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組詩）

繆克構

跑步

河邊只有一小段路

我得慢點兒跑

我不能一下子把這段路跑完了

路的那一頭是一堵墻

就這么一小段路，我得慢點兒跑

跑到頭了，就是回頭路。我深知

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

都得回頭。但即使加上回頭路

也還是很短：不斷地回頭

這是注定的了，只要還在路上

聰明人喜歡繞著大樓跑

那便永遠沒有盡頭

一圈圈地跑下去，有時因為號角

有時也緣于內心在召喚

一圈圈地跑下去，沿途并沒有不同的風景

起點也是終點

直到生命的盡頭

空隙

再繁忙的日子，有時

也會突然空出一兩個小時出來

讓人茫然失措，不知所以

有一年我在北方過河

看到厚厚的冰層

突然裂開了一條縫

這是我在世上見過的最緩慢

也最快速的崩塌

靈感

中年以后我深信靈感

如果不抓緊把它記下來

片刻就會蕩然無存

甚至遲一秒也會走形和變樣

消失的句子讓人內心空空蕩蕩

走形和變樣的字詞句

再也回不到它該有的模樣

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

當我翻閱以前的筆記

發現記下靈感的得意之作

似乎不是出自我手

憶舊

當我望向遠方

大海就會逼迫而來

我眼前的飛蚊癥

提示那是一粒鹽在舞動

常常要將眼鏡推向頭頂

才能看清一首詩的模樣

而我一讀再讀的

都是故鄉的陳年

教兒子讀一首詩

是僧推月下門

還是僧敲月下門

我已混淆

我著迷于這個僧

走路時腳步無聲

同一條河

霧氣升騰的河流

與波光粼粼的河流

完全是兩條河流

因此，你完全可能

踏入同一條河流

而不覺得那是相同的河流

特別是枯水的季節

鵝卵石排列著

你早上從那兒走過去

晚上，又從那兒走回來

鹽

鹽在海水中最為閑適

它能自由呼吸、生長、四處游蕩

在人間，它取自土

在火中練就金剛不壞之身

味蕾對它有知遇之恩

而眼角是它的藏匿之所

血脈讓它僨張，欲罷不能

它同鬼神打過交道

人們將它撒在畫皮之上

以阻止女鬼返場

鹽泉島

故鄉的大海上有一座鹽泉島

在那里人們不需要勞作就能獲得鹽

可是島上寸草不生

為了活命他們要返回岸上

這路途遙遠常讓人葬身魚腹

留在島上的祖先食鹽為生

他的肉身不朽而靈魂是盤旋的雄鷹

后世的子孫在土里找到井口

知道那是太陽許下的魔咒

沒有人可以在虛空中獲得鹽

如果沒有汗水和血液的澆灌

那就讓淚水歸還大海

有一種魚通體透明

在夜里會發出閃電的光芒

當它們集體翻身

整個大海都會沸騰

通往鹽泉島的海域

到處是閃電和驚濤

我幸存的祖先形容那是一片盲海

只有唱歌的女子才能通過

而所有的海洋都讓女人走開

若不是他把情人藏身船腹

這一場私奔不會是一場救贖

多年后他帶著私生的兒子回到陸地

他新婚的妻子已唱盡最后的歌謠

啊我故鄉唯一的神話

無人把它記載

鹽泉島仿佛遠在天外

其實就在肉眼可見的外海

它的泉眼依舊在噴灑鹵水

海峽里依然有成群的閃電巡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