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平
鄉土文明向城市文明的社會歷史轉型,催生出“沖突—抉擇”型的公共敘事母題,異質文明之間的罅隙、錯位與沖突及其導致的社會生活、思維方式、觀念行動和精神肌理的裂變、重組與變異,成為作家所傾心凝望的文學視域,演繹出“鄉土中國”“城鄉中國”“城郊中國”“城鎮中國”等多種鄉土小說敘事形態,僭越了五四時期“鄉土文學”的既有邊界范疇。這是社會變遷與文學表達彼此呼應的藝術常態。在當代,作家主導觀念當中的城市與鄉村涇渭分明、各居其所,小說人物及其肖像、精神和美學往往承擔著特定文明話語的符號象征功能,從文明語境、生活情境、社會環境,再到人物形象、精神氣質、文化思想,都呈現出顯豁而迥異的譜系區隔,諸多小說以看似微觀生活的敘事,實則試圖呈現的是宏大的歷史命題。某種意義上,這是對小說敘事自為機制的鉗制與規定,它以宏大的文明轉型視域投射觀照小說人物,日常的、世俗的、底層的、邊緣的“民間”往往承擔著整體、象征和先驗的含義,并最終歸位于社會歷史的生活必然——真實的民間近景被遮蔽,真實的微觀個體被放逐,更為重要的是,超越“城—鄉”語境制約的“人”的存在本體的豐富性、自足性、精神性、超越性、永恒性也被屏蔽。
在鄉土小說經驗已經豐沛而飽和的中國文學現場,70后作家楊遙的新城鄉敘事,展示出他對既有城鄉中國敘事經驗的拓展與超越,他以“新城鄉小說革命”的總體性文學自覺,完成城鄉小說敘事的藝術開拓與美學創造,構建出極具先鋒性的新城鄉敘事的文學路徑。在楊遙對“城鄉中國”的“歷史”“現實”“個體”空間的多維形塑當中,他將古典主義、自然主義、現實主義(傳統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象征、存在、印象、心理)進行融會,從文學的總體性視域和整體性實踐當中,完成了具有文學史意義的小說觀念、小說精神和小說美學的“新小說革命”,即楊遙的“敘事發明”最終衍生出堅定而深邃的“真實發現”,包括對鄉村、郊鎮、城市,以及在城鄉當中遷徙流動的空間景觀、個體景觀、人性景觀的持續不斷地發現:“人”及其存在的幽深城堡重新成為小說與敘事的軸心源點。節制、內斂、冷靜、簡約是楊遙小說敘事極具標識性的個人風格,他以自然主義的文學思想,蕩滌了歷史風云和時代詭譎之于人的撞擊與回響,專注于聆聽和擴大民間個體蜷縮于陰暗角落的幽微之聲;他以現實主義的文學思想,穿透民間底層的撕裂吶喊和表象苦痛,勾勒著沉默個體的生命困境和精神沉疴;他以現代主義的總體思想,開掘出異質文明轉型時期被時代、歷史、社會所遮蔽的人的存在的豐富與絢爛;在其后來的創作當中,楊遙更是有意識地突破之前的敘事調性,借助“本土化”的“道德價值”與“后傳統”的“存在救贖”,完善著小說“回歸式”的“未來寓言”,并以古典主義的文學思想,厘清熱烈、詭譎或荒誕的生活表象之下,人的生命存在所注定的抉擇的堅定與羸弱、信仰與悖論,創造出具有民間本土性的“肯定美學”與“和解精神”,呈現出“反現代主義”的古典美學品格。因此,楊遙在其小說當中所展現的是具有跨界性、融合性和延展性的新城鄉小說敘事理念、敘事精神和敘事美學。正是在這樣的文學史視域之內,楊遙的小說在對城鄉空間的多維敘事當中,構建出具有當代小說革命意義的“民間古典主義”“自然存在主義”“現代現實主義”“經典現代主義”的小說敘事范式,完成了城鄉小說敘事新經驗的生成、新路徑的開拓、新美學的創造。
民間的質地與個體的悖反
日常的城市與鮮活的鄉村,充當著填充民間概念的社會歷史內容。因此,城鄉民間既是與官方體制、知識圈層相對應的概念,更是有著清晰紋理、可感可觸、更迭涌動的生活實體;城鄉民間既是具有精神同一性和心靈穩定性的理想樂園,更是有著自身權力規約與等級秩序的生活話語場域。在楊遙的民間個體敘事序列當中,他對生活在背光角落呻吟的底層人的敘事熱衷,實則是他對人性、道德、精神和心靈在逼仄而撕裂的存在境況當中的冷觀隱喻與悲憫同情——楊遙嚴肅而真誠地勾勒著他們的心靈、思想、活動和命運的起伏無常。他們是城鄉當中喑啞而巨大的存在,楊遙賦予他們普遍性和典型性,他們的“存在問題”也因此成為彌漫于民間底層但又普遍未知的精神痼疾。楊遙解構了文學所依持的道德性、正當性、合法性等啟蒙話語關鍵詞,消解了民間底層敘事所享有的文學介入社會的批判指向,將“人”的存在困境和遭遇經驗作為敘事軸心。
第一,楊遙以“一花一世界”的文學棱鏡,抽空和剝離了小人物身上的“小”所附著的階級性、政治性、資本性之后,讓純粹的精神化和存在化的“個體之人”,與充盈著社會、資本、政治、道德、理性的“城鄉民間世界”進行抗爭,在或滅亡或勝利或妥協或沉寂的結局當中,呈現個體之人的精神、心靈、生存的或殘忍或極端或歡愉或溫暖或高貴或倔強的人性質地。一方面,楊遙的小說深藏著對城鄉個體所面臨的“壓抑與解放”的生存分裂境遇的深刻發現與人共存于多個空間的鉗制,這構成了楊遙小說敘事演進的情感動力;另一方面,楊遙對城鄉轉型語境當中個體的命運沉淪充盈著深切的悲憫。這是楊遙“現代現實主義”的文學思想與藝術美學的新創造。
第二,楊遙以當代個體化敘事的文學視域,審視著個體化成長的合法和堅定、難度和前景;同時,楊遙還將個體放置于其一度意欲蟬蛻的城鄉集體化的語境當中,審視城鄉集體作為制掣性的反啟蒙力量所蘊藏的正面人性。在個體與集體之間所形塑出的彼此救贖、互為啟蒙、生活對話的模式之內,個體和集體所共通的人性質地展示出溫情與殘酷并存的“辯證法真實”。《閃亮的鐵軌》是一個村莊群體喚醒零余者人性感知的“群體勝利”故事。弧村的民間集體以隱忍善良、古道熱腸的寬容與博愛,試圖救贖少年于孤獨與偏執的深淵,而少年漂泊者的人性復蘇,證明了民間道義的勝利和個體偏執的超越。與此同時,楊遙筆下的民間個體作為異托邦的另類存在,在與群體的拮抗或對話當中,還能夠激發出集體所不自知的精神痼疾,讓群體褪去溫和或絢爛的表象,裸露出被放逐、被壓抑、被殘害的真實面向。《二弟的碉堡》則演繹出個體對抗群體并成功改造群體、贏得尊嚴、保持生命野性的“個體勝利”的故事。楊遙一方面對現代性所極力張揚的個體烏托邦進行全面祛魅,呈現出個體所面對的殘酷陰冷的“壓抑”和所蘊含的生命能量“熱烈”的雙重性;另一方面,楊遙青睞譜繪民間集體所具有的精神召喚和集體囚禁的悖反性。而零余個體與民間集體之間,在彼此的對峙、逃避、改造、反擊乃至企望當中的“反烏托邦”的心靈圖景,既是對集體性格的文化開掘與審視,更是對個體人性質地的拷問與自省。
第三,楊遙的小說凝望著當代個體的精神自由所普遍面臨的被庸常生活所圍困的境況,他對民間個體所隱匿的多重壓抑的審視,觸摸到了人性的淪陷所致的生命荒蕪;但他更傾心于個體所展開的對存在圍困的反叛、對個體理想的堅守、對生命自由的渴望的精神景觀雕刻;同時他又以哲人般的睿智洞悉著個體在對精神理想或生命自由不斷抵近的過程,所附帶的個人意志與存在囚禁之間所可能生發的種種不確定性,“超越”“浪漫”或“沉淪”“潰敗”成為個體努力逃離政治、歷史、資本、命運的牽制而獲得理想自由之后所必然面臨的生命困境。《給飛機涂上顏色》當中,張明清的生活如同身處窒息的牢籠無法掙脫,“見義勇為”就是他所完成的生命光芒的綻放。《雁門關》當中,雁門關這個承載著英雄豪情、歷史想象、青春火熱的精神之鄉,卻成為主人公難以企及的生活彼岸,日常生活的艱辛、底層遭遇的屈辱、人到中年的困惑,都隱藏著生命光澤褪去的悲劇,短暫解脫無法真正重構心靈的詩意家園。《表哥和一次青島旅行》是“我”在庸常生活壓抑下的一次精神釋放,但真正的逃脫只是一場一廂情愿的虛妄。《為什么駱駝的眼神總是那么疲憊》當中的元明厭倦了生活的平庸,于是將自己沉溺于不停洗碗和轉呼啦圈中,看似荒誕的情節實則是對當下人精神世界和生活狀態的抽象概括,當執拗、狂妄、空虛、卑微同時涌向個體之時,也是不可理喻的存在荒誕的發生之時。
第四,楊遙的城鄉中國敘事避開了對生活悲情的“原因追溯式”的外在批判,而聚焦悲情現狀在個體的身體與精神的“結果段位狀況”的內在描摹,因此,他的民間敘事更具對自我存在體反思的鏡像效果。《唐強的仇人》以弱者非理性的“復仇”的荒誕為主題,卻充斥著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和獸性泛濫,虛妄的復仇只是弱者群體的精神自慰,生存的無望、復仇的虛妄、弱者的卑諾,才是小人物所普遍面臨的生命困境。《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當中,“我”從校園步入城市的初次人生體驗,也是一次人生的成人禮儀式,其中的生活體驗蘊藏著對生存磨礪的審視與觸摸,堅定著對青春夢想的執著,在世俗的沖擊和漂泊的旅程中,唯有超脫性的“生命浪漫”與“生活信仰”是應對強大裹挾、夾擊乃至毀滅的盾牌。《你到底在巴黎呆過沒有》當中的流浪者阿累,在一步步接近繁華的巴黎時,他的行動所隱喻的生活單調和信仰偏執讓他迷失了生活的信心、生命的激情,他有著卑微中的倔強、厭惡中的堅持、晦暗中的努力,但無法逃脫來自生命底色的晦暗無望。
救贖的虛妄與存在的淪陷
第一,積極的救贖與解放的行動。楊遙洞悉著當代人身處壓抑情境當中的無可掙脫——群體壓抑、俗世壓抑如影隨形,但是楊遙卻能以冷峻而不失激情的敏銳與理性,欣喜于生活當中形形色色的弱者在精神自由的渴望之下,在人的本質力量的激發之下,以種種或虛幻或短暫的自我救贖方式,完成著壓抑解放的行動實踐和心靈蛻變。《在圓明園做漁夫》當中,白蒹為了躲避鐘飛的訛詐和糾纏,以“歷史”的虛妄享受著古代帝王般的自由,這是弱者壓抑的緩解和釋放。《在A城我能做什么》當中,一群生活失意者以各自的解脫方式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但生命存在的意義或許只是堅持與煎熬,它隱藏著生之無奈,也孕育著生之希望。《大街上的人來來往往》當中,孟良和“我”都對理性化生活進行逃離,努力觸摸真實的生活質感,這是平庸時代對扼殺精神自由的集體逃離,孕育著孤獨共鳴的契機。《風從南方來》以小孟對體制規約下生活壓抑的反叛為主題,他吃鴨頭、買鴨頭、賣鴨頭、學鴨頭的荒誕行徑,深隱著以麻醉方式對庸常生活和黯淡生命的逃避。
第二,救贖的虛妄與信仰的重建。楊遙以人性敘事,重構人類在尋找到個體自由之后,持續尋找精神家園的后續精神動力。他深諳當代個體自我救贖的普遍無效,在祛魅的過程中,自由成為最高目標,但是自由疆域的漫游又將人推到了流浪棄兒的境地,因此在解構年代重新相信“上帝復活”就是陷入上帝死了之后的當代人重新確立信仰的一條復歸式途徑。《柔軟的佛光》中,肉和尚是被民間集體所遺棄的孤獨者,但個體與群體卻可以在人性溫存與鄉土人倫的層面,獲得生命的凈化和升華。肉和尚所信奉的佛世界,并不是他逃遁的空靈世界,他以自己的大慈與大愛,改變著自身與村人的疏離、歧視、冷漠的境遇,最終在肉和尚澄澈的人性溫暖中得以消散,底層人群之間的相濡以沫和情感慰藉剔除著灰暗生存世界的絕望,在信仰中覓得了對生命意義的憧憬。《奔跑在世界之外》當中的孫金以佛教的大悲憫,救助著“最需要救助的人”,但孫金心懷信仰、身體力行地堅持寫作,也灼照著“我”以及身邊人組成的平庸世界的煩躁、灰暗和無趣,他以脫離平庸俗世的信仰和超越的異類性,詮釋著何為大慈大悲。
第三,對壓抑的反抗與人性的異化。楊遙深刻洞察到生活弱者的精神主體在無望、無奈和無助的境遇當中,人性所滋生的扭曲、癲狂和分裂,這種對壓抑的反抗和解放的無果,正是人的生存荒謬和生命晦暗的寓言化象征。《硬起來的刀子》以飽滿的情緒細節正視著生存壓抑中人性的非理性和宿命解脫的難度。《譙樓下》當中,城市夜燈下的小商販成七,在生存、性、尊嚴的屈辱和壓抑下滋生著心靈自由和精神寄托的浪漫幻想,當幻想破滅之后,他也陷入了無望的深淵。民間底層的艱辛、淳樸、執著、道義,聯系起了女子與成七的命運共鳴,世俗的生存壓力、夫妻關系的不倫、人性的被踐踏,讓他逃避著現實的一切,在對風塵女子的期待與想象中獲得療救,這是成七作為底層個體對生存窘境的掙脫方式,而這唯一的幻想泡沫的刺破,也徹底摧毀了成七所寄寓的人生浪漫,他的非理性報復也將自我推向毀滅的盡頭,這是生之逃避的最高界別,也是對無愛世界的最后訣別。
情感的迷狂與歷史的憂郁
歷史代際的經驗優勢和深微的城鎮生活體驗,使楊遙的個體敘事不再局限于傳統文化、鄉土倫理等視界領域,而是可以脫離了外在歷史重負和文化境遇之后,從較為純粹的性別、歷史、記憶等維度,反思個體成長的迷狂,體味個體生命的困境。這是楊遙對飲食男女、俗世繁華、歷史物象、文化記憶所構成的民間質地的再發現,他觸摸著歷史物事的當下孱弱,悲憫于心靈浪者的精神殘缺,更發掘著在荒誕絕望和無所依傍當中,那些并未喪失本質力量和主體自覺的人,他們的種種以信仰、愛、自由來實現自我蟬蛻的抗爭努力,以及這種抗爭或努力所附帶的不可預知性的深邃、幻惑與可能。
第一,楊遙以古典主義的節制和現代主義的印象,解構了異性之間愛情的高尚與和諧,將理性與節制闕如的“愛”視為一種潘多拉式的魔盒,它裹挾著溫柔與甜美,但也包含著激情與沖動,個體在釋放人性能量和愛的熱光的同時,也隱藏著人性釋放和愛情銳力所可能引發的對性別秩序的顛覆和破壞,于是,愛的壓抑/愛的宣泄就成為達摩克利斯之劍般的人生謎題。《張曉薇,我愛你》是作者對昏暗世界當中存有的浪漫純真愛情的執著和緬懷,也是人生成長充滿無限可能性的蒼涼審視。張曉薇從青春時期天使般的天堂墜落到底層的凡塵,趙小海則同時經受著“青春期的愛而不能”與“后成長期的生活折磨”的雙重壓抑,趙小海在張曉薇日常生活自由的欣賞中,尋找到了曾經遺落的精神浪漫和情感詩意。《鉛色云城》是一部飽含生存疼痛的闡釋“真愛”的故事。“我”糾結于佳佳和蒲兩個女人之間,徘徊于性和精神之間,但佳佳卻是被脅迫出賣肉體,她與“我”的分手則是精心導演的一場為了心愛的男人而放棄的愛情大戲,肉體的墮落卻呵護著愛情的神圣和靈魂的圣潔,相比之下,“我”的“愛情”則顯得自私和狹隘。《丟失了的,永遠丟失》中在機關謹小慎微的大明,在壓抑境遇下對女上司的性沖動,是他對平庸生活的一次精神超越,也代表著愛情白日夢的遙不可及和無情破滅,小說反映出生活弱者所蘊結的反抗力量,以及他們在黯淡生命中的逃避渴望,現實行為的勝利卻隱藏著失敗者的潰敗。
第二,楊遙的成長敘事小說蘊藉著當代個體對精神家園的集體懷戀,對未被社會規約所同化的人性本真的反觀,對個體的生命滄桑、人性詭異、宿命妥協的反叛,因此楊遙成長敘事當中個體精神的混亂、狂想和荒誕,既是人的心靈成長與欲望蛻變的真實體驗,也是對社會規約經驗的積極個體超越。《裁縫鋪的小子們》在血腥、暴力、煩躁、復仇的網織當中,講述年輕人發泄多余的生命活力,村鎮也在活力的刺激下增添了生活的奇崛,但這一切都無法走出宿命的捉弄,展露著生活的凌厲和心靈的焦躁,詮釋著民間生存的自然性法則。《從滹沱河畔出發》記錄了青春迷茫期的成長和蛻變。幾個懵懂而心懷理想的青年,各自追隨著自己的夢想,他們未被歲月洗滌的純真友情,是精神低谷時最美好的浪漫回憶。《跳舞的人是你》是成長足跡的見證,歲月已逝,青春不老,曾經的三毛錄像館、租碟女主人,見證著“我們”的羞澀、懵懂與成熟,因為有著對青春記憶的集體懷戀,生活充滿了希望的無限可能。《在六里鋪》演繹著壓抑的“跨時間性”。被高偉欺凌的記憶,是徐強成長歲月中揮之不去的心靈軟肋,小說反映了弱者的隱忍無法改變人性之惡的囂張,童年的創傷導致了一個人精神的裂變,這些跨時間性的壓抑總是會在蘊藉的邊緣迸發毀滅的力量。《膝蓋上的硬幣》充滿青春的狂想激情,但在一次“救人反被訛詐”事件之后,瑰麗的生活卻遭遇了現實風暴的摧殘,“我”領略了生活的無趣,也體驗到了人性的卑污,青春的狂想褪去了光環,只剩破碎的殘局泡沫。
第三,楊遙的歷史個體敘事,是對一些逝去的職業、一些隱去的群體的文學記錄,因為文學不僅是時代強者的證明,更是文明遺落物的記憶、對弱者尊嚴的人道捍衛。這些英雄般的群體以其堅定的個體信仰與時代變遷進行對抗,伴隨著掙扎、無奈、妥協、堅守的精神疼痛,他們在時代風雨飄搖當中經歷驚喜、曲折或沉淪,但深隱其中的仍然是楊遙對人的生存境遇、內心情感、精神質地的觸摸、悲憫與省思,并在這些已經成為“志史”的歷史余暉中,發掘著歷史更迭和時代轉型中人性的偉大和信仰的永恒。《鐵砧子》聚焦于修自行車這個傳統行業的沒落,以及傳統民間倫理、民間價值體系在市場經濟的激蕩下,正在經歷的消逝與變異。一方面,作者禮贊民間卑微的職業者高貴的職業堅守,時代的風云變幻并未迫使他們放棄對俗世生活的熱望;另一方面,作者也為民間現實的異化傳達著隱痛,民間道義被赤裸裸的現實勢利所取代,民間只有對世俗成功者的臣服,卻不再有對人情倫理的留戀。《養鷹的塌鼻子》反映了馴鷹行業繼承者的孱弱處境,塌鼻子成為行業沒落卻又無法自食其力的“時代棄兒”,他是令人憐憫的職業恪守者,也是讓人敬仰的傳統行業堅守者,小說同時揭示出這群即將走入歷史暗處行業的繼承者艱難的時代覺醒和自我更新,這是一段歷史遺痕的埋葬和祭奠,也是人生希望的召喚與開啟。《逃跑的父親》傳達了裱匠這個古老行業習焉不察的衰敗與隱痛,個人遭遇的變故所引起的集體意識和集體心理的微妙變遷,寄寓著對民間群體掙扎于生存邊界而無法自主的生存悲憫。
日常和解與肯定美學
楊遙以自然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等多重敘事方法,介入、觀照和審視著城鄉中國的日常肌理,“發現”了被他者敘事所遮蔽的真實面向,實現了對鄉村和鄉鎮空間當中“人”的主體性存在姿態的透視,超越了城鄉敘事所一貫依持的現代性沖突的總體模式,“人”重新獲得了在小說敘事裝置當中舞臺主角的權力與權威。這是楊遙隱秘而堅定的小說革命實踐。但楊遙并不止步于重新“發現”,或者說“發現”只是其小說持續獲得超越和突破的動力之一;楊遙沿著發現的路徑,捕捉當代人普遍面臨的區隔、懸空、虛無、荒誕、困厄等日常生命存在狀態的內里,無不隱匿著強大而熱烈的“反抗”和“救贖”,為兌現這種反抗或救贖的愿望,楊遙則以“生活的和解”與“價值的肯定”等作為自己的小說“發明”方式,打造出超越了現代主義視域當中人的存在發現,而更具有本土性、古典性、民間性、現實性的煙火人間,重新發現人性、人心、道德、價值、信仰存在的真實的日常肌理。
第一,鄉土的新生與生活的熱望。楊遙以現代主義的視域觀照鄉村,展示出其幽暗灰色的虛無景觀,這既是鄉村真實的面向之一,也是鄉土風景的姿態之一,而現代主義視域顯然無法有效抵達對鄉村真實圖景的全面觸及。因此,《父親和我的時代》對鄉村觀照的現代主義視域被置換為現實主義視域,在國家脫貧攻堅戰略的實踐當中,鄉村由此展示出勃勃生機與日新月異的復興活力,一度作為亟待被啟蒙的大地之子的父輩一代,成為引領鄉村振興、鄉土復興的建設者,而一度自詡為年輕一輩的“我”、知識分子的“我”、現代文化象征的“我”、都市文明符號的“我”,卻成為被啟蒙的對象,鄉村與城市、父輩與吾輩之間的傳統和現代的關系被徹底顛覆。以父輩為代表的鄉村,成為反哺城市、召喚城市甚至引領城市風尚的話語權威,而鄉村的復興、新生、先進和引領,所激發的是鄉村吾民對鄉土空間的價值重塑,即父輩所表征的鄉村重新成為物質豐饒、精神安穩、心靈皈依、價值兌現、身份確立、尊嚴捍衛的理想之地,宏大的國家政治戰略所引發的鄉土變遷、鄉村振興、鄉民新生,構成了楊遙以現實主義視域所觸摸到的鄉村真實、鄉土風景的新的鄉土美學。
第二,鄉村的隱沒與身份的失根。楊遙一方面審視著鄉村的復興、鄉民的新生等國家戰略實施過程當中鄉村景觀變革的真實圖景,觸摸吾鄉吾民的物質增長、思想解放、精神豐沛、生命熱烈等生活質地;另一方面,楊遙仍然以冷峻、深刻而敏銳的敘事基調,剝離出與鄉村復興相伴而生的鄉村異化,以及鄉村異化所導致的鄉民身份的失根及其生命困厄。與《父親和我的時代》具有互文性的《隱疾》當中,楊遙以現實主義視域展開對鄉村日常圖景的勾勒,賭博、游戲、誘惑、欺騙、勢利等充盈著鄉村日常內容,鄉村的飽滿生機與生活熱情漸趨湮滅,取而代之的是鄉村世界的慵懶、扭曲和頹敗。因此,阿天以離鄉歸來者的身份不斷嘗試重新走進記憶的鄉村,但卻屢屢被鄉村的變異鋒芒所傷害;朱青以表演性或精神性逃逸的姿態試圖繼續延續逃逸鄉村的流浪旅行,但這種短暫的儀式化逃逸最終不得不直面城市的冷漠與精神的孤寂。回歸鄉土而不得,逃離鄉土而無向,鄉村不再是復活和振興的正面形象,而是漫漶著精神異化與文化失根的隱痛焦慮。但是,楊遙同樣捕捉到了家園隱沒與文化失落之后,當代人所展開的積極自救,無論是阿天還是朱青,他們都是以失根的身份姿勢和流浪的精神姿態,在與鄉村、與城市、與婚姻進行妥協、和解。這種“和解”表現為他們與自我的身份記憶、自我的身份渴望的決絕“斷裂”,并在斷裂之后努力重構著自我的嶄新主體身份:阿天婚姻的平和安穩、朱青生活的浪漫詩意等,雖然他們最終只是以模糊的身份在生活軌跡當中順勢滑行,但他們對鄉村倫理的隱秘恪守(阿天與殷柔的婚姻)、對城市景觀的內在好奇(腳踝到底冷不冷),都驗證出鄉村或曠野只能作為他們逝去的精神底紋,真正的鄉村已經成為他們無法回望和企及的明日黃花。
第三,和解的哲學與虛無的超越。楊遙以現代主義視域所發現的民間個體身處的虛妄、荒誕、無望、頹敗等生命存在境況,祛魅了鄉土的詩意想象與城市的現代想象的絢爛迷惑,展示出超越具體社會時空語境之后人所共同面臨的生命本質。與此同時,楊遙也開啟了他對人的現代主義荒蕪處境的整體性精神救贖的探索——當祈求于超越人的存在境況的神學救贖被驗證為無效和虛妄之后,回歸日常生活、包容人性蕪雜、理解心緒意動、確立和解美學、尋找世俗浪漫,成為楊遙對人的現代主義存在境況的撤退式自救與隱秘性反叛。《流年》當中“我”與妻子聶小倩、紅顏知己王小倩,都在孤獨裹挾、信仰坍塌的人生境遇中,渴望著對自我沉淪的救贖。維系“我”和聶小倩婚姻的世俗期望,與“我”精心經營世俗化的目標相反,聶小倩開始了對自我存在意義的反省,無愛的婚姻、庸常的生活、蒼白的精神,她選擇了宗教來解脫這種孤獨和殘敗。孤獨和隔絕是曾經最親近的情侶的現存婚姻實質,也是褪去浪漫光環之后的人性裸露。當“我”上浮到了熱火朝天的世俗生活,妻子也從超脫世俗的執迷降格到俗世生活,小說揭示愛情和婚姻的實體存在巨大分野的同時,揭示出當青春期和浪漫期的信仰終結之后,兩性之間的隔閡通過心性實現救贖,正是延續愛的生命的有效方式。《未來之路》當中,莫小戚的母親與父親之間日日上演情緒對峙、情感沖突、認知隔閡的婚姻危機,但他們在觀照了姨和姨夫離婚現實的悲戚與慘敗的事件之后,婚姻開始復位,對峙開始消弭,他們心照不宣地以“和解”的哲學繼續著日常生活的升騰,人的絕望、虛無、孤獨、乖戾被消解,父親與母親重新點燃了生活的熱情與生命的渴望。
第四,道德的肯定與人性的確認。楊遙深諳現代主義的文學觀念和思想視域所具有的消解傳統現實主義文學話語圭臬的斷裂力量,道德、價值、信仰等所具備的話語能量被視為值得懷疑甚至是虛妄的存在。這種解構一方面具有相當的歷史進步性,它祛除了籠罩于個體之上的枷鎖,賦予人以高度的自由選擇權和話語主體權,在完成了對個體高度的理性自覺和內在批判意識的賦形之后,人真正成為世界、生活和思想的主體,人的單面性存在轉換為多維度存在,這是對人的真實境況的理性直面。另一方面,楊遙也先覺性地意識到現代主義思想的解構所必然附帶的價值真空與抉擇迷茫,“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較之于人所承受的外在沉重囚禁,虛空荒蕪的囚禁更具有對個人主體性的沖擊性,因此,楊遙不僅自覺提供著被表象所遮蔽的本質真實的陳述,在解構主義為宰制的當代話語場域當中,他更是積極重建肯定性和確定性的當代價值話語。而楊遙在小說當中所發明的是“后傳統主義”的價值話語,以此作為其小說的現代性與本土性進行對話融合的有效方法。《英雄李育民》當中的李育民以博大的胸懷呵護著非親生女兒,以集體主義的道德責任感和利他主義的職責使命感,堅決捍衛著鄉村的集體財產和道德底線,最終以自絕的方式捍衛著自己的名節與清譽,詮釋出平凡英雄的堅韌與偉大。《黃河遠上》當中伯父與父親之間貌似冷漠的分別,卻飽含著他們之間最為真切的親情與關愛。《銀針》當中,陳永生之父遭遇無理“醫鬧”,卻無法動搖其父恪守醫者仁心的信仰,他的仁愛使命繼續被其子陳永生所續接與踐行。《鰈魚尾》當中的燕非以其充滿民間野性氣息的質樸勤奮讓江漁暗生欽羨情愫,但他們之間恪守著界限的異性之情,詮釋出人世間情感的確信、永恒和高貴。《太陽偏西》當中的羅鵬飛在逃避責任與直面懲罰的抉擇當中經受著道德與心靈的糾葛,而他的“糾葛”與“猶疑”以及最終所選擇的直面懲罰的開放式隱喻,正是對“罪與罰”這一傳統道德倫理的隱秘捍衛與日常踐行。
楊遙的小說具有流動性的持續衍生、持續發現、持續對話、持續自省的文學思想與藝術美學精神,而這種流動、持續、突破、升級、建構,不僅表現出一位優秀小說家強烈而執著的文學理想和文學追求,更生成出楊遙小說對當代城鄉疊加空間當中人的普遍性或共通性的心靈、精神、行動、思想、觀念、價值、意義等領域的全面深掘與尖銳燭照,祛除了單一文學視域可能附帶的對人的豐富而真實質地湮沒的弊端,超越了以“事象”“物象”“景象”為軸線的小說敘事模式,開創出對“個體存在”和“空間存在”進行寬幅度深描的敘事景觀。而人在個體與空間“互為一體”的存在語境當中的“困境”“抉擇”“沉淪”“反抗”“和解”“超越”等命題,當仁不讓地成為楊遙小說在日常敘事、底層敘事、民間敘事、歷史敘事、情感敘事、記憶敘事當中抵達深度近景、感知深刻體驗、觸摸深隱經驗的起點和契機,并在當代文學場域構建出城鄉中國敘事的“新的美學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