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黃莎 潘穎佼 丁長華

“不打點‘擦邊球,哪來的‘月入過萬?”這是《方圓》記者在某知名網絡招聘平臺求職時,負責招聘的工作人員介紹職位時一句真實的回答。
《方圓》記者在該平臺優先尋找標注“高薪”“包吃住”,無學歷、無工作經驗要求的崗位,篩選出“網絡推廣”“打字員”“審查員”“下單員”“點贊員”“標記員”“流量專員”“刷評員”“酒吧服務員”“足療師”等職位。
看似低門檻的職位,為何能動輒“月入過萬”?在使用的賬號僅有頭像姓名無簡歷的情況下,由于《方圓》記者瀏覽、收藏了部分招聘崗位,該賬號很快收到十余條來自招聘方的私信。還沒等記者主動了解崗位情況,幾分鐘后招聘方就用私人手機號直接撥打記者電話,要求另外加微信詳聊,有的還以發送手寫微信號照片的形式發送私信過來。
隨著“史上最難就業季”來臨,這些主動送上門的高薪、低門檻職位是真實存在的嗎?這背后究竟有哪些秘密和陷阱?
在對某網絡招聘平臺進行臥底調查時,《方圓》記者發現有招“娛樂廳服務員”的招聘方自稱是大型商務KTV,“招男女公關,薪資比較高,月收入有兩三萬”,工作內容里明確說明“陪異性客人”。朋友圈里,經常發衣著暴露的女性圖片視頻,以及拍攝有大量現金的照片吸引應聘者。對方用私人手機號直接撥打求職人員應聘填寫的真實手機號后,要求加微信聊天,并讓求職者發本人照片,并仔細詢問身高、年齡,要求到現場面試后盡快入職。
有的崗位顯示招聘“酒吧服務員”,但實際上對方招的是KTV服務員和“內服”,并介紹稱“內服”工作內容為“為客人倒倒酒,點點歌,聊聊天”,提供住宿。在進一步聊天中,對方明確表示“客人動手動腳是正常的,不然怎么賺錢,如果看上眼了,可以選擇跟客人睡覺”。
此外,在與招聘、找工作相關的網站里,諸如“高價收卡,普卡公卡,只要你有一類卡即可”這樣的廣告幾乎是刷屏式存在。這些廣告通常是以圖片形式展現,文字則是打暗語,將“卡”寫成“咔”,錢寫成“米”,模糊敏感字眼,以此規避監管。根據展示的QQ、微信聯系方式,《方圓》記者很快聯系上對方,按對方操作提示進行便能賣銀行卡賺錢。記者進一步詢問是否用來“跑分”和“洗錢”,對方表示“差不多是這樣,保證很安全,不會牽涉到銀行卡持有人”。
《方圓》記者在調查時還發現,招聘方與后臺通過審核的公司不一致的情況確實存在。在某招聘平臺發布招聘廣告,分為個人人臉認證和企業認證兩步,第一步較好通過,第二步則需要上傳清晰的營業執照照片,或營業執照的法人代表進行人臉識別(兩種二選一)。《方圓》記者將一張他人注冊的空殼公司的營業執照(真實存在)上傳后,即可通過并發布職位招聘,但如果對執照進行PS修改,導致號碼、名稱變更,則無法通過審核。由此可見,如果是他人盜用其他公司營業執照通過審核并發布,后臺是識別不出來的,導致招聘方與后臺審核通過的公司并不一致。
在進一步調查中,《方圓》記者還發現招聘平臺存在模糊招聘方的情況。一家招聘送餐員的公司介紹里顯示為某家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但在平臺私信以及微信里,都強調自己是“美團”的,微信昵稱、朋友圈內都顯示為“美團”員工。在招聘時,要求應聘者花錢購買統一的電瓶車和送餐裝備。但在其他美團招聘外賣員的求職中,均說明無須購買服裝和交通工具。在質疑對方到底是哪家公司、為何需要購買裝備后,對方沒有解釋并岔開話題。
網絡招聘平臺里打“擦邊球”的情況只是互聯網求職招聘領域亂象的冰山一角。作為聯系求職者和招聘企業之間的紐帶,網絡招聘平臺如今已經取代部分線下的招聘服務機構被求職者廣泛應用。然而,近年來求職者因通過網絡招聘平臺的虛假廣告受到人身財產損害、招聘平臺非法倒賣簡歷牟利等情況屢屢發生。
《方圓》記者以58 同城、智聯招聘、前程無憂、拉勾網、中華英才網、BOSS 直聘、趕集網等目前用戶量比較大的平臺作為檢索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2017年至2021年的刑事案件,共檢索出相關案例 1701件。從涉及犯罪類型來看,首當其沖的是犯罪分子在網絡招聘平臺發布虛假招聘信息,直接對求職者實施詐騙犯罪。
其中較常見的是招聘方以工作需要交納費用為名,騙求職者繳納保證金、培訓費、服裝費等費用。例如,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辦理的一起詐騙案件中,被告人蔡之光以北京某勞務派遣有限公司名義,對外宣傳開展對外勞務派遣業務,并與被害人300余人簽署派遣至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外的對外勞務派遣合同,騙取被害人“派遣費”“出國費用”等共計人民幣900余萬元。經查,該公司實際并不具有開展勞務派遣的資質,被害人也未能出國。
又如,被告人吳大勇注冊多個某網絡招聘平臺賬號,發布虛假招聘信息,誘使被害人前往上述公司面試,謊稱與某網絡招聘平臺用工單位系合作關系,承諾為求職者提供工作信息及咨詢傳達服務,與被害人簽訂《服務協議書》,以收取服務費為由(該《服務協議書》規定,求職者滿足退費條件,當月10日后十個工作日內或次月20日退費),騙取被害人錢款。
另外,對求職者實施電信詐騙犯罪也占比較高。不法人員發布招聘信息的目的不在于招聘,而是為了獲取求職者信息后對其實施電信詐騙,尤其以刷單詐騙的手法較為多見。這種詐騙模式甚至已形成了完整的分工合作犯罪鏈條。
例如,被告人楊二湖在某網絡招聘平臺上發布求職廣告,在獲取求職者簡歷后,專門成立工作室并招募話務員撥打求職者的電話,謊稱為求職者介紹兼職工作,誘騙求職者添加其提供的QQ號或者微信號。每有一名求職者添加QQ號或者微信號,楊二湖就可從上家得到30元左右的收益。另外,楊二湖還讓求職者兼職“刷單”(刷單詐騙是指,以為平臺做任務、為店鋪刷業務量等為名,讓被害人購買服務、物品等,并謊稱支付的錢款可以退回、還可以按比例獲取一定的傭金,實際上被害人支付錢款后則會被犯罪分子拉黑,錢款不會被歸還),實為對求職者進行詐騙。又如,湖北全職媽媽孫小云經常在招聘網站上尋找一些兼職信息,她在一個叫“寶媽好物分享”群里看到刷單兼職小廣告后,應聘做起了刷單生意,結果被騙5萬元。
除以詐騙被害人錢財為目的,還有個別案件中發布虛假信息的目的,是對求職者實施人身傷害。此類案件量雖然不大,但是造成的危害很大。比如在一起猥褻案中,被告人陳其水在某網絡招聘平臺發布招聘面膜模特信息,誘騙被害人蔡曉云至其住處,假稱給蔡曉云涂面膜,實際是給蔡曉云面部涂抹其他化學物品,在蔡曉云昏睡期間對蔡曉云猥褻。
除了直接對求職者實施詐騙等犯罪,還有不少犯罪組織把網絡招聘平臺作為“獵頭”尋找獵物的方式,對求職者進行“圍獵”,使其成為犯罪“工具人”。
“較為突出的就是招聘求職人員為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提供幫助。這種幫助行為多為提供銀行卡、對公賬戶以及技術幫助,以提供個人銀行卡、對公賬戶的案件為主。這些幫助行為不僅為電信詐騙犯罪的實施提供了必要條件,還加大了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打擊難度。”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檢察院檢察官董嬪告訴《方圓》記者。
“此類案件中的招聘信息一般不會直接表述為犯罪活動,而是用一些中性詞語來指代違法犯罪。”董嬪表示,比如較常見的有網絡信息員、足療技師等,現在較流行的抖音點贊員、收納師培訓甚至圓珠筆組裝、產品試用員,來模糊其工作內容的違法性。
在董嬪辦理的一起詐騙案中,無業青年胡振興在某網絡招聘平臺上看到招聘兼職的廣告,就填寫了個人信息和聯系方式應聘。很快詐騙團伙的“拉手”就通過手機號加了胡振興微信,稱為其介紹工作,并發了一個二維碼讓掃碼。胡振興掃碼之后按客服要求下載一個專門聊天App,并按照團隊的話術模板以高薪誘導客戶做兼職。“拉手”每拉一人就算完成一單,每完成一單可以拿到33元錢。后續的詐騙工作會有團隊的其他人員接手,最后誘導客戶轉賬,上當受騙。
這個詐騙團隊通常在網絡招聘平臺發布“在家兼職”的廣告,招聘抖音點贊員、收納師培訓、圓珠筆組裝、產品試用員等,以高薪吸引客戶,并下載團隊專門的聊天App。“事實上這些招聘兼職的工作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個吸引客戶的噱頭,求職者也不知不覺成為詐騙里的一環。”董嬪說。
廣東省檢察院有關人員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有犯罪組織專門在網絡招聘平臺招聘求職者成為電信詐騙犯罪“工具人”,特別是招聘求職者赴境外從事電信詐騙犯罪活動,或者在境內為電信詐騙集團吸引潛在的受害者。
有的網絡招聘平臺常有“月入過萬,工作輕松”“出國做游戲客服,底薪6000元,封頂10000元”“來錢快,路子穩”等廣告,往往工作要求簡單、報酬豐厚,還附有招聘人員的QQ和微信號碼。求職者在添加對方后,他們會告訴其這份工作“月入過萬”“包吃包住”“報銷機票”,但不會告訴的是,所謂的高薪工作,就是成為電信詐騙、網絡賭博等各類犯罪中的一環。
“但對于不少求職心切、想賺大錢賺快錢的年輕人來說,這種門檻低又回報高的工作往往有著致命的‘誘惑。”廣東省檢察院有關人員表示。比如,廣東廉江小伙鄭斌斌就是因為看到招聘網站上“月薪1.5萬元至2.5萬元,工作輕松休閑”的廣告,聯系上招聘人員。對方告訴鄭斌斌,他們是在緬甸做玉石生意的。雖然隱約感覺到“不對勁”,但鄭斌斌等6人還是心存僥幸,在“蛇頭”的組織下偷渡到緬甸。但到達緬甸后,鄭斌斌等人立刻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犯罪團伙強迫他們學習詐騙手段,每天都有任務指標,若無法完成,便會受到辣椒水噴眼睛、灌陳醋、毆打等處罰。半年下來,鄭斌斌不僅沒掙到一分錢,身體還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導致經常胃痛、視力模糊不清。
此外,還有犯罪組織發布招聘信息招聘求職者從事販毒、賣淫、賭博等非法活動。此類案件也比較突出,尤其是某些場所通過平臺招聘一些賣淫人員和工作人員的現象較為常見,偶爾有一些通常在平臺上發布販毒、賭博等的信息。據《方圓》記者調查了解,這些招聘的信息通常都會進行模糊處理,比如招聘賣淫人員的信息往往會以“足療技師”“公關”等形式出現,而招聘從事販賣毒品的信息則往往不直接寫明招聘的內容。
畢業季臨近,很多求職者和應屆畢業生在招聘平臺上投遞簡歷后,都會屢遭陌生來電和短信騷擾,內容多為介紹“貸款”“博彩游戲”“兼職刷單”“房地產和保險銷售”等信息,這也意味著求職者的個人信息被泄露了。
隨著個人信息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涉及網絡招聘平臺違法犯罪也呈現出新特點,比如直接倒賣求職者簡歷或者求職者個人信息注冊 App 賬號的情況開始大量出現。據《方圓》記者了解,有不少不法分子以招聘兼職人員、做推廣等名義,通過大學生兼職QQ群發布兼職信息,利用注冊App信息方式獲取求職者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銀行卡號后非法出售,導致眾多學生信息遭泄露。
一是有不法分子直接以獲取求職者簡歷信息為目的進行虛假招聘。如某案被告人劉莊、杜華于2020年5月成立知遠網絡傳媒有限公司,在某網絡招聘平臺發布招聘兼職信息,獲取求職人員簡歷后,使用兼職人員的身份信息注冊實名制手機號,實名注冊娛樂類、證券類、區鏈類、支付類等App賬號,并將這些App賬號以每條幾元至幾十元的價格出售獲利。還有人在網上下載了一個營業執照進行修圖處理,然后在某網絡招聘平臺注冊賬號發布虛假招工信息,收集求職者的個人信息后販賣。
二是招聘平臺賬戶成為獲取求職者個人信息的渠道。例如,自2020年6月起,被告人蔣輝等人向他人購買某網絡招聘平臺的賬號,并使用上述賬號發布大量虛假招聘信息收集應聘者的公民個人信息,再將公民個人信息販賣給他人牟利。經統計,蔣輝等人非法獲取、銷售的公民個人信息數量合計42790條。又如,某案被告人吳大柱在某網絡招聘平臺做話務員時,發現販賣他人個人信息可以賺錢,于是購買多個某網絡招聘平臺賬號,并利用這些賬號發送招聘信息,吸引他人投送簡歷以獲取他人個人信息出售獲利。
事實上,倒賣求職者簡歷信息早已形成了一條黑灰產業鏈。注冊假的空殼公司騙取簡歷,在招聘網站下載后轉手賣掉,只是其中的一條途徑。同時,販賣者買通招聘平臺內部人員“內外勾結”,直接從內部進行數據搬運的情況也確實存在。(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