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要明確

范本呈現

一件小事

◎魯 迅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里，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的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并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并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么啦？”

“我摔壞了?！?/p>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后，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p>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一路走著，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么意思，獎他么？我還能裁判車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選自《晨報·周年紀念增刊》1919年12月1日）

◆提煉

所敘之事的“指向”明晰，講故事的目的清楚，這樣的文章才能稱之為中心明確。如何保證敘事過程“指向”鮮明而中心始終不偏不離呢？

1.情節昭示中心

一個大故事的“指向”，說到底是由一串小故事（即情節段）的“指向”聚焦而彰顯；因而各個情節段（或小故事）的“指向”應該“同向集束”，而不可“多向散射”，各行其是。如魯迅的這篇小說，故事情節極為簡單：車夫在路上為了攙扶一位被他無意中帶倒、并且自稱“摔壞”“裝腔作勢”的老女人而不聽“我”的催促，堅持放棄生意去幫助她，并且攙著她主動去巡警分駐所報案；車夫的行為使“我”深受感動，托警察將一大把銅元交與那名車夫。這簡簡單單的情節，卻把車夫的人格魅力展示得清晰異?！适隆爸赶颉苯柚诤唵吻楣澋靡猿浞终咽?。

2.細節凸顯中心

中心指向凸顯，往往得力于關鍵細節。文中還原“車禍”的細節，暗示肇事因由以及車夫在減輕禍事程度上所作的努力——“主題”。明確細節所承載的表達目的（主題），然后瞄準這“目的”（主題）寫人述事，尤其是扣住表現力強的細節，濃墨重彩加以刻畫彰顯。這里寫“伊”，抓住了她年老（“花白頭發”）、肇事（“突然”“橫截”）等細節；寫“棉背心”，抓住了破（“很破爛”）、敞開（“沒有上扣”）、在風的作用下“向外展開”而“兜著車把”等細節；寫“車夫”，抓住了“已經讓開道”“早有點停步”等細節。這些細節彰顯了中心——責任在“伊”，“車夫”已盡力避之。

3.環境暗示中心

故事敘述往往有環境描寫，環境描寫除了渲染氣氛、折射心理、推動情節等作用，還能暗示故事中心主旨。魯迅先生筆底的“一件小事”，細作思量推敲，可以發現作者將這件小事置于“環境”（包括自然和社會環境）、“我”（包括自私冷漠和勇于自我解剖與自新的兩個“我”）以及“車夫”這三維之中來觀照。

4.對比呈現中心

主要情節肩負著彰顯中心的重任，同時還得借助次要情節、次要人物等來對比襯托，使中心愈發鮮明。如這篇小說中有兩組對比：一是將車夫與“我”對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態度進行對比，以“我”自私自利的渺小，映射車夫的勤勞善良、正直無私、光明磊落、敢作敢當、關心別人甚于自己的高大；二是將“我”變化前后的思想進行對比，表達了作者對于勞動人民的贊美之情，表明自己由此看到生活的希望和獲得改造自己的力量。兩組對比，將所敘故事的中心彰顯得清清楚楚。

佳作展示

療樹記

◎董嘯鵬

秋陽穿過窗玻璃，籠罩在我身上，暖暖的，煞是愜意。悠悠的薩克斯旋律在暖箱似的封閉陽臺中浮動、碰擦、擠壓、累積、醞釀……我陶醉其中！

“嘯鵬——，下來！”突然，父親的一道“口諭”把我從云端拽了下來。

“干嘛？”我怏怏地朝下吼了一句。

“瞧見那棵樹了嗎？把纏在樹上的東西全部清理掉！”父親下了命令，“這樣纏下去，它非枯死不可！”父親指著那棵看上去色彩斑斕的小香樟樹。

父命如山，唯有行動。我老老實實地下樓去，先把掛在樹上的衣布條、抹布片、拖把條兒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腦兒卸下來——這些是誰的？居然把香樟樹纏成了“圣誕樹”。

望著滿樹身的釘子，我不禁搖了搖頭，“誰身上受得了這么多釘子？樹也是有生命的呀！”接下來，我用羊角錘開始一一剔除小香樟樹軀干上大大小小的釘子?？赡苁侨兆泳昧?，釘子死死地咬著樹身不愿走——真成了名副其實的“釘子戶”。耗了我半天的時間，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釘子戶”被一一請走。

瘦骨嶙峋的樹干上留下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窟窿，像一只只驚恐萬狀的小小的眼睛，還溢出了眼淚，水汪汪的。一陣秋風拂過，樹葉兒瑟瑟發抖，我覺得樹身也在瑟瑟發抖——該不會是像我們人從腿上拔出一根刺的瞬間，那種陣陣的、空空的、鉆心的痛吧？

經過一番清理，小香樟樹上只剩下最后一道禁錮了——繞在樹身上的晾衣繩。我小心翼翼解開繩結，卻發現塑料繩子在孱弱的樹干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還沒等我來得及憐憫，便有了更吃驚的發現：那可惡的繩子，不僅僅死死地箍在樹干上，更惡毒的是已經切入樹皮！原本自下而上通體包裹軀干的樹皮，到了腰間卻被繩圈下了毒手，生生地將樹的養料、水分輸送通道——樹皮，殘忍地切斷了！

“再不及時解開，讓繩子切斷了整圈樹皮，那這棵樹就完蛋啦！”父親說。

繩子已經無法全部取出，我只好剪斷露出的部分，把大半圈的塑料繩子清理掉。

“來年，那大半圈的樹皮看來還能長合?！备赣H來驗收時安慰我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小香樟樹的枝葉在風中起舞，我舒了長長一口氣。

悠悠的薩克斯旋律，從陽臺上潑灑了下來，籠罩了似乎在嘻嘻笑的小香樟樹……

【江蘇蘇州市望亭中學】

◆點評

這篇作文記敘了“療樹”（去樹身雜物、拔樹干釘子、解勒斷樹皮的繩子）的全過程，借“療樹”這件事表達“人與自然應該和諧相處”“我們應善待萬物、尊重生命”這個“大義”。作文中的“敘事指向”非常明確，“療樹”過程“三部曲”的情節全在這個“大義”之下娓娓道來。文中集中筆墨大段展示細節，寫作指向異常清晰。

【周政昌／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