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世紀中西方視覺藝術的調適
——以廣州外銷畫為中心

白芳 | 廣東省博物館

15 世紀末，伴隨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東西航路開通，揭開了海洋時代的序幕。廣州地處南海之濱，是連接中國與世界的樞紐。尤其是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一口通商”政策的頒布，廣州不但成為全球貿易網絡中的重要節點，也成為中外文化、藝術交流的門戶和窗口。外銷畫是18-19 世紀率先在廣州口岸出現的一門新畫種，它是由廣州口岸畫家采用西方的繪畫技法和繪畫媒介進行繪制并銷售到西方的繪畫作品。關于廣州外銷畫的研究，學者們往往從西學東漸的視角，討論西方繪畫傳入中國的途徑以及中國早期油畫的面貌；或從圖像證史的視角，討論外銷畫的史料價值以及補充文獻記載缺失的意義。由于外銷畫與生俱來的商品屬性和中國傳統文人畫的正統觀念，外銷畫一直被排斥在中國藝術史之外，本文旨在把廣州外銷畫放在視覺藝術全球化的視野下，從中西藝術互鑒的視角，重新審視18―19 世紀廣州外銷畫家開啟的中西方視覺藝術對話與調適的“廣州時代”。

一、廣州外銷畫是中西方視覺藝術調適后的產物

18、19世紀，廣州是世界貿易網絡中的重要節點。在貿易全球化的背景下，廣州成為了中西方藝術文化交流的門戶和窗口。廣州口岸的外銷畫家嘗試采用西方的繪畫技法和繪畫材料繪制符合新時代審美需求的繪畫作品，從而形成了有別于中西方傳統審美的新式藝術形態，中西方之間視覺藝術的對話與調適由此進入新階段。

1.繪畫材料的調適

中國繪畫材料有毛筆、墨、丹青、宣紙等，而西方則以油彩、水彩、水粉、畫布、畫紙等繪畫材料為主。從18 世紀中葉開始，面向西方市場的廣州外銷畫家逐漸遠離中國傳統的筆墨紙硯，嘗試以油畫、水彩、水粉等西方畫種繪制東方景象?！对谟彤嫴忌袭嬶L景畫的中國畫家》（佚名，紙本水彩，約1800 年，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藏），是已知最早表現廣州外銷畫家在繃了框的畫布上作畫的作品之一，標志著早在清乾隆年間廣州口岸的外銷畫家就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架上繪畫的技法，對中國早期油畫發展史而言有著開拓性的意義。《行商貨?！放c《總巡稅館》（圖1），這兩幅畫作應是源自一幅絹本水粉畫《廣州港和廣州府城畫》長卷中的一部分。在眾多外銷畫中，絹本卷軸畫最為典型的體現了中外繪畫材料的調適與融合。外銷畫家采用的是中國傳統手卷畫的形式，運用西方明暗、透視等繪畫技法進行繪制。據統計，歐美國家收藏類似形式的廣州港長卷畫共有7 件，更多的是以散頁形式出現，應是這種類型的長卷畫在繪制之后，很多被分割開來獨自裝裱，有的多達12 幀之多[1]。

圖1 總巡稅館 絹本水粉 18世紀末 廣東省博物館藏

2.繪畫技法的調適

明清兩代，在中國畫壇占據主流地位的文人寫意畫，以“散點透視”的時空意識，不求形似的造型理念，富有節奏韻律的線條墨色，靈動地表現出東方藝術的深邃意境與雋永神韻。而西方古典繪畫，則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以“焦點透視”為法則，寫生寫實，造就強烈的立體感、縱深感，準確生動地再現自然的物象。18、19 世紀，伴隨中西文化交流的不斷深入，中西方繪畫的技藝在華南沿海一帶不斷展開調適與融合?！吨袊塘P畫冊》共24 幅，以水彩顏料繪制于宣紙之上，并用帶有水印的歐洲進口紙托底，按照西式書籍的方式進行裝幀。畫作注重對人物形態和細節的刻畫，以刻意夸張的人物造型與表情來傳遞疼痛或屈辱等情緒。人物結構比例合理，采用留白的方式將人物置于畫面中心，通過對局部細致入微的刻劃，增強了畫面的可讀性。該畫冊在繪畫技法、繪畫材料和裝裱方式上都透露出中西繪畫調適的痕跡?！耳Q亭款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圖》（圖2），作品借鑒了西方海景船舶畫的構圖，并遵循了近大遠小的透視原理，精細地描繪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和局部波濤起伏的海面。遠景的山巒疊嶂、草木屋舍則采用水墨設色的中國傳統山水畫法進行處理，畫作題有“瓊江從古入諸蠻，乃是扶桑第一灣。萬里風濤吳越舶，兩巖堡堞筑肥關。天然辟地壺壜（壇）水，不斷變云畫壁山。別有紅毛通貨貢，年年經夏遠來還”。鈐“鶴亭”“又新”朱文方印，無不體現著中西繪畫技法的調適與融合。

圖2 鶴亭款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圖 紙本設色 清 廣東省博物館

3.繪畫風格的調適

廣州外銷畫家面對西方市場的需求，能夠敏銳地捕捉西方主流繪畫趨勢并及時作出調整。煜呱（Youqua），活躍于1840-1870 年，擅繪巨幅港埠風景油畫。煜呱重視對風景色彩質感和氣韻的生動表現，是一位能夠以西方風格為海外市場創作具有高度原創性繪畫的知名畫家?！捌洌线桑├L畫風格和技巧堪與歐洲或美國19 世紀中期的風景畫和海岸風景畫相媲美?！盵2]《煜呱款廣州港全景圖》（圖3），畫作采用正面取景，以較高的視角繪制，地平線被壓的很低，上半部大幅空間描繪天空，下半部寬闊的江面上帆檣云集，中間十三行一帶岸上風景呈直線狀橫貫畫面。該畫作無論是取景角度還是細節的精準度，體現出受到17 世紀晚期至18 世紀荷蘭港口風景畫的影響。南昌（Nam Cheong），活躍于1845-1880 年，擅繪口岸風光，作品多與廣州黃埔一帶風景有關，很多作品背部有“NAM CHEONG PAINTER”之印簽。南昌的繪畫喜愛使用高純度的色彩，描繪的海水和天空多為冷色調，但天空或水面總會有一抹艷麗的紅色，天空約占畫面一半以上。南昌的繪畫風格深受錢納利帶來的英國學院派畫風的影響，畫作注重對光影的運用，通過戲劇性聚光照亮畫面主體，與前景和背景通過明暗對比來表現空間前后遠近的關系。

圖3 煜呱款廣州港全景圖 布本油畫 約1845年 廣東省博物館藏

二、廣州外銷畫對西方藝術的學習與借鑒

明清時期，西方繪畫通過宗教、政治、商業等多種途徑從澳門經廣州傳入中國。廣州口岸最早接觸到的西方繪畫是作為輔助傳教工具的宗教畫。明萬歷七年（1579），耶穌會士羅明堅首次將西方油畫經澳門帶到廣東肇慶，開西方油畫傳入中國之先河；萬歷二十八年（1600），利瑪竇將“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獻給明神宗，對推動西方油畫在中國傳播起到關鍵作用；與利瑪竇同行的喬瓦尼雖未進入中國內地，但他在澳門圣保祿教堂創辦了第一所傳授西方繪畫的美術學校，對明代西方油畫在中國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3]2-3。新會博物館收藏的明代木板油畫《木美人》（圖4）是一件了解中國早期油畫實踐的極佳樣本。該畫作一對，左右相向，采用西方古典油畫技法繪制的西洋女子肖像。其著裝為明代服飾，漢式發髻，臉部刻畫細膩，神態生動，暗色服飾有效襯托出肌膚的白皙。女子臉部為西洋女子相貌，高鼻深目、嘴角上揚、唇部飽滿，運用了西方寫實繪畫的明暗法渲染立體關系，極富雕塑感和真實感。畫作描繪的女子造型與技法同歐洲15、16 世紀繪畫中描繪女子及圣母像的方式相近，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珍貴見證。

圖4 木美人 木板油畫 明代 新會博物館藏

18 世紀，西方繪畫在中國宮廷和民間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繪畫風格。在宮廷，以郎世寧為代表的西洋畫家根據清廷帝王的審美喜好，將西方寫實的繪畫風格融入到中國傳統繪畫之中，形成了一種調適后的宮廷繪畫新趣味——“新體畫”。而在同一時期的廣州，則涌現出身處社會底層的中國畫家為滿足西方市場的需求，采用西方的繪畫技法和繪畫材料而繪制的有別于中西方傳統審美的新式藝術品——“外銷畫”。

廣州外銷畫家學習西方繪畫的途徑主要有四種方式：

1.臨摹西方版畫

“從西方銅版畫上尋找和臨繪所迸發出來的創造感覺，是清代南方口岸油畫興起的根源。”[3]7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收藏的一幅《正在按照英國的版畫繪制玻璃背畫的中國畫家》（圖5），描繪了一位廣州口岸畫家正在臨摹一幅歐洲版畫。畫面中，畫家正襟危坐于中式畫案前，畫桌上擺放著粗細不等的各式毛筆、硯臺、擦拭用的紙張和一個西式的顏料調色盤；畫桌前懸掛著一幅裝有畫框的歐洲女士風景題材黑白色銅版畫；畫家手執毛筆，采用中式握筆姿勢，右手搭于臂擱之上，正在玻璃背面臨摹面前這件黑白版畫，并將其轉繪成了帶有色彩的圖像，這是展現廣州外銷畫家為西方市場繪制平面藝術作品過程的重要圖像資料。英國旅行家巴洛在《中國游記》中對廣州外銷畫家曾這樣評價：“傳入廣州的歐洲彩色版畫，被復制得十分逼真。”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紙本水彩《正在刺繡的婦女》（圖6），從畫作的細節特征判斷，其原型應出自一幅洛可可時期的肖像畫。廣州外銷畫家繪制西方題材的作品時，往往通過臨摹版畫或書籍插圖的方式進行繪制，然后再以油畫、水彩畫等帶有色彩的顏料工具進行轉繪，在這樣的圖像轉繪過程中，加深了東西方之間的視覺對話與調適。

圖5 正在按照英國的版畫繪制玻璃背畫的中國畫家 紙本水彩 42cm×35cm 約1790 佚名 V&A藏

圖6 正在刺繡的婦女 紙本水彩 約1860年 廣東省博物館藏

2.跟隨西方畫家學習

18 世紀中后期到19 世紀中葉，許多職業或業余西方畫家都曾游歷過廣州。如：1786 年，英國著名海景畫家威廉?丹尼爾繪制《廣州商館》大型油畫；1793 年，馬戛爾尼訪華團繪圖師威廉?亞歷山大繪制的沿途見聞錄速寫手稿；1816 年亞美士德訪華團繪圖師威廉?哈維爾繪制的華南景物畫；1838―1839年，法國畫家奧古斯特?博爾杰繪制的珠江風貌；1855 年蘇格蘭醫生兼業余畫家托馬斯?屈臣繪制《海珠炮臺》等。對廣州外銷畫產生巨大影響的當屬英籍畫家喬治?錢 納 利（George Chinnery，1774―1852）， 他 是19世紀在中國華南沿海居留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西方畫家。錢納利早年在英國皇家美術學院學習，接受過完整的學院派體系訓練，是英國學院派“華麗風格”（Grand style）的代表?！叭A麗風格是英國當時最流行的一種繪畫風格，以奔放的筆觸、明亮的色彩、強烈的對比為主要特征”[4]。1825 年，錢納利來到澳門寓居直至去世。他根據南中國海特殊的地理環境，對英國學院派畫風進行了浪漫化的調適，創造出具有獨特中國情調的“錢納利風”，被譽為英國遠東最后一位浪漫主義藝術家。《錢納利繪美國商館及人物手稿》（圖7）描繪了十三行商館區靖遠街入口處的街景和美國商館的國旗，雖然美國商館未在畫面中體現，但是其毗鄰的法國行、西班牙行和丹麥行躍然紙上。此幅速寫手稿，是錢納利現場采風速寫之作，囊括了諸如街頭小販、中西建筑、樹木街景等多種物象，令畫面具有了更強的現場感和更多的歷史信息。錢納利特有的速寫記錄符號表明畫作中的兩位商販和美國國旗的繪制均繪制于1832年5 月10 日。在攝影術到來之前的年代，錢納利的繪畫作品除本身所具有的藝術價值之外，因其能夠直觀地保留更多的視覺信息，從而也被賦予了更多的歷史價值。

圖7 錢納利畫美國商館及人物手稿 19世紀

錢納利的畫風既被來華的西方人學習、借鑒，也對19 世紀20 年代以后廣州外銷畫家的繪畫風格產生了深遠影響。1852 年的《廣東郵報》曾評價道：“一個在廣州的現代繪畫流派，是錢納利建立起來的，他的學生包括林呱及其他一些中國畫家都畫藝不凡”[3]8。

林呱以“漂亮的肖像畫家”“中國的托馬斯?羅倫斯”自詡，他追隨錢納利的畫風，采用英國學院派古典肖像畫的“華麗風格”技法繪制?！读诌衫L倫納德?米勒特肖像》（圖8）中，林呱將人物放置在深色背景之前，以此突出人物形象。畫面整體呈暗褐的暖色調，這是西方古典油畫的主要表現方式。整件作品筆觸流暢細膩，色彩質感豐富寫實，充分反映出林呱卓越的藝術造詣。

圖8 林呱繪倫納德?米勒特肖像 19世紀

3.出洋留學

關作霖活躍于清乾隆、嘉慶年間，是目前所知清代廣東地方志中唯一有明確記載的廣州口岸油畫家?！独m南?？h志》載：

關作霖，字蒼松，江浦司竹徑鄉人。少家貧，思托業以謀生，又不欲執藝居人下，因附海舶遍游歐美各國，喜其油畫傳神，從而學習。學成而歸，設肆羊城，為人寫真，栩栩欲活，見者無不詫嘆。時在嘉慶中葉。此技初入中國，西人亦驚以為奇，得未曾有云。[5]

由此可見，早在乾嘉時期，出身社會底層的畫家就已跟隨商船，遠赴歐美學習油畫，并在回國后以此為生。實際上，在西方的文獻中，廣州口岸藝術家前往海外從事藝術交流活動的記載可以追溯到乾隆中葉。齊呱（Chitqua），廣州著名泥塑家，同時兼作玻璃畫與肖像畫，1769-1771 年出訪英國，受到英國王室和文藝界名流接見，并發表了藝術演講錄。商人班特萊（Thomas Bentely）在給他的合伙人魏武德（Josiah Wedgwood）的信中提到齊呱“曾做過滿清大官的泥塑像的藝術家之一，他的兩件作品曾被帶到英格蘭……他已經見過陛下和皇后，他們很高興見他。他現在正在為皇家衛士作肖像”[6]。此外，1757 年，彼得?奧斯貝克出版的《中國及東印度諸國游記》中提到了廣州畫師繪制細密畫和肖像畫；1768 年，英國人威廉?海基發現廣州畫家從事玻璃、象牙、扇面的繪制[7]等諸多關于乾隆年間廣州口岸藝術家從事西方繪畫創作的活動。

4.畫室傳授

外銷畫是以外銷畫室為單位進行繪制和銷售的。廣州外銷畫室主要集中在廣州西郊十三行商館的同文街和靖遠街上。外銷畫家通常是外銷畫室的老板，外銷畫室往往也是以外銷畫家的名字命名的。為滿足大量訂單的需要，外銷畫家往往雇用一定數量的畫工充當學徒和助手，采用流水線作業的方式批量繪制外銷畫。外銷畫室往往上下兩層，下層是店鋪，用于外銷畫的展示和銷售；上層是畫室，被雇用的畫工在這里臨摹、復制或創作外銷畫作?！锻⑦僧嬍摇肥且患鱾魃鯊V的外銷紙本水彩畫，畫作生動再現了廷呱二樓畫室的情景。畫室上方的匾額上寫著“TINGQUA”（有的畫作寫為“靜觀自得”），畫室兩側懸掛一幅對聯：“一簾花影云拖地，半夜書聲月在天。”三名畫工鄰窗而坐，采用中式的握筆姿勢繪制畫作。畫室墻壁上掛滿了各式題材的繪畫，有風景畫、肖像畫、風俗畫、港口風光畫等，多數被裝裱在西式的油畫框內。法國旅行家奧尼記錄了林呱畫室畫工的工作模式，“樓上，有八到十位畫工拉高衫袖，將辮子盤卷于脖子上努力地工作，他們都采用流水作業形式，所以產量很高……他們可以說是智慧的機器”[8]。

三、廣州外銷畫在西方社會的傳播與影響

以郎世寧為代表的清宮洋畫家為迎合皇帝的審美喜好，有意識地消弱明暗、光影的對比，以細致的勾描避免筆觸的暴露，用皴擦的技法取代陰影的渲染，他們的繪畫風格不再是純粹的西方風格，而是將中國傳統的審美觀念融入到“新體畫”之中。這種更接近中國傳統審美的“新體畫”被廣泛應用于清代宮廷裝飾藝術中。與之相反，外銷畫是為滿足西方市場需求而特別繪制并銷往到海外，外銷畫家無論是在繪畫材料、繪畫技法還是繪畫觀念上都采用了更符合西方審美的繪畫方式。外銷畫成為西方人了解東方風物的視覺媒介，起到了中西文化互通互識的橋梁作用，因此在對外傳播的力度上外銷畫的影響遠遠大于宮廷繪畫。

1.西方了解東方風物的視覺媒介

18 世紀歐洲盛行“中國熱”，西方人渴望通過文字和圖像了解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對于我們這些外國人來說，更有價值的是中國畫的題材。畫中巧妙真實地再現了社會各階層的生活。”[9]為了滿足西方社會的需要，廣州外銷畫家以油畫、玻璃畫的形式，更多的是以水彩、水粉成套繪制的方式，描繪了大量反映中國社會生產生活、民風民俗、風景風貌的繪畫作品，這成為西方了解中國的重要媒介?！丁皟珊咸枴奔仪菖D味檔》（圖9）畫面描繪的是一間名為“兩合號”的家禽臘味店鋪，雞、鴨、鵝等家禽被關在靠墻的各種籠子中等待出售，甚至還有白鷺可以售賣。店鋪中有店員在宰殺家禽，還有店員準備挑擔外出售賣，掌柜正與一名提著雞的客人交談。柜臺上方還掛有臘鴨、鴨潤腸、鴨扎等臘味。此幅畫作的構圖方式多次出現在以中國店鋪為主題的畫作中。一方面，觀者能夠迅速直觀地了解店鋪經營的商品信息；另一方面，程式化的構圖和空間關系加快了同類題材的繪制速度，畫工只需改變商品種類和店名招牌就可以完成一幅全新的畫作。

2.西方“中國風”藝術的重要靈感來源

18、19 世紀，廣州外銷畫家通過臨摹西方版畫，再以油畫、水彩等帶有色彩的表現方式進行轉繪，而歐洲畫家在描繪中國風物時也常借鑒廣州外銷畫的作品。中國畫家和西方畫家相互借鑒是這一時期中外歷史繪畫的一大特色，從而形成了中西方視覺藝術的調適與融合。阿羅姆（1804―1872），一位從未到過中國的英國水彩畫家。他通過收集來華畫家和廣州口岸外銷畫家的大量繪畫作品，在原畫的基礎上重新繪制，并加以修飾，描繪了西方人眼中的中華盛世。蒲呱（P u q u a），廣州早期知名外銷畫家，活躍于1780―1800年，擅長玻璃油畫和水彩畫。市井風情圖是蒲呱水彩畫的代表性題材，畫作中的人物形態和情景道具采用了西方透視法、明暗法和中國傳統線描法相結合的方式進行繪制?！吨袊棥芬粫?，就是以蒲呱繪制的60 幅街頭商販市井圖為底稿，由倫敦雕刻家戴德里（Dadley）制版，倫敦出版商米勒（Miller）于1804 年用英法兩種文字在倫敦老邦德街印刷出版。畫冊出版說明處寫到：“這是關于中國人各種習慣和職業的正確圖畫，……這些精確的圖畫一定會帶給人們對那個遙遠國度的各種生活習慣和技術的新的認識和樂趣?！盵10]《中國服飾》成為西方人了解中國社會最直觀的視覺圖像，也是西方“中國風”藝術的重要靈感來源之一。

玻璃鏡畫、外銷壁紙是西方“中國風”房間室內裝飾的重要元素。玻璃畫最早見于15 世紀意大利天主教圣像畫，由于繪畫技術難以掌握，18 世紀歐洲已不再流行。但在同一時期的廣州，玻璃畫卻成為外銷畫的一門重要類別。廣州外銷畫家在海外舶來的平板玻璃上運用油彩、水粉等西方畫材，采用反筆技法，繪制東方風情的圖案，再將之銷往到歐洲。玻璃畫是中國外銷西方貨品中的奢侈裝飾品，曾一度風靡歐美王公貴族的室內家居。17―19 世紀，廣州外銷壁紙生產盛極一時，先后風靡于歐洲和美國等地。外銷壁紙以其絢麗的色彩、精美的畫面、完美的工藝，以及濃郁的東方情調，贏得了西方社會各個階層的青睞，成為了“中國風”房間內重要的室內裝飾品。

3.為西方繪畫創作提供了東方經驗

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專題論述了中國的繪畫藝術，對中國繪畫中線條的運用給予贊譽?！白髌方z毫沒有生硬之處，因為畫中特別喜歡使用起伏的線條，這就賦予了整個畫面一種運動感?！盵11]中國傳統繪畫對線條的運用影響著西方塊面塑造形體的繪畫風格，法國古典主義畫派代表安格爾認為，“熟練運用線條是成為一個美術家的重要基礎”[12]?！敦L白描人物畫稿冊頁》（圖10）中以中國傳統繪畫白描的技法描繪了以下主題相關的人物：北京皇帝、北京娘娘、北京滿州人、滿州官府、北京官府、官府舞大關刀、官府燒大炮、官府問安、官府辭行、蛋家佬、福建船主、杭州美人、蘇州美人、江西鳳陽人、金川人、福建人、天津人、回胡子人、暹羅國貢官、日本國人、水寨老舉、岸寨老舉。冊頁共計22 幅，每幅畫作皆用中西兩種語言題名，畫面生動形象，反映了晚清民俗風貌，具有較高的歷史、藝術價值。白描即指單用墨色線條勾描形象的畫法，是中國傳統繪畫技法最基本的表現方式。西方素描是一種用單色或少量色彩來快速記錄視覺圖形與構圖的繪畫形式，多使用鋼筆、鉛筆或炭條等繪圖工具勾勒圖形輪廓或形體。就表現技巧而言，西方素描與中國白描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重視線條的表現方式，通過線條的粗細輕重來描繪物體的明暗深淺。

圖10 佚名繪白描人物畫稿冊頁 紙本墨彩 19世紀中期 廣東省博物館藏

畢仕達（Marciano António Baptista，1826-1896），土生葡人，主要活動于澳門和香港，一生繪制了大量關于澳門、香港、廣州題材的風景畫。早年師承錢納利，水彩畫和速寫受錢納利影響較深，19 世紀中葉后形成自己獨特的水彩線描畫畫風，其畫風包含了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情趣和廟宇色彩，反映出中國文化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作品《畢世達繪廣州河南水鄉》（圖11）中，天空色調淡雅、富有層次，水面和倒影筆觸自然隨意，與岸上細致的建筑物形成明顯的虛實對照。畢世達在建筑的描繪上充分吸收借鑒了中國界畫畫法，體現出其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而形成的獨特的線描水彩畫畫風。

圖11 畢世達繪廣州河南水鄉 紙本水彩 廣東省博物館藏

四、視覺藝術全球化視野下重新審視廣州外銷畫

廣州外銷畫是中西文化藝術交流的視覺見證，反映了中西兩種不同視覺文化的互動關系。范發迪認為外銷畫“是制造、傳播混合文化產品的媒介……應把這些畫看作更為廣泛的文化接觸的一個縮影”[13]。廣州外銷畫是中西方視覺藝術調適后的產物，體現著嶺南開放包容的心態和民間對外來文化的主動接受和參與，補充和豐富了明清以來文人畫為主流的中國傳統美術史。廣州外銷畫是有別于中西方傳統審美的新式藝術形態，體現著中西方視覺藝術的雙向交流、相互啟迪、相互影響的對等關系。廣州外銷畫豐富的視覺資料，是對文獻記錄的有力補充?！斑@批繪畫在中西文化交流和中國社會文化史上，具有不能否認的歷史地位和重要價值，它們是美術史之外的‘美術’，是文字記載之外的圖繪歷史?！盵14]以視覺藝術全球化的學術視野重新審視廣州外銷畫，將有助于學術界客觀梳理中西繪畫交流史的脈絡，客觀評價廣州外銷畫家開創的中西方視覺藝術對話與調適的“廣州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