐懼感,各種蟲蛇走獸也會給他們帶來危險訊號,那些磨得相當鋒利的刀具也會不慎脫落造成傷殘事故,這些都直接促成了他們對平安的強烈渴求,在外出勞作前,通常要到墨口殿祈求徐侯大王保佑平安順遂。松香加工點在工廠,因松香產品屬于易燃化學物,遇火勢態難以控制。因操作不當而發生火災,造成人財損失的例子時有發生,不僅工人性命有風險,工廠老板的損失也很大,因而都特別注重祈求神靈保佑,在外出做事前去墨口殿祈求,開工時全體人員參加祭拜土地神儀式是其生產習俗。松香生產經營的特性直接促使小竹溪村民對“保平安”形成了強烈現實渴求,而送燈儀式作為該村落最為重要的傳統節日,不僅有著深厚的傳承認同根基,其核心功能恰恰契合民眾的現實所需。松香生計模式還催生民眾在參與送燈儀式中獲得認同歸屬感,因在外謀生難以與家人團聚,缺少情感慰藉,他們格外珍視回村后參與集體活動。送燈儀式作為全體村民共同參與的重要節日,在人神互動與人與人互動中,能夠為外出從事松香生產經營的村民提供認同歸屬感,以支撐他們為了家庭生計再次外出,形成周期性流動模式,這也使得村落在人口長期流動中仍呈現共同體形態。對平安、認同的現實需求,使得松香生計模式能夠成為送燈儀式在20 世紀90 年代復興的重要動力。
松香生計模式作為送燈傳統復興與再傳承的動力能否延續,取決于其是否能持續性地契合民眾現實所需。現實情況是,本世紀以來,松香行業疲軟使小竹溪從業者的經濟收入得不到顯著提升,縣城工業園區發展又為其提供就業機會,綜合經濟收入與照顧家庭等因素,使近年來越來越多村民選擇返鄉打工,生計模式轉換使其對保平安及認同歸屬感的現實渴求相較以往有所弱化。靠天吃飯及在外流動的勞作生活屬性發生變化,并不意味著送燈儀式在人們日常生活中變得不重要,它反而在國家政策支持下獲得新的傳承動力。國家政策支持鄉村振興戰略及弘揚優秀傳統文化,以鄉村傳統文化為抓手帶動鄉村旅游、經濟發展及鄉風文明建設是實施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送燈儀式受到松陽縣政府與竹源鄉政府的重視,他們將送燈儀式視為地方文化名片,以帶動鄉村旅游與全域旅游,通過經費資助、人員調配、媒體宣傳、開會討論、申請非遺等方式,為送燈儀式傳承注入新活力。在政府宣傳下,游客、攝影愛好者、專家學者紛紛到來,為送燈儀式增添熱鬧和關注的同時,也讓小竹溪村民對送燈儀式產生新認識:一是傳統文化可以產生經濟效益,這讓他們看到在家門口謀生的希望;二是外部關注尤其是政府和學者關注使其對自身文化產生自信與自豪感。政府和學者的認可有助于文化自信,其原因在于以科學和正規教育為主導的文化評價觀,使得農民被建構為沒有文化或低文化主體,并通過一系列資源分配不均,將這一觀念根植于農民頭腦,使農民對自我文化產生自卑感。擁有知識權力的政府與學者等對農民文化的關注重視,使農民重新正向審視和評價自身文化。他們不再將自己的文化視為落后老舊事物,而是合政府、社會之力自覺承擔起傳承傳統文化的重任,他們在鏡頭前、在游客間,積極介紹送燈儀式的歷史與文化內涵,展示親手制作的精美祭品,在利益訴求與文化自信交織中,送燈儀式獲得新的實踐動力。
政府參與為送燈儀式帶來傳承契機的同時,也使其發生諸多變化,以往送燈儀式有成熟的頭首組織與村民協商一切事宜,決定權在村民。政府與村兩委介入后,改變了送燈儀式的節日名稱、活動內容與儀式場景等,也多少招致村民不滿,使送燈儀式中存在微妙矛盾與沖突。首先,送燈儀式入選地方非遺項目后,其名稱被改為擺祭,因其祭品擺放在視覺上呈長龍形態,又有長龍祭、排祭等名稱,政府宣傳的官方名稱為游客熟知,村民則保留了送燈用詞。事實上,以擺祭代替送燈名稱,有可能弱化送燈儀式的文化內涵。送燈即在送神環節,家家戶戶熄燈,村民提著八角燈籠送徐侯等神靈出村,并在村外將燈籠燒掉,預示儀式結束,村子又重回清明潔凈,送燈承載了該儀式的重要內涵。而擺祭在當地指喪葬中親戚為亡靈準備的祭品擺放在靈堂供桌上,是特指性文化行為,用擺祭替代送燈多有不適。當然我們也發現,村民內部使用送燈一詞,與游客等交流時改用擺祭一詞的有趣現象,恰恰體現了民眾靈活性的行動策略。其次,受地方政府發展鄉村旅游思路影響,2018 年度送燈儀式舉行周期由一天延長為三天,村民對此多有抱怨,送燈儀式舉行之際恰逢采茶忙季,時間延長會產生經濟損失且肉類祭品等變質后無法享用,由于村民不滿加之經費等原因,2019 年又重新恢復為一天。但這不代表送燈儀式舉行周期的變動就此停止,變動的關鍵在于主體協商,協商一致的變動才有助于傳統良性傳承。盡管政府介入后,送燈儀式發生諸多變化,但徐侯信仰與保平安仍是其穩定內核,且在保平安之外,送燈儀式隨時代變遷和民眾所需不斷生產新意義,保持活力。在未來,送燈儀式還會有新的動力支持,村民們對持續性傳承送燈儀式也表達堅定意愿,“這種觀念,一代傳一代,已經走到自然性的上軌道正常運轉了,不讓做都要做”①內容來源于2019 年2 月10 日小竹溪村民吳華田于松香博物館內口述。,這反映了傳統之于民眾的重要意義,也展現了傳統傳承實踐的生命力。
傳統具有動態性、非連續傳承與建構性的觀念已逐漸成為學界共識。當然并非所有傳統都能在動態變遷中傳承至今。有的傳統成為歷史定格,進入博物館或僅存在于某代人記憶中;有的傳統卻在長時段中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傳統如何能保持生命力并活態傳承?為何一些地方的傳統仍在活態傳承,而另一些地方的傳統則逐漸消逝?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關乎對傳統的深刻理解,更關乎對地方民眾生活意義的把握闡釋。本文使用“傳統實踐”“內生動力”“外部動力”等一系列分析概念,將傳統放在地方社會結構與日常生活中進行考察,旨在表明,傳統不是孤立現象,不能就傳統而論傳統,就儀式而談儀式,避免見傳統不見人。傳統之所以能保持生命活力,根本原因還在于能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契合民眾現實所需,能夠生產當下意義。意義的生產與再生產則離不開動力系統支持。本文以浙江松陽小竹溪村送燈儀式為例,從傳統神靈觀、松香生計模式和國家政策支持三個方面,分析不同時期該傳統的傳承、復興與再傳承的動力系統。動力系統對理解和解釋傳統何以能在長時段中保持生命活力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動力系統根植于傳統所在的社會結構,無論內生動力還是外部動力,都需嵌入民眾生活,契合日常之需才能生產當下且多樣化的意義,才能使傳統實踐獲得長久生命力。對傳統實踐及其動力系統的闡釋,離不開對既有傳統概念與相關研究反思,也離不開民俗學的日常生活研究范式轉換及其方法論指導,近年來,諸多學者就日常生活實踐研究做了學理層面的討論,本文恰恰是以經驗研究展開對話與具體闡釋。日常生活研究強調民眾的主體性及其意義追求,有助于整體性地把握和理解當下生活,追蹤民眾需求與社會變遷;也有助于對包括傳統在內的既有概念進行再認知與再闡釋。動力系統不止,傳統實踐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