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踏的腳步聲從門外隱隱傳來,父親催我起床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懶懶地看了看時間,才凌晨一點。差點忘了,今晚得同父親搭伴跑長途貨運。父親的老伙計,一輛前二后四的中型貨車已在門口整裝待發,背上裝滿了鼓鼓囊囊的貨物,臃腫的車身毫無美感可言。車子發動時一聲轟隆,像極了病人突然的咳嗽。周邊的人們有些被乍然驚醒,有些仍在酣睡。這樣起早貪黑的日子,父親早已習慣如常。
世間負重前行的人,大多從黑夜出發。只有穿過了黑白嬗變的那一刻,心中所期才能得以變現。父親深諳此道。他撥弄著方向盤,目光堅毅地望著前方。驅著車子從空落落的街道,駛進一片夜的海洋,外面的世界死一般空寂。天上的月和地上的夜之間,獨見兩根頎長的光柱在奔走。車燈拉長了眼皮,抻直了脖頸,像個信使一樣打探著前方的路況。車窗外,晚風呼嘯,星火搖曳。
車上,父子倆相對無言,一片靜默。像父親這樣的貨車司機,人間蕓蕓之眾。他們東奔西走,同天南海北的一切打著交道。無論去哪,出車的一路上必須神經緊繃,要時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稍有差池,則萬事不逆。尤其是連續駕駛的過度疲勞,可以讓車上所有的事物在一瞬間真正沉睡過去,永不復醒。
我敏銳地覺察到了路面產生的微晃,于是規勸父親暫作休憩。父親也聽我的,把車停在了路邊。在我們前后,依次??恐鴰纵v中途休息的貨車,看車牌有陜C、川D、贛E。它們多半是和我們一樣的天涯羈旅客。只是有的長著比我們更長的身軀,有的馱著比我們更多的貨物。不管怎樣,出門在外,此刻我們與星月同眠。
駕駛室內狹仄的空間舒展不開手腳,但父親還是一躺下就睡著了。我望著明月,毫無睡意,想起夜一般寬闊的人生。我從小在父親的車上長大,跟著父親風里來雨里去,見過故意賴賬不給的老板,見過路上千鈞一發的險急,也不過才淺嘗貨運跋涉的勞苦。而父親與一輛貨車相依為命二十余年,其中邁過多少波折坎坷,經歷多少世態炎涼,他的身上,必定藏著我看不見的累累傷痕。
路上來去的車輛稀疏無幾,夜幕之下萬物尚在酣睡。沒等東方魚肚放白,父親就已經醒來,我們一同去附近餐店討水洗臉。借著清淺的天光,我望見了前面走在風里瘦削的父親,望見了他那凌亂的叢叢白發。那一刻,我內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猛地擊打了一下。
我回頭望了望貨車,它的身子,在晨曦的映照下輪廓愈顯。我驟然覺得,那不再是一輛沒有生命的貨車,而是一位有血有肉有見識的我的親人。它和父親一樣,常年用一身鐵打的筋骨征戰南北,肩上載下了世間所有的浮沉。只有貨車才是父親唯一的知音。
無邊無際的夜和無綿無盡的路是貨車專屬的天地,城市不屬于它。倘若一輛貨車突然置身城區,那多半會遭人白眼。它像一匹野性難馴的千里馬,架子高大,不修邊幅,舉止間露著不羈的性子,與城里那些溫文爾雅的小車格格不入。何況城里頭的擁塞滯阻,條框規限,也約束著千里馬的腳步。幸好,那里不再是它的用武之地。胸懷丘壑的它,心里只鐘情大地長天。
貨車有貨車的使命。它日夜與背上的貨物廝磨,即便滿車的貨物對它懷有偏見,不明白它的苦心。它也不會像鄉下沒見過世面的驢、牛一樣,高興時就乖乖馱運,不高興時就尥蹶子甩腿。一輛常年東跑西跑的貨車,遠比一頭驢、一頭牛來得有忍性有擔當。它會不言不語地去承受一切,將所有的苦水一一咽下。耿直的它甚至不會去找一個遮蔽之所,去暫避雨雪風霜。誰也不知道貨車曾翻過多少偏僻山,走過多少冤枉路,才靠那些黑得徹骨的日子獲得了今天的成長。它的一輩子只為做好一件事,那便是不辭勞苦地將貨安全及時送到地方。
貨車司機不會輕易為了生活另謀出路,責任和現實不會任由他們自由挑剔職業。塵埃落定后再起波瀾,需要莫大的勇氣和代價。即便能再起爐灶,生活的底色誰也涂抹不掉。他們年輕時面臨三百六十行的選擇,篩去不能做的、不會做的、不想做的,能夠維持這副軀殼正常運轉的職業,幾乎毫不費力就能選出。
男人向來是萬家燈火的守護者,米飯的喂養,清水的灌溉,足以讓一個漢子的臂膀力承千鈞。出車在外的貨車司機們,誰也算不準下一條可以吃飯的路口在哪。事情的輕重緩急永遠優先于吃喝拉撒。風餐露宿的父親,節省慣了,自己一人在外頂多點一盤菜,只有我跟車時,才大方點。他們寧愿拆掉自己身體的東墻,也要修補好家里飄雨的西墻。
父親沒有多大的理想,能夠拉扯一大家子,就滿足了。而我總憂心他的病。從事任何營生,除了能獲得一份厚薄不一的酬勞,總會染上各種職業病,如同手機運營商那流氓的增值服務一樣,取消不了,專門用來抵扣生命的租金。貨車司機也不例外,他們積攢下來的病痛大大小小,長期久坐造成的腰間盤突出,熬夜熬出來的肝病,飲食不規律形成的胃病,搖晃在他們的風燭殘年里。印象中,家里的冰箱常年擺著各種奇怪的中藥和西藥。
父親曾拉貨去大別山區。出發前,地圖指示并未引起父親的警覺,直到來到大別山附近,上下海拔差極大的山路,令父親不由心驚膽戰起來。長期跑車的人明白,這對車是多大的考驗。彼時,父親那輛貨車的剎車存在問題,來不及去維修廠解決。載重上山,不亞于一場豪賭。但他進退無門,沒有選擇。他搬出數十年的駕駛經驗,小心翼翼和一條危機重重的公路磋磨??煜赂咚俾房跁r,剎車片過熱失效,車子果不其然失控,父親嚇出一身冷汗。他立馬鎮定下來,將車靠邊,用車皮和輪胎刮擦高速路障來獲取緩沖,以降低行進速度,遠遠看去一路火花飛濺。最終,車沖出收費站才停下來。萬幸,人車平安。
父親年事已高,可他和他的貨車仍在來回奔波。我時常希望有些東西能像蝸牛那樣緩慢,蜉蝣那般短暫,譬如父親日漸衰微的身體,亂草叢生的疾??;有些東西又能像飛鳥那樣自由、高遠,比如我代父親完成的未竟的理想。
貨車的一生,也是父親的一生。當年,父親從山里走出來時,陰差陽錯地與一輛貨車搭上了伙。從此,父親和他的老伙計開始了為全家生計奔波的日子。世上謀生的行當里,貨車司機是真正負重而行的人,他們無數次提心吊膽的貨運之路,像是一場場同命運的博弈。車子馱著笨重的貨物,人馱著沉重的車子。很多時候,人和車一樣,別無選擇。裝什么樣的貨物,走什么樣的路,身不由己。
俗話說,馬行千里,不洗泥沙。但每次父親出遠門回來,總要將車子好好保養一番,清洗掉車上的泥灰,像愛護我們一樣愛護一輛車。八年過去,這輛車跟隨父親征戰天下,從沒發生過一起大的交通事故,次次都平安歸來。父親常對我說,車是有感情的。你對它好,它便加倍對你好。我知道在父親眼里,這輛貨車不僅是他的好搭檔,更是早已成了我們家的一份子。家里多年來電器的更新換代,孩子的上學深造,這輛貨車厥功至偉。它不僅是一份飛馳的希冀,更是一個家庭的脊梁。
當年剛買來它時,它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七八年的世事縱橫后,它的身上刻滿了歲月磨痕。它老了,要卸甲歸田了。父親和他的老伙計站在夕陽下終別時,我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一輛貨車多年來的剛強堅忍,也從一輛貨車身上,看到了父親數十年的錚錚擔當。
作者簡介
沈學,1996年生,中南大學博士研究生在讀。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湖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刊發于《北京文學》《延河》等。獲第五屆岳陽文學藝術獎、第四屆四川散文獎。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