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冉
摘要:在劉震云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諸多作品之中,“單位”這一場域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在劉震云筆下,上到“官人”下到普通職工,在“單位”這一微觀社會生態圈中呈現出“單位人”特有的“單位制慣習”。透過劉震云的“單位”書寫,暗潮洶涌的潛規則、權力的爭逐、人際關系的異化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展示。究其根本,劉震云的“單位”書寫是對“單位”文化的原生態再現,其批判與諷刺的筆觸,顯示出當代作家對于“人”的關注。
關鍵詞:劉震云;“單位”書寫;“單位制場域”;文學價值
新中國成立初期,面對數年戰亂留下的社會混沌與民心不齊的狀況,為了在短時間內凝聚民眾力量、恢復國民經濟、重建社會秩序,中國共產黨設立了“公家人”[1]管理制度,即“單位”。實踐證明,“單位”體制適應了當時社會運轉的需要,為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建立以及計劃經濟的開展創造了有利條件。彼時的單位制度以其封閉性和單一性,幾乎包攬了人們的一切,換句話說,單位就是社會。隨著經濟的恢復及時間的推移,單位這一體制的問題逐漸顯現。在改革開放及個性解放的大背景下,以劉震云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新官場小說”作家群,將創作的視角轉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文本中的平民意識因此得到了空前的加強,“單位”題材小說的立意也不再只是單純地歌頌與贊揚,而是開始對體制內“單位人”的生存境遇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開始關注人的生存價值和意義。以往學界對劉震云“新寫實”題材作品的研究往往從“官場”這一活動領域出發,如段大明、張獻青等均從“官人”“官場”等角度為劉震云筆下的單位生態作出界定,其中段大明將虛偽、平庸、腐敗等視作自古以來官場中的常見“痼疾”,而劉震云只是用冷峻的筆調“拆卸封建氣息的‘官場構建,剖析當代色彩的‘官人靈魂”[2];張獻青則對官場中“官人”的生活相與劣根性進行概括[3]。有些論文即便涉及“單位”這一場域,也往往停留在寫作手法的研究層面,如黃健將“單位”中的小林逐漸被社會規則同化、喪失青春活力的過程視作青春敘事的終結,認為劉震云以此傳達對社會的批判與對小人物的同情[4]。本文試圖從社會學的角度探究劉震云筆下“單位”的文學性書寫與現實中“單位制度”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劉震云獨特的表達方式背后的深刻內涵。
一、“單位人”的“單位制慣習”
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將場域定義為“位置間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形構”,在這種“建立在關系之上、充滿斗爭”的“客觀關系系統”中,行動者必須作出與該場域外部規定相符合的行為,而這種結構性行為最終會在實踐中內化為行動者的習慣,帶上具有該場域“性情傾向系統”即“慣習”的烙印,并最終參與到對資本(經濟、文化、權力、關系資本)的爭奪“游戲”中[5]。在中國社會中,長期的“單位制場域”塑造了與之相適應的“單位制慣習”[6],在劉震云單位題材小說的創作階段,彼時的單位制度已進入改革時期,但我們仍能從其文本內呈現的人物行為方式中看到“單位制慣習”在轉型時期的滯后現象。
(一)“單位人”之普通職工
劉震云的《單位》《一地雞毛》這兩篇小說,前者從社會角色入手,后者將筆觸延伸到家庭生活,向我們展示了“單位”中普通知識分子的灰暗生活。
計劃經濟時期的“單位”幾乎包攬了職工的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包括但不限于醫療、教育、住房等,使得“單位人”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從精神上都對集體產生了極強的依賴性。盡管“單位人”工資并不高,但“體制內”的身份福利是其他行業所無法企及的。單位不僅控制和分配社會物質資源,而且擁有優越的“制度性資源”,如子女就業、入學機會,優越的社會身份等。雖然改革后的單位不再直接分配資源,但“單位人”仍享受著不少由身份帶來的福利。例如,《一地雞毛》中的小林清早排隊可以買公家副食店便宜優質的豆腐,買“愛國菜”還能獲得單位補貼,生病感冒可以直接從單位拿藥,上班可以直接坐單位班車,單位幼兒園只招收本單位職工的孩子等。小林一家經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鬧得不可開交,根本原因是經濟問題,偷水、不買兒童感冒藥、排隊買便宜豆腐等又從另一個側面表明夫妻倆收入并不高,單位只能為其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即使如此,身為單位普通職工的小林一家在面對農村的親友時仍具有身份優越感,帶有“單位制慣習”的單位人發自內心地認同城鄉二元差距,這表現為小林的農村父母始終以兒子的國家公務員身份作為炫耀資本,老家親戚源源不斷地來北京并將小林視為“人脈”,而小林夫婦卻將農村出身視作自己的“大尾巴”和“羞處”。
與單位福利相對的是,單位體制的封閉性、包辦性,常常使得“單位人”滿足于現狀,逐漸喪失創造性和主動性。初進單位的小林也曾有過理想抱負,對文學有著極大的熱情,也曾憤世嫉俗過,帶著一身的正義感,看不慣領導、機關,對生活充滿激情和沖勁。而如今“小林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林了”,在單位中漸漸被磨平了棱角,學會了妥協,一樁樁一件件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讓他無暇顧及自己的精神生活,他疲于翻書,學會隨大流、不出頭,學會了“要想日子好過就要加入他們”。這樣的轉變一方面來源于生活壓力,另一方面和“單位”的控制性與穩定性有很大關系。正如《單位》中所說的,這一切“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對他的強迫改造”。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工作中,小林的轉變都是來自對“單位制場域”中“游戲規則”的認同,并逐漸沾染上了“單位制慣習”。
除了知識分子形象,劉震云在“單位”書寫中還巧妙地塑造了一批清潔工人形象。清潔工人看似游離在體制之外,實際上他們的工作將單位內各“權力派系”串聯了起來,而他們的“單位制慣習”也從側面表現出“單位場域”下的某些特征。在《官人》里,單位各樓層的廁所衛生狀況也都與使用者的身份等級密切掛鉤:領導所在的樓層衛生搞得比較仔細,“便池的白瓷抹得可以照出東西”;各處室辦公的樓層衛生搞得相對馬虎,唯獨掌管工人工資的總務處附近的廁所比較干凈。當單位內幾位上層領導面臨調職而爭得你死我活時,連衛生間的廁所都開始反涌了,面對這些狀況,敘述者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們:“不是打掃廁所的老頭不盡心,而是單位自身出了毛病。”在單位體制內部,國家資源的分配標準除了與“行政級別”“工齡”“政治面貌”等客觀的社會因素有關,也與“人際互動”等主觀化的行動方式有關[7],即使是單位內的清潔工人,在“單位制場域”的耳濡目染下,也深諳這套以“人情”為出發點的非制度化地獲取資源的方式。
(二)“單位人”之“官人”
在單位體制中,“除了制度化的正式權威結構以外,還存在著一種非正式的、以幕后活動為運作方式的非正式權力結構”,即“派系結構”[8]。對“官人”們來說,對單位資源的爭奪表現為權力、機會等方面的競爭,為了維護在單位體制內的身份和地位,他們不得不以利益為交換條件拉攏其他成員,以提升自己在單位內的威望和聲譽,繼而掌握話語權。劉震云筆下的“官人”和“官場”都充斥著爭名奪利的色彩,對權力的爭奪以及拉幫結派已是常態,“官人”們為了自保而使盡渾身解數,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原則,為利折腰。劉震云筆下的“官人”形象主要有四種:
第一種“官人”在職時野心極大、左右逢源,想盡一切辦法向上爬。如《單位》中的老孫,《官場》中的小毛,《官人》中的老方、老張等人,在利益的墻頭上晃來晃去,在利益一致時稱兄道弟,在自己利益有損時則又毫不猶豫地轉移陣地。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在利益面前所謂的昔日友誼不值一提,有福必然同享,有難時則“刮大風賣門神,各人招呼各人的攤”。
第二種“官人”在位時受盡追捧,退休后備嘗人間冷暖。《官場》中的吳老,年輕時各縣市都知道他愛吃魚,便常常送魚給他,連領導都對他這位老同志敬重幾分。后來吳老即將退休的消息不脛而走,從前的“家中常客”便不再登門拜訪,各縣也很少再送活魚,昔日風光無限的吳老落得了“斷氣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步。
第三種“官人”在位時便看清了官場的現狀,在政治斗爭中保持清醒、獨善其身。《官場》中的許年華思想政治覺悟很高,為人很通透,辦事不會逾越規矩。金全禮肯辦實事,愛憎分明,但是為了自保,學會了控制情緒、喜怒不明于面。這兩位高級別的“官人”都已經看清官場沉浮,最后回歸了家庭。
第四種“官人”是特殊的“官人”形象,即“官太太”。她們一方面憑借著丈夫的身份在單位中享受著特殊待遇,利用“夫人”的身份享盡特殊照顧,如工作的調動、丈夫的順風車接送、為了小姨子上下班方便而開設班車等;另一方面,她們也在無形中成為男人們政治斗爭的工具,如《官人》中的老方利用自己的職權將自己的妻子和某部長的兒媳婦安排到一個圖書室,利用太太們自來熟、愛談論家長里短的特性使妻子與其他官太太成為密友,通過妻子這一途徑獲取了不少官場上的機密,也順利地將消息吹進部長的耳朵。
在劉震云筆下,“做民的不卑下,當官的不神圣”[9],無論是普通職工還是官員都在“單位”中自覺認同并遵守著既定的“游戲規則”。他們爾虞我詐、費盡心思地想要爭取或保住的無非就是更多的資源,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淪為單位制度下的附屬品,化作庸俗生活里的一縷塵埃。
二、“單位癥候”的集群化展示
在劉震云的筆下,不同性格、不同工種甚至不同年齡的人物形象在“單位”這一熔爐中沾染了“單位癥候群”,劉震云對“單位”的書寫并不局限于人物塑造,他是通過人物書寫,對其中所深含的潛規則、權力爭奪以及人際關系異化進行淋漓盡致地曝光。
(一)規則與潛規則
規則是運行某種規律所要遵循的法則,是供大家所共同遵守的規章制度或章程,在單位體制中,規則的制定對于行為約束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小到上下班打卡、不許遲到早退、集體學習,大到入黨時要經過的一系列流程等,透過這些規則描寫,劉震云為讀者展示出單位是如何通過帶有儀式性的程序對個體進行規訓的。對于“單位人”而言,規則的效用是一體兩面的,一方面使個體行為得到有效規范,另一方面也在無形中給人設定了行動的邊框,逐漸磨滅個體的創造性。
由于“單位功能及考核參數的多元化,特別是單位的‘德治性再分配體制”[10],單位內部在規則未觸及的部分存在灰色地帶,即“潛規則”。而單位歸根結底是由“人”組成的,故而“人情社會”往往成為某些規則的“突破口”。劉震云在“單位”書寫中著力挖掘出了單位中暗潮洶涌的潛規則,比如“民意測驗”這一規則的本意是為選出大多數人所信任和支持的代表,然而由于評選標準過于主觀,便容易被別有用心之人鉆空子。于是便有了《單位》中投票前老孫和老何為了使自己取得更有利的票數從而各自對同事進行的“私下交流”,《官人》中副局長老劉為獲得選票“私下到同志們中間活動”等情節設置。
在劉震云的“單位”系列小說中,各色人物對于潛規則趨之若鶩,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們看到過或嘗到過這種“成功的捷徑”帶來的快感,因而甘愿放棄自己的原則,已然分不清是非。《一地雞毛》里的小林夫妻學會鉆制度的空子,在不違背法律的范圍內鉆營取巧以給自己謀得福利,“要面子一股子窮酸,不要面子享榮華富貴”,他們之所以如此,便是見識到了單位中的“潛規則”帶來的福利,于是他們收下了微波爐,答應幫查水管的老頭批復文件,而初嘗甜頭的夫妻倆一旦走上這條路就無法再回頭了。規則使人變成沒有感情和思想的“提線木偶”,而潛規則對人的危害更甚——會造成人自身道德觀念的淡漠從而造成精神上的死亡[11]。
(二)對權力的崇拜
在單位制度中,“單位組織既是一個交往的場所,也是一個權力的空間”[12]。在這個權力空間中,無論是人際關系還是資源分配機制都帶上了政治色彩,由此造成了“單位人”對權力的畸形追逐與崇拜。
在劉震云的“單位”書寫中,普通人對于權力的崇拜是來源于生存的壓力以及對優質資源的向往。《一地雞毛》中的小林在妻子調單位與孩子入托這兩件事上碰了一鼻子灰,但令他覺得羞恥的不僅是求助對象的傲慢,更是陰差陽錯地“借光”于有權有勢的鄰居而輕而易舉就達成了目標,與自己先前的煞費苦心還徒勞無獲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這令小林認識到了權力的“魅力”。初嘗到權力的甜頭之后,權力的魔力徹底將小林洗腦,使其對權力更加深信不疑,不管錯與對,無所謂原則,只要有利于自己和家人更好地生存,便會一頭扎進權力斗爭的場域,無法自拔。畢竟對于“小林們”來說,生存本身才是他們最重要的主題。
對于“單位”中的“官人”們來說,劉震云指出權力帶給他們的是享之不盡的便利,以及身份、榮譽和地位帶來的優越感,所以,他們癡迷于權力,成為權力的奴仆。《官人》中的局長老袁,年輕時曾因長相被同學起外號,后來他的官越做越大,難聽的外號就變成了尊敬的“局長”稱呼,他享受著權力給自己帶來的關注度,享受身份地位給自己帶來的在同學面前的底氣和快感。他不愿意將這份權力拱手讓人,想方設法地待在局長的崗位上,一邊費力討好部里,一邊又不斷拉踩與自己共事的幾位同事,上演了一場權力爭奪的鬧劇。《單位》以“分梨”這一事件為開頭,影射出單位體制內的分級制度,對“單位人”來說,“大家吃爛梨,他們(領導)吃好梨”是單位內資源分配的既定規則,對老孫而言,看到和自己同一批進單位的老張如今力壓自己成為副局長,連在分梨這件小事中都憑借著副局長的身份和地位獲得為數不多的好梨,老孫看到自己所分到的爛梨,心中自然不是滋味,自然也就在心中產生對權力和地位的向往。在劉震云塑造的這些“官人”們身上,可以看到權力對人的異化之強烈,這些身處高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官員們也為之神魂顛倒,為追求權力不擇手段的丑惡嘴臉一覽無余。
陳曉明指出劉震云的作品向我們揭示了一個道理:“沒有權力的生活不得不是一出卑瑣的滑稽劇。”[13]處在“單位”中的人們,無形中都被織進了權力的大網,淪為權力的附庸,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多數人都無奈地成為權力斗爭之下的犧牲品。
(三)人際關系的異化
在“單位”中,除了制度所規定的正式權力機構外,還有一些以“利益”為準繩而聯結成的“非正式權力機構”,在單位內部形成縱橫交錯的“派系網絡”。由于這種“派系網絡”是以人際關系為紐帶建立起來的,“單位人”為了保障自己能獲得更多的機會和資源,不得不投身于人際關系的維護中去尋求“派系”庇護。出于對自身利益的維護,在“派系”之間,乃至“派系”內部,則容易造成單位內部“窩里斗”的人際矛盾。
在劉震云的作品中,身處“單位”中的人們不自覺地將工作中所要面臨的猜忌、懷疑、互相利用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不但上班時對待同事兩面三刀,下班后對待親朋鄰里也是保持戒備,盡量避免被別人占便宜。《一地雞毛》中的小林夫婦與對門的印度夫婦明明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卻很少往來,交往中也是面和心不和,表面上相互奉承,暗地里卻各自偷偷較勁。雖然在鄰居的幫助下自己孩子得以順利入學,小林夫婦面上感激不盡,背地里卻暗暗咒罵鄰居只是找自家孩子做“陪讀”,本該和諧的鄰里關系變得一邊是猜忌,一邊是利用。
《單位》中的人際關系更是扭曲,人與人之間相互排擠、相互傾軋已是常態。單位中的人與人之間很難看到真情,維系他們關系的只剩那一根繃緊的利益之弦。小林幫助副局長老張搬家,完全是為了自己的仕途,為了給領導留下好印象,背地里滿是怨言與不屑;老張、老何與老孫之間的關系異常微妙,明明是同一批次進單位的,往日也曾同住過集體宿舍,可他們不僅不顧忌過去的情誼,反而在私下里相互看不起、彼此看熱鬧,表面上的親近也只是在涉及自身利益時所作出的權宜之計。身處高位的“官人”們由于涉及更大的切身利益,他們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張,正如《官人》中的局長老袁坦言:“普天下是買賣好做,朋友難擱。”
劉震云筆下的“單位”中充滿了勾心斗角,這些爭斗都是以個人利益為出發點的,人際關系間充斥著懷疑、不信任、相互排擠、拉幫結派,這是一種畸形的集體關系,所有人貌合神離,勁不往一處使,日積月累下來必然會影響單位的組織效率。
三、“單位”書寫的文學價值
劉震云對于“單位人”的塑造、“單位”特點的揭示,所指向的最終目的即傳達出自己的聲音。上述“單位”題材的小說作品多為學界公認的“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劉震云透過這一場域書寫,對中國語境下的“單位”生態進行了原景呈現,帶著批判與諷刺的筆調,傳達出對于“人”的關注。
(一)“單位”的原生態再現
劉震云曾說:“生活是嚴峻的,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嚴峻的是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瑣事。”[14]在“單位”系列小說中,劉震云并不關心歷史性的重大場面和宏偉的敘事結構,相反他更注重于生活的細枝末節,“用那些可笑的凡人瑣事消解龐大的歷史過程,讓歷史淹沒在一連串的無止境的卑瑣欲望中”[15]。人的生命是由一系列的片段時刻所構成的,人生中的大多數時光都是平常的甚至是枯燥的,劉震云正是從這些日常中發掘其蘊含的力量,從中汲取和展示日常生活的詩意。
李書磊在《劉震云的勾當》一文中寫道:“震云身上有種東西在當代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那就是他對這世界比較徹底的無情……這種意念的徹底性使他最終達到了一種心平氣和的境界。”[16]正是因為劉震云看透了社會人生的復雜,所以他不再糾結于事件表面的是非對錯,不再急于將自己的喜怒愛憎直截了當地展示給讀者。對待現實,他蔑視卻不逃避,批判卻不厭棄,冷靜而不冷漠,這種人生態度,投射到作品中便是力求客觀的敘事態度。相較于“新寫實小說”的其他代表作家,如池莉在敘述中飽含溫情,站在市民的立場,用日常瑣屑來表現世俗的幸福,劉震云則在自己的訪談中把自己比作“搬運工”,對于生活中的現象,他所采取的態度就是“搬運”,即還原生活真相。因而在《一地雞毛》《單位》等“單位”書寫中,作者將人物和事件置于“生活流”中,不考慮生存的價值,只負責敘述生存本身,毫無顧忌地將灰色、陰暗、平庸的生活不加粉飾、不加渲染地展現給讀者,將生活背后的問題拋給讀者自己思考。
但劉震云對現實的書寫并不僅僅停留在表面,在他不動聲色地敘述背后,仍肩負著身為作家的責任與使命。劉震云也說:“作家就是要表現任何人之間的關系縫隙透出來的一絲冷風、一絲暖意、一絲生活的味道,是味道而不是道理。”[17]不同于單純地說教,也不是冷漠地旁觀,從劉震云客觀冷靜地敘事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作家所寄寓在文本內的人道主義溫情和蘊含的批判鋒芒。
(二)暴露與諷刺的鋒芒
劉震云的《單位》《官人》《官場》等小說將“單位”中存在的那些瑣碎得令人疲憊不堪的現象暴露了出來,如官僚作風及派別斗爭,繁瑣的制度、規則,暗潮洶涌的潛規則等。同樣都是通過“小人物”“生活流”來進行寫作,劉震云比池莉多了幾分對生活事象的諷喻和批判。透過劉震云的書寫,“單位”呈現為一個復雜多面的微型社會生態系統,身處其中的“單位人”則帶有某些標志性的群體特征。白燁認為:“寫這一群而不是‘這一個,實際上反映了劉震云對于國民人格的認識與思索。”[18]在劉震云的作品中,我們很難見到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物,也很難見到一個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完美形象。我們看到的大多是帶有某種共性的人物,他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缺點往往與人性的弱點相關,在權與利的誘惑下,這些缺點被進一步放大。如人性中的“趨利避害”在“單位”內的權力爭奪中演化為以自我為中心、損人而利己;如小林一家從自尊走向虛榮,連可口可樂都被用來為自家起到“正面宣傳作用”;又如“官人”們不僅拉幫結派,更是欺軟怕硬,生動體現了人性的兩面性。人性的弱點無可厚非,但劉震云卻在客觀描述中將這些弱點暴露無遺,演繹出一出出卑瑣的諷刺喜劇。
除了對人性弱點的大膽暴露,劉震云選擇“單位”這一場域也有獨特的用意。劉震云在1982年大學畢業后即進入《農民日報》工作,他的文學創作道路也由此開始,他最初創作的幾部小說的背景選擇往往立足于熟悉的生活領域,如《一地雞毛》《單位》《官場》《官人》將目光聚焦到自己當時身處的“單位”中,表現人在這種獨特的社會體制之下的生存狀態,著眼于環境逐漸將人同化的過程,以及人在這個過程中向人性弱點的一步步繳械。盡管劉震云的“單位”書寫是基于社會改革時期,但我們仍能看到“單位制慣習”在社會改革中的錯位現象,對未來的進一步改革仍有所啟示。
(三)對“人”的關注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文學作品中,彰顯革命理想主義的英雄人物屢見不鮮,他們都可被稱作“大寫的人”。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邁進,中國文學也重新邁上了回歸“五四”精神,重尋“人的解放”“人的文學”之路,因而,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在政治、經濟層面表現對個體的精神創傷、生命體驗的關注,到“尋根文學”“先鋒小說”在文化、哲學層面上對人的意義和人的價值的思考,無不體現著新時期作家試圖突破“英雄式大人物”禁錮,表現“世俗型小人物”的努力。隨著“新寫實小說”的興起,當代小說對平民生活的關注又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例如劉震云的“單位”系列給生活中那些“灰頭土臉”的小人物“立傳”,雖然這類人物有其各自的弱點,甚至表現得狹隘與不堪,但劉震云透過其獨到的眼光,為當代文學史留下了一類“俗世凡人”的形象。劉震云在一次訪談中講道:“文學是寫人的。”寫的是“他的感情,一顰一笑……他是怎么哭出來的,怎么笑出來的”[19]。在劉震云的“單位”題材小說中,我們處處可見“人”的足跡,他們沒有金手指,沒有生而優渥的家境以及注定走向美好結局的命數,他們甚至沒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他們只是社會體制中的蕓蕓眾生,劉震云將平凡人的生存狀態搬演到了他的小說中,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刺向人情社會里疲態的生活。
與此同時,在劉震云的小說中,人物的命名方式也開始出現變化。相較于以往小說主人公擁有完整的姓名,《單位》中出現的人物采用的是“性別+年紀+姓氏”的命名方式。作者在此所想要傳達的是對群體生存現狀的揭示,老張、老孫、老何所表現出來的官員面貌絕不是偶然,小林不會是唯一一個在生存面前放棄理想的青年人,女老何也絕不是權力犧牲品的個案。他們身上所表現的是身為“單位人”在“單位制場域”中表現出的獨有的“單位制慣習”,從而傳達出劉震云對于“人”的關注。
所謂人道主義,其核心應是專注于人的權利、尊嚴和價值,我們可以看出,劉震云在“單位”系列小說中,對于小林這類“灰色”人物的描摹,所采取的敘述視角非居高臨下,而是平視蕓蕓眾生。劉震云曾坦言:“從小形成的世界觀、方法論,我對他們有認同感,充滿了理解。在創作作品時和他們站在同一個臺階上,用同樣的心理進行創作。”[20]因而在他的筆下,文中那些為了權力而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既帶有人性的普遍弱點,又受到體制內“游戲規則”的規訓,這些“單位人”的狹隘與無奈都得到了盡情地展示。在這個敘事前提下,我們再來看待文中的人和事的時候,就不再抱有簡單的喜惡態度,而是能設身處地地去思考,去反思,去探尋。
四、結 語
劉震云曾表示:“知識分子”的身份就意味著與之相應的責任,“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眼睛應該像一盞探照燈,更多的知識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燈聚焦一樣,照亮我們民族的未來。”[21]在他看來,知識分子首先要有責任感,其次要有洞察力,一個人的力量可能微乎其微,但點滴光亮匯成星河,就能照亮整個民族前行的道路。在“單位”題材小說中,劉震云采用冷峻的現實主義筆調力圖以小見大地展現出整個社會的風貌。單位如此,社會亦然,劉震云甘愿做這樣一個擔負起揭開假面責任的作家。
作為一名有擔當意識的知識分子,劉震云始終保持著一顆冷靜而理智的心,去審視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在他的筆下,庸碌的普通人為了生計而奔波,為了生活而放棄自己的理想;官場中對于權力的追逐已為常態,為了個人的利益不惜一切代價;等級森嚴的單位體制內,每個人都一邊低頭干事一邊抬頭仰望更高處的位置,甚至可以為了攀附權貴犧牲個人原則。劉震云以知識分子特有的敏感和尖銳的“探照燈”,透過這些看似尋常的社會現象的表面,進而探尋背后的深層原因,將這些現象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揭示給讀者,或借以告誡同輩,或借以警醒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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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