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月
內容摘要:《少女小漁》是嚴歌苓早期的移民小說,其中存在明顯的個人經歷印記,她通過記錄九十年代海外移民的生活狀況和孤寂壓抑的情感沖突,來表達自己對移民的身份認同問題的理解。
關鍵詞:嚴歌苓 《少女小漁》 跨文化 移民 身份認同
隨著文化交流的深入和傳播范圍的擴大,越來越多海外華文作家受到關注,新移民文學也煥發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嚴歌苓是新移民中的一員、典型的留學生作家,她本身就具有對“文化認同”產生的焦慮,這必然體現在她的創作中。①她不僅將海外華人的經歷在字里行間中體現出來,同樣也充當了多元文化的記錄使者。《少女小漁》是嚴歌苓早期移民題材的代表作,小說中的人物經歷是九十年代中國移民在大洋彼岸的生存狀況的縮影。
一.仁慈的“地母”形象——小漁
《少女小漁》是嚴歌苓的早期作品,帶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小說講述的是小漁為了拿到綠卡,在男友江偉的安排下被迫跟六十多歲的意大利裔老頭結婚,她的善良和隱忍改變了洋老頭,兩個人的情感在這種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產生了微妙變化,小漁小心地處理自己與男友、老頭之間的關系,在一年期限快到時,老頭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小漁選擇離開江偉照顧老頭。
此時一個善良、溫柔、堅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小漁形象躍然紙上,嚴歌苓是偏愛小漁的,在她身上賦予了東方女性的很多優點,當命運的拳頭向她襲來時,這個弱勢女子才能坦然以對。
小漁身上閃耀著圣母的光輝,她懂得所有人性的黑暗,卻依然保留一顆純凈的心。她會因為同情病人而獻出童貞,因為江偉的抱怨而掩藏自己的委屈,她覺得“他傷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機會給他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江偉和小漁同處在弱勢文化位置上,小漁和洋老頭假結婚明明是由他一手安排的,最后卻是他在發泄情緒。盡管小漁只是個年輕女孩,但卻展現出了比江偉多得多的成熟體貼,盡力去安慰這個懦弱無力只知道表達不滿的男人。
小漁頗富有母性的愛心。她總是犧牲自我,體諒一切人,卻忘了自己才是那個最年輕、本最應該得到照顧的人。西美爾認為母性是“一種絕對女性的現象或者象征”,“女人在自己的存在中比男人更堅定、更完整、更協調;事物的產生、活動和彼此對立造成的不安以及生活本身的不安,較少觸及女性存在的實質性基礎,較少波及女人自身。女人更沉穩、更深入地駐留在自己特別本質的最終環節中。”②小漁身上就有一種沉穩的地母氣質,她用感受的方式了解世界,寬厚而博大。在這里,嚴歌苓以中國人的東方視角,呈現出她筆下典型的一味隱忍、退讓、寬容的地母形象,流露出“母性是最高境界的雌性”的觀念。
但小漁又與傳統的地母區別開來,在性道德觀念上表現出更野性的意味。一般來講,女性更具有道德感,在性的問題上也更謹慎。小漁第一次和人發生關系,對象是一個喜歡她一年多,快死的病人。按照當代社會的價值取向,是不能理解她這種行為的。但小漁給出的理由是這個病人樣子痛苦又可憐,就以犧牲自己身體為代價去緩解病人的痛苦。西美爾認為:“女人是更獻身的生物。獻身本身是同緊密的統一性連接在一起的一種生物因素,另一方面,人們處處可以感覺到:一個女人最完整的獻身也不會勾銷自己靈魂隱蔽的自我歸屬和自體自根。”③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覺得良知臥得遠遠的,沒有驚擾它。小漁是大膽的,又是純潔的,她無視女性所謂的貞潔,內心又充滿純良。
這類地母形象是近乎理想型的人格,嚴歌苓青睞于這類形象的創造寄托了她消解種族二元對立、促進異質文化交融的美好理想。小漁以“地母”特有的寬容、母性、完美人性,坦然面對自身的不幸,真誠關懷他人,即便對方是傷害過她的人,以德報怨來證明“恕”是人性中的最高境界。這也是她“雌性”寫作的最終旨歸。
二.小漁的身份認同和選擇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二元文化主義(biculturalism)在跨文化研究中備受推崇。受這一觀念的影響,研究者采用二元對立結構對跨文化交往進行探索,在這場非此即彼的博弈中,旅居個體被鼓勵習得并發展對東道國的文化認同,這種認同的出現被視為文化涵化的最佳及最終目標。但是,全球移民形式的日益復雜性對二元文化主義提出了挑戰。在此背景下,研究者將注意力轉向多元文化主義,其特點是多種文化相遇的時候出現的混雜性。換言之,跨文化交往可以混雜的形式產生融合的身份認同,這既不同于旅居個體原有的身份認同,也不是東道國身份認同,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全新身份認同。
體現在文本中的,就是移民局熟悉的“典妻”套路,小漁是華裔,老頭是意大利裔,這個異國對他們而言都是東道國,兩人就一起糊弄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但有所區別的是,意大利老頭在這個國家是被承認的有身份的居民,小漁身上則有更強的旅居者的氣息。作為移民,對于東道國普遍有一種心理上的矛盾感,既渴望融入,又下意識疏離。從這個自傳性的文本中也可以看出嚴歌苓初到美國的不適應、孤獨以及逃離故鄉的自我矛盾。
不少學者認為要在特定的背景下分析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交往,并關注在交往過程中權力的不平等分配。小漁和江偉是異質文化中的邊緣人,他們在異國總是糾結于這種“邊緣人”身份帶來的異樣感覺,在文化的沖突與碰撞中他們一直在尋求身份的認同感。小漁和江偉剛到國外時,兩人都要半工半讀,見面的時間很少,短暫的交流時刻談的總是一個話題——身份。這個“身份”,毋庸置疑就是移民獲得認同感的載體。
“海外華人女性,具備現實與文化身份的‘三重性:她們是東方男性世界中的女性、西方男性世界中的中國女性和西方世界中的中國人。”④小漁身上的三重身份具有典型性,而洋老頭作為西方男性,這其中存在一個明顯的二元對立模式。但嚴歌苓設置的洋老頭角色窮困潦倒、氣質齷齪邋遢,就弱化了這種沖突。移民漂洋過海來到異國,適應一段時間后也基本能觸碰到融入異國文化的門檻。當小漁逐漸適應了這種文化,嚴歌苓驅使她以仁慈的“地母”氣質感化了這個西方男性,典型的中西方為人的不同和沖突,在尊嚴和真愛面前,種種的文化沖突又變得微不足道。
在身份和認同方面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我”與“他者”的關系問題。個人身份認同是在與“他者”互看的鏡像效應中形成的,⑤對自我的認知其實是來源于他者的反饋。小漁首先是缺乏自我認知的,小說剛開始就以路人為鏡像觀察小漁,在路人眼中,小漁和粗拙、兇悍,平底鞋,穿家常寬松衣裳在市場搶便宜菜的女工屬于同一類人;以熟人為鏡像,她能吃苦勞作,心地善良,連笑都“笑得毫無想法”;除了性格上的認知,小漁連最基本的審美認知也是模糊的,當以江偉為鏡像,她才發現自己“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
小漁從最開始的與病人發生關系,江偉的近距離接觸,通知她出國,與洋老頭假結婚……小漁只有最后的選擇是主動的,才顯示出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并贏得最終話語權。小漁通過不同的鏡像認識自己,最終得以獲得個人身份認同。
文學作品總是歷史現實與作者意識形態相互融合的結果,不是歷史現實的翻版再現,而是作者在自身意識形態的作用下對歷史的加工和創造。嚴歌苓的小說同樣無法脫離這兩個因素的作用。她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可以表現歷史,而通過人物得以窺見的又不僅僅是歷史,還有作者對歷史的態度。小說中小漁尋找身份認同的背后,是身為作者的嚴歌苓從自身出發進行的心理投射。
今天,許多文化研究者都贊同社會身份和文化身份是流動的、是在歷史和現實語境中不斷變遷的觀點。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一文中認為,“我們應該把身份視作一種生產,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這種身份觀強調的就是移民身份的不確定性,是與中國傳統文化共同點之外的差異性。嚴歌苓濃墨重彩的人生經歷和常年的異國旅居史,使她同樣具備了這種流動的身份觀。
海外的文化融入和自我保留,是華人一直在努力的方向,也是嚴歌苓一直追求的目標。縱觀她赴美前的人生經歷,毫無疑問東方傳統文化為她的創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由此培養了穩定而深厚的東方文化價值觀。嚴歌苓到美國后接受了專業寫作訓練,或多或少習得了西方文化的一些價值判斷。旅美華人作家雖然有對西方文化認同的趨向,但是他們內在的文化心理結構卻常常使他們更傾向于選擇中國的傳統文化作為自身文化價值坐標體系。⑥
三.文化差異與人物心理的落差
毫無疑問,文化差異對人物性格和意識的形成至關重要。90年代新移民文學中的主人公,無論是留學還是移民,都想以此實現淘金夢。而現實給了他們重重一擊,他們遠走他鄉,等待著的卻是生存困難和物質窘境,生活條件的落差和西方社會的誘惑成為他們的第一個重大考驗。《少女小漁》中的文化沖突表現得很明顯,曾以為海那邊象征著自由平等、希望新生,結果等真正出國了,還未享受到第一世界的繁華,就被生存逼迫到異國社會的底層。為了實現綠卡夢,他們大都能忍辱負重,經受被孤獨和失落包圍的感覺。
(一)江偉和洋老頭的文化代表性
江偉和洋老頭是中西兩種文化的代表。
華人男性在海外面臨著生存的壓力,感情也容易受挫,導致他們期盼一段能重塑自信的際遇。江偉把東方文化語境中的男權和父權專制移植到了中西文化語境的狹窄空間里,⑦對小漁頤指氣使、肆意發泄不快和委屈,甚至連小漁移民國外和與洋老頭假結婚都是江偉的決定,希望從小漁身上重塑男性的主體意識。
到了洋老頭這里,作者甚至故意忽略了他的名字。他與小漁在證婚處初見,小漁就覺得他可悲,對其產生同情。老頭對生活喪失信心,在生存邊緣掙扎,嚴歌苓在這里將老頭化為西方文明中腐朽、墮落的代名詞,隨之安排了中國傳統文化去拯救他。
雖為刻意安排,但假結婚還是傷害了江偉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將憤怒轉嫁到小漁頭上,對此小漁默默忍受。小漁是東方文化中濃濃真情的代表,在與老頭的相處中,小漁認真生活、熱愛生命的態度,讓原本自暴自棄的老頭也重新煥發出生機。在東方文化語境中女性是弱者,男性是強勢,而到了西方語境中置換了。⑧小漁作為東方女性的代表,用真誠的關心融化了東西方壁壘上的堅冰,使頹廢的洋老頭回歸人性,成為一個大家眼中的正常人。
(二)文化沖突造成的心理落差
江偉在國內是蛙泳冠軍,一出場振臂高呼。出國后,要半工半讀才能維持生計,房子也是和別人合租,與在國內時呼朋喚友的熱鬧場面可謂天差地別。他急于融入西方卻苦苦覓不見入口,內心的焦躁與女友和他人假結婚的無力交織在他心里,以及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懦弱使他脾氣越來越不好,急于證明小漁是自己的所有物,對小漁身體有著極強的占有欲。雖然江偉在海外的文化語境中處于弱勢地位,但弱勢的東方男人仍對東方女性具有支配權力。在他的意識里,小漁應對他保持絕對的忠誠,依附于他。體現在細節處,江偉對小漁的不關心,惺惺作態,也看出了他們雖然是男女朋友卻并不平等的關系。
在剛開始的生活中,洋老頭的形象猥瑣齷齪,對小漁耍心眼,但小漁相信洋老頭對她毫無不軌之心,他的眼神里不帶侵略性,洋老頭和瑞塔的相處在小漁看來也是動人的。小漁在江偉那里得不到應有的尊重,而作為西方人代表的洋老頭卻讓小漁實現了自尊,找到了清晰的自我。
文化的差距是移民難以跨越的鴻溝。針對東西方的碰撞、沖突,嚴歌苓在文本里給出的答案是用真情感化。嚴歌苓將這部作品稱作“弱者的宣言”,誠然,小漁代表的是處于弱勢地位的東方女性,但她以自己的“愛”包容了文化碰撞,以一種淡然的態度得到了身份認同,同時建構起一個獨立真實的自我。
華人移民的身份使他們很容易形成“邊緣人”,這也導致他們最易擁有審視多元文化的邊緣立場,這種立場使他們能夠用一種更為冷靜和理性的姿態思考異質文化和母國文化⑨,而這種“邊緣狀態”也成就了他們的文化創造,并構建了文學創作的獨特空間。與此同時,夏志清提出的“中國執念”的概念,表明這些邊緣人身后擔負的是極具歷史厚重感的中國。嚴歌苓在此著力展示了移民的心路歷程和現實境遇,帶有一定的“中國執念”去建構東方的文化優越性和完美人性代表。
《少女小漁》展現出華人為了移民實現美國夢產生的種種困難,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進行自我建構,最終以善良得到自我價值的實現。這是嚴歌苓描寫移民生活的初探,小漁更多展現的是一個新移民形象,在嚴歌苓隨后的創作中,這一類形象得以建構得更立體、飽滿,而她們面對中西方文化沖突時,或許也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文化差距是移民難以跨越的鴻溝,在中西方文化沖突與交鋒之中,如何在兩者看似對立的文化之間找到平衡, 以獲取自身的身份認同和文化心理的建構, 或許是《少女小漁》試圖探討的問題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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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張強宏,張素娣.異質文化語境中的身份認同與救贖——以嚴歌苓華人移民小說《少女小漁》為例[J].太原大學教育學院學報,2013,31(02):39-40.
⑧張強宏,張素娣.異質文化語境中的身份認同與救贖——以嚴歌苓華人移民小說《少女小漁》為例[J].太原大學教育學院學報,2013,31(02):39-40.
⑨王亞麗.邊緣書寫與文化認同的焦慮——論北美華文文學的跨文化寫作[J].江漢論壇,2013(04):99-102.
(作者單位:貴州財經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