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斷裂帶,隨日升月落、季節和農事不斷輾轉,滿載生死枯榮,大地起伏舒展蔓延的褶皺間隙,有個叫“黑虎寨”的寨子,寨中百姓,祖祖輩輩“依山居止,壘石為室”,繁衍至今。最早,寨里生活著一支小小部落,狩獵為生,唐代以后,農牧并舉。凡事皆有根源。黑虎寨,剽悍生風的寨名,世代流傳著本寨英雄黑虎將軍不朽的事跡。大浪淘沙,剔除邊角料,才會淘出金子,留下金子。在黑虎寨,黑虎將軍便是金子般的存在,毫無疑問,是最大的一塊。白駒過隙,歲月流逝,大名鼎鼎的黑虎將軍那生動鮮活的模樣早已在歲月的剝蝕中化作一片朦朧。因無詳實的文字史料記載,黑虎將軍的“將軍”身份是否屬實,已經無從考證,無人說清。世間無論人事神事,必然面臨遺忘的篩選;據說,創世伊始,天神阿巴木比塔與諸神朝大地“放人種”當天,有人擅自違背天規,撕破禁忌,偷偷回頭望見阿巴木比塔居高臨下、俯瞰蒼生的容顏。然而,是否確有此事?恐怕,誰也不能確定。“見一面,少一面。”黑虎將軍的模樣,阿巴木比塔的模樣,均是如此。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無論耀眼的神靈或是偉大的黑虎將軍,他們生動的臉龐也逃不掉枯萎的命運,遺忘的篩孔。
流傳的,就是這些輾轉于后人唇間的看似零碎卻凄婉動人的故事。
剩下的,就是這個叫作黑虎寨的美麗寨子,以及不斷延續的血脈和記憶。
古老、美麗、寧靜,碉樓般昂首佇立在歲月走廊上的黑虎寨,有句充滿智識的箴言穿過悠悠歲月透進心扉,啟迪魂靈,并且,就像黑虎將軍的聲名那樣深入人心,世代流傳:“古花古謝,今花今開。”句子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感覺起來,形如夜晚或者一場鵝毛大雪覆蓋的山野、河床、莊稼或者村莊,大地被整個兒的填充起來,裝得滿滿當當,而其他的事物甚至連顏色也被它們默默地擠掉了。時間總在生長,總在刷新,與此同時它也在不停淘汰,不停淡化著屬于生命的一切。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幾乎是隱匿在萬物蒼生叢中的一個秘密、一種宿命、一個緊箍,生命注定難以像撕破土壤的種子那樣撕破這道界限,獨自存在。黑虎將軍,屬于鳳毛麟角的類型。
歲月穿過歲月,歲月塵封歲月。
時間,形如大地上蹤跡遍布的草木,緊緊抱著寂靜和屬于自己那一塊角落的草木,與大地生死相依的草木,總在不斷生長,同時也在不斷凋零,生命的步伐片刻不停,逝去的時光不會變成生命,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在黑虎將軍傳奇的一生后面,為悼念這位英年早逝的英雄,黑虎部落在歲月長河里一直延續這樣一個凄美動人、令人淚目的習俗,俗稱“萬年孝”,黑虎寨所有的女性除了結婚時戴一次黑帕子,其余時間都要頭戴一頂用白布做成的留有兩端尾翼形如兩片蘭花煙葉的孝帕,成年男子則頭裹青紗;并且,族人商議決定,這種孝儀萬年不改,萬年不變,違者會受到父老鄉親議論和譴責。
肉身的消亡在所難免,但絕非終結,黑虎將軍就是例子,黑虎寨的“萬年孝”就是例子,例子表明,人能夠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繼續活著。冥冥之中,黑虎將軍的聲名沒有遠去,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他仍在黑虎寨,仍在百姓的呼吸、心跳和血液里活著,他傳奇的故事仍與這片古老的土地,與黑虎寨、與百姓、與命運、與時間,緊緊抱在一起,連在一起。歲月如幻,事隔經年,當下距離黑虎將軍出生的年代已然十分遙遠。
穿過歲月的層層屏障,黑虎將軍熱血沸騰的一生,宛若堅固的碉樓,仍高高矗立于黑虎寨兒女的生命和生命周圍,與這片美麗的土地相伴相依……
彼時,這座碉樓林立的寨子的名字不叫“黑虎寨”,而是喚作“黑貓寨”。
寨里聚居著一支名為“雪山羌”的部落,史料記載,寨中百姓,實屬黨項羌的后裔,因而血脈里依舊流淌著、燃燒著祖先們驍勇的血液。相傳,在更為古老的歲月,羌人的祖先們迫于戰亂、生計的壓力,從遙遠的西北地區跋山涉水遷徙而來,憑借著神靈們的慷慨相助,智慧、勇敢、團結一心的祖先們最終戰勝兇悍野蠻的土著——戈基人,從而得以過上與世無爭的安然生活,繁衍生息,已有上千年歷史。當然,與戈基人的戰爭在彼時的黑貓寨百姓中間就像生根似的世代承襲,人們耳熟能詳,據傳,戈基人是一種高顴骨,眼睛不能平視前方、長著短尾、身材矮小的兇蠻怪人,等到臨死之際,他們身后的那根短尾便會慢慢枯萎,慢慢縮短,直至消失。
天下戰事甚少,山里自然還算清靜、太平,一年中,黑貓寨的百姓一半時間繼續著祖先們原始的生活——游牧、采集、狩獵,一半時間過著較為新式的農耕生活,在地勢險峻的群山褶皺間隙砍出一片片火地,種些青稞、黃豆、玉米、土豆、紅薯之類的莊稼。日子循環往復,生活周而復始,看似千篇一律,毫無變化。當然,物資奇缺、環境險惡、勞動力水平低下的年代,人們也不會愚蠢到期待生活出現風吹草動,更不要說戰爭——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望生了根似的駐扎在黑貓寨百姓的意識深處,仿佛,他們與生俱來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置身群山腹地、偏遠閉塞的黑貓寨,時間凝固了似的,毫無前進的感覺。年年如此,多年如此。每天,寡淡的生活如出一轍,為了一張嘴,為了一個家的生計,黑貓寨的百姓總是恨不得多長出幾只手來似的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大大小小的家務事,都會從這個孕婦的身上自己長出來,鳥羽一樣覆在身上、壓在身上,讓她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忙個不停。這種命運與生俱來、根深蒂固,幾乎從當年母親把自己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已然成形。當然,孕婦并非個例,黑貓寨所有家庭的生活如出一撤,黑貓寨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男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歲歲年年都是如此生活的,把一個個日子挨個挨個荒廢、絆倒和翻過去,同時,讓自己的生命一步步滑向衰老、皺紋和死亡。因而,有人說,生命就像一棵大樹,黎明與末日都在枝葉之中。
時值黃昏,孕婦腆著南瓜大的肚子,埋著腦袋和背脊,肩上背著扎扎實實的一背簍豬草絲線般行進在歸家途中,樣子顯得很不利索、很不方便,恍如皺巴巴的嬰兒剛剛學會走路。眼下,孕婦正面臨著一生中頂重要的一件事——肚里的羊水已破,一股暗流突然繩子斷掉似的在肚子里松開并且汩汩流出,臨產在即的征兆補丁似的緊貼著她的生命。情況緊迫,用俗話說,已經火燒眉毛了。其實,也只有真正處于這樣一種火燒眉毛的境界,人才會發現一個平時即使伸長胳膊、伸長脖子也夠不著的經驗:緊要關頭,抱怨、焦慮或者恐懼,其實解決不了問題。因此,雖說毫無生育經驗,孕婦似乎一點也不心焦,表情中甚至還閃爍著一絲絲興奮。“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想。
暮色徐徐生長的黃昏,巴蜀大地岷山深處的黃昏,群山、碉樓、莊稼、聲音全浸泡在忙碌里的黃昏,大名鼎鼎的“黑虎將軍”格魯叢寶即將誕生的黃昏。背著扎扎實實的一背簍豬草絲線般行進在歸家途中的孕婦,正是被黑虎寨父老鄉親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紀念著的英雄“黑虎將軍”的母親。當然,此時的孕婦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自己快要當媽媽了,是要做媽媽的人。除了這個她還知道自己舍不得撂下背簍,撂下背簍里的豬草,讓自己從十月懷胎的孕婦輕松跨入媽媽的行列,雖然,擺脫背簍里的累贅并不會得罪什么人。孕婦不愿意破例,是因為她不想白白忙碌一場,花掉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她才將饑餓、空蕩蕩的背簍一點點地填滿,一點點地喂飽。毫無疑問,對臨產在即的孕婦而言,這無形中影響了回家的速度,給自己增加了難度和挑戰。身穿藍色粗布長衫、黑色褲子的她鐵定決心,哪怕是將孩子生在路上,也要把背簍里的豬草背回家。潛意識里,肚里的孩子就像喂養在用木頭圍成的粗糙圈舍里的幾頭小豬一樣重要。婦孺皆知,歌頌祖先功績的釋比唱經里便有羌人戰勝戈基人后到成都吆豬祭祀敬天的經典段落,而岷山腹地、岷江兩畔有鹽有味的大禹故事,其中也有涂山氏請求天神阿巴木比塔將其化作偌大神豬拱山幫助丈夫大禹治水的傳神細節……孕婦全神貫注趕著路,她想趁著黃昏里的這一小塊時間,趁著眼睛還能看清腳下的路,趁著肚里的孩子還沒有亮出那新生嬰兒的豪邁啼哭,趕緊回到自己名字叫“黑貓寨”的地方,回到家中。孕婦走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背簍里的豬草好像一直在片刻不停地長肉,越來越沉,越來越重,她的腿子里塞滿了星星似的,越發哆嗦,越發沉重。背簍里的豬草仍是剛剛從野地里扯或摘下來的樣子,發出些許輕微的低低的呻吟,或者嘆息。背著豬草、埋頭趕路的孕婦身體健碩,黝黑、粗糙的臉孔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黑虎將軍”暫未謀面的母親獨自走在歸家途中,也走在自己通往一個媽媽的道路上。牛的哞叫聲、犬吠聲、兒童嬉戲的聲音,在碉樓林立的黑貓寨的每一寸皮膚上蔓延,蔓延。巍巍群山一般挺拔、堅固的碉樓和碉樓上用來向天神致敬的圣潔白石整個兒浸泡在古銅色的夕陽下面,古樸、莊重、寧靜、祥瑞。風在金黃色的枝葉間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三五成群的碉樓在暮色中一動不動,已經有人家開始做晚飯了,炊煙在黑貓寨的上空三五成群地裊裊升起,很快被風吹歪了脖子。家門前,剛剛從地里掰回的玉米被篾條一重重掛在結實的椽柱下面,就仿佛是空氣自己長出來的一顆顆牙齒。
黑貓寨在孕婦腳下一寸寸地縮短。
家,越來越近。
人總是抵達等待他的地方。
終于,這個即將生育的孕婦回到黑貓寨,回到彌散著一股柴火味道的家中。擱下背簍,把豬草一股腦兒倒入一片哀嚎的圈舍,她才松了口氣,一把把抹著臉上顆粒狀的汗珠,似乎,也在試圖抹掉自己臉上的某些負面情緒。家里沒有丈夫的影子,不知是出門喝酒還是打獵去了?一片冷清淹沒孕婦的疲憊,墨汁般的夜色涌進堂屋,神龕、桌椅、火塘,掛在墻上的蓑衣、鐮刀和棕繩,看上去孤零零的,默默凝視她的一舉一動。她點燃油燈,走向床沿,在被窩里躺了下來,像一片等待收獲的土地,肚里的莊稼已經成熟,強烈的宮縮使得她的臉一陣痙攣。肚里,“羊角婚”恩賜的小生命已經蠢蠢欲動。黑貓寨和周邊其他寨子的人信奉“羊角婚”,一旦成家,就要夫妻和睦,男耕女織,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相傳,在古老年代,凡人在男女之事方面十分隨便,不談戀愛,婚配不講規矩,掌管人間婚配的女神俄巴巴西便與專司投胎之事的哥哥智比娃商量:“我在杜鵑林里建一個住所,再回頭把天宮宰殺食用的神羊的一雙雙犄角收集起來,把羊的左角堆在左邊,右角堆在右邊,并規定以后所有投生的人,男的從我右邊走過,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鵑花,然后才去投生;女的從我的左邊走過,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鵑花,然后再去投生。凡是拿了同一只神羊的雙角的男女,到凡間就是一對夫妻,不管天南海北,羊角都必須對號,否則,就不能成為夫妻。凡人亂配的問題,不就徹底解決了嗎……”因而,杜鵑花又叫羊角花,是愛情的花朵和象征。每年四月初一祈天節過后,羊角樹進入開花時節,各個寨子里的男女青年便要到山林間唱苕西(一種對唱情歌),隨歌聲進入叢林幽會,訂下終身;這時,女方就要贈送男方一束羊角花,表示羊角姻緣對上了號;男方則要將羊角花捧回家中,并向萬神至尊阿巴木比塔謝恩,向女神俄巴巴西致謝。之后,男方才能正式向女方家庭提出訂婚。因而,民間也把訂婚叫做“插花”。孕婦想著自己的“命中注定”,想著即將呱呱墜地的孩子,想著自己的肚子畢竟不是風吹大的,瞬間釋然了,臉上盛開一朵幸福的微笑。
夜里,一串比星星還亮的哭聲響徹黑貓寨,這位勤勞的婦女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取名格魯叢寶。和黑貓寨所有人一樣,格魯叢寶還同時擁有了一個漢名,叫楊文武。“我為什么要有兩個名字呢?”兒時,格魯叢寶還不知道兩個名字的根源。“就像白天夜晚,白天有白天的用處,夜晚有夜晚的用處。”母親如此解釋。格魯叢寶似懂非懂,于是問道,“就像你和父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好處,女人有女人的好處,而我,是你們的好處的好處?”母親聽后直翻白眼,良久,她才輕聲回答格魯叢寶:“瞎說。”心里卻像低頭的時候在地上發現寶貝似的暗暗驚訝兒子遠遠超越他這個年齡的智力和成熟。
寂寞的童年時代,格魯叢寶的玩伴少不了螞蟻、螢火蟲、彈弓和楊柳哨。他也常常獨自在家門前的院子里發呆,爆米花似的星空,沉默的高山,奔流的江河,使得他陷入漫無邊際的幻想和對人生意義的思索。格魯叢寶用眼睛閱讀著這些永恒的存在,人的局限似乎也由此愈加凸顯、醒目,打獵、耕種、放牧,黑貓寨大多數人的命運,生而為人的意義和價值所在,每個人的腦袋、手、腳就像結婚那樣注定與它們締結在一起,永不分離。童年,就像秋天的葉子,轉眼就在格魯叢寶身上翩然墜落。
“生你那天,傍晚我從地里扯豬草回來,背著一大背豬草……”格魯叢寶的母親,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熱衷講述孩子出生前后點滴,在臉龐介于童年和少年之間的格魯叢寶面前,她已經這樣不知講述過多少遍。因為刻骨銘心,沒齒難忘,似乎,又僅僅是一種習慣,而已。每次,這個樸素善良勤勞的黑貓寨傳統婦女,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從自己扯豬草這個序章說起。“你父親不在家,天都黑了,我一個人在鋪上疼得翻來覆去,疼得渾身好像都在裂開,然后才生下了你。”母親的講述總是到此為止,戛然而止,仿佛,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的,簡潔易懂,又仿佛什么都不是,幾句話就講完了。每次,母親都是從扯豬草說起,說得自己就像是她從地里扯豬草扯回來似的,格魯叢寶覺得;然而他并不感到滿足,他想知道的更多。一個寒冷又漆黑的冬天夜晚,圍著溫暖的火塘,格魯叢寶目光灼灼地望著燒水鐵壺下劈啪作響的柴禾,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向母親請教一個肚子里憋了很久的問題。“母親,告訴我,你究竟是怎么把我生下來的?”格魯叢寶問道。對自己的來歷,格魯叢寶并沒有因為母親這些年的講述變得清晰,反而覺得越發神秘,他無比好奇,無比好奇是因為已經通過自己的耳朵聽到黑貓寨不少同齡伙伴的“來歷”,并且知道人和人不同,來歷也各不相同。在黑貓寨一個窩似的孩子中間,有人說自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有人說自己是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也有人說自己是從路邊撿回來的。當然,這些“來歷”源自各自的父母口中,因而顯得確鑿無疑。“這個……”格魯叢寶母親良久才不好意思似的給出答案,“你,你嘛,是從我這里生出來的。”格魯叢寶見母親指了指她的腋窩。“原來,我是從腋窩里出來的呀!”格魯叢寶幾乎是在尖叫。“傻瓜!”母親說著,拍拍格魯叢寶的腦袋,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格魯叢寶從未聽母親如此“夸獎”過自己,自小就聰明懂事的他心頭仿佛一陣陣枯朽,黑漆漆的大眼睛顯得十分茫然無措。“傻瓜”,母親就是這樣說的,格魯叢寶記起,幾年前,黑貓寨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當著自己面跟父母拍著胸口鐵板釘釘似地預言:“你家的孩子聰明伶俐,將來肯定是個能人!”很快,預言傳染似的傳遍黑貓寨,長進了所有人的耳膜。能人,父老鄉親對人的最高評價,既關乎技藝、能力,更在于人品與德行。
日子就像踩在青苔的肩膀上,成長推磨似地磨碎掉一個人許多光陰,轉眼,童年就在格魯叢寶身后化作齏粉,歡樂、幸福、辛酸、歡笑、眼淚、忙碌、學習、武藝不斷豐富滋養著他少年的心靈、模樣和輪廓,過往的經歷讓這個懂事善良的少年明白,要成為能人,必須通過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簡而言之就是要通過鍛煉、習武讓身體變得強壯。用后世的說法,身體乃是革命的本錢。此時,山外舊的王朝已經搖搖欲墜,新的王朝正蠢蠢欲動,兩股敵對的力量對峙著,不斷撞擊空氣,天下開始變得風起云涌,不斷有戰爭的消息傳來。攜帶著刀光劍影和血腥味的消息地震一樣震動著黑貓寨父老鄉親的神經,摩擦著他們臉上的烏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死毬朝天”,父老鄉親用類似不著邊際的話語宣泄著內心的恐慌與驚懼,風平浪靜的生活似乎正在一寸寸遠去,而他們似乎才剛剛覺悟,自己原本以為地老天荒似的命運和家園,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地長在自己手上,屬于自己,而是被山外某種神秘的力量操縱著、吞噬著。盡管如此,他們仍然保持著過去一樣的生活、作息方式。格魯叢寶也是如此,每天,天不亮,無論刮風下雨,這個黑貓寨少年都會早起,在院子里揮舞著一把長戟,渾汗如雨、風風火火地演練各種招式。很多時候,那些原本黎明前會附著在樹葉、草尖的露水,或許尚未睡醒的緣故,會迷迷糊糊鉆進格魯叢寶的黑色頭發,爾后蒸發成一團乳白的霧氣,上升,上升,如同裊裊炊煙。
這年夏天,燥熱尚未透進皮膚的上午,聒噪的知了聲在山間此起彼伏,一個武藝高強、肚子里裝著不少墨水的在此路過的俠客,踏入黑貓寨,想找些水喝。剛好,碰上正揮汗如雨練習武藝的格魯叢寶,便抱著自己那把如影隨形的寶劍站在一旁,恍如一株人形植物,靜靜欣賞起來。格魯叢寶知道人來,沒有停止動作,而是心無旁騖、疾如閃電地在空氣的皮膚上亮出一串漂亮的后空翻,直到身子站穩,遠遠落在身后的影子才從幾米開外慢慢挪到他的身旁。“好!”俠客情不自禁地為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拍起巴掌,贊美的話語,聽得格魯叢寶美滋滋的,心情格外好,恨不得找個帕子包起來。
格魯叢寶停止訓練正在休息,俠客便慢悠悠走到面前,主動打開話匣子:“這位小兄弟,剛剛看你習武,一招一式都行云流水,肯定練了不少年頭了吧!”格魯叢寶回答:“是的,我堅持好多年了,每天都練,風雨無阻。”俠客又說:“不簡單啊,那么,你習武有啥目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格魯叢寶慢條斯理地解釋:“我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身手敏捷,上山打獵才能夠打到更多的獵物。”俠客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對這樣的回答不甚滿意,又問:“還有呢?”格魯叢寶撓了撓頭皮,想了會兒,繼續說道:“這幾年山外戰爭不斷,我擔心哪天敵人進犯我們黑貓寨,踐踏我們美好的家園,練好武藝,到時也能保護我們的寨子和百姓安危!”聽到這里,俠客似乎已然忘記喉嚨里的焦渴,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準備作為禮物送給格魯叢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過,小伙子,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武藝再高,頂多只能打敗十人百人,畢竟,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格魯叢寶深以為然,心中也滿是疑惑:“是啊,如果發生戰爭,怎樣才能團結所有的人?畢竟,不是人人都擅長武藝!”俠客將書遞給格魯叢寶,樣子很是認真地告訴他:“送你的這本書里有答案,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你以后要好好學習,學好了能讓你戰無不勝,并且教會你如何在戰場上調兵遣將,發揮每個人的作用,說不定,日后它能幫助你成為統領萬人的將軍!”俠客說完,嗓子已經渴得冒煙,便請格魯叢寶到家里用瓜瓢從水缸里舀水來喝。痛痛快快解了渴,俠客轉身離開黑貓寨,消失,恍如落了海的菜籽。
俠客指點迷津,格魯叢寶明白不少道理,他贈與的兵書則讓格魯叢寶想起父母給自己取的漢名——楊文武——其中“文武”二字的含義,似乎也在暗暗契合著自己的命運呢。從此,格魯叢寶每天白天習武,堅持不懈,晚上則用心研習兵書,不知疲憊。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日復一日的付出讓格魯叢寶從普普通通的少年蛻變成一個卓爾不群的能人,不但足智多謀,而且文才出眾。
十六歲,格魯叢寶到成都參加考試,他文試對了一副很難對的對聯,武試又用筷子夾住空中擲飛的鐵球,人如其名,“文武”兼備,因而順理成章得到朝廷賜封。十七歲,格魯叢寶娶了一位美麗賢惠的妻子,成家了。彼時新舊王朝博弈如火如荼,天下戰事連連、生靈涂炭,偏遠之地的黑貓寨也在水深火熱之中,如民歌所唱:“窮苦巴哈住高山,祖祖輩輩受熬煎。青稞下種老鴉啄,玉麥成熟猴子搬。最兇還是官家狗,吃了這山跑那山。”
格魯叢寶成家不久,戰火就燃到黑貓寨父老鄉親的眼皮子底下來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保衛家園人人有責。作為唯一能夠領導黑貓寨百姓英勇抗敵的人,頭腦機智的格魯叢寶顧不得兒女情長,義不容辭挑起了保衛家園的重任,他迅速組建起一支民防團,像當年治水的大禹一樣走出家門奔走四方,隨著其他寨子的人不斷加入,隊伍日漸壯大。格魯叢寶有勇有謀,擁戴他的部下就說,“頭兒崇虎,以黑色虎頭帕為標志,干脆,以后咱們就叫他‘黑虎將軍吧!”這個寓意十足、威風凜凜的“尊稱”一下子流傳開來,自此,剛剛年滿十九歲的格魯叢寶又多了一個名字——黑虎將軍,而他出生的黑貓寨,也隨之改名為黑虎寨。為抵御外侵,格魯叢寶領導手下制作滾木、弩刀、毒箭及殺傷力極強的火器,從茂州的飛虹至黑虎寨設十八道關卡,即令敵軍聞風喪膽的“黑虎十八關”;并在鷹嘴河臺地建造了異形多角群碉,計八十八座,碉樓底層有密道和水池,碉樓彼此相通,連點成線,易守難攻,固若金湯,因而成為保衛家園、防御敵人的重要屏障。在格魯叢寶的英明領導下,隨著其他寨子不斷加入,勢單力薄的民防團漸漸形成一個勢力強大的部落——黑虎部落,他們英勇善戰且戰無不勝,多次擊退前來進犯的官兵,保衛了家園,讓父老鄉親免于血光之災。其中,最經典的有兩次。一次,他略施小計,只在鐵油桶內放了些鞭炮就趕走了一支兵分四路的強大軍隊;一次,他打造出一雙一尺二寸長用椴木皮做的草鞋,將麥麩皮擠壓成人的形狀,虛構出一位“巨人”,擺在黑虎十八關的第一關關口,居然也讓來犯的軍隊嚇得屁滾尿流,丟盔棄甲,倉皇而逃。
格魯叢寶成為黑虎將軍,成為強大的黑虎部落的首領,歸功于他的膽識、智慧、英勇和謀略,隨著部落日漸強大,格魯叢寶請城里吆師“吃草鞋”的故事也漸漸流傳開來,人們樂此不疲地講述、傳播這段充滿喜劇色彩的真實經歷,無形之中也為這個平民英雄增添了巨大的魅力。那是兩年前的春天,格魯叢寶剛剛成家不久,籌備民防團初期的事了。彼時,格魯叢寶還跟家人同住黑貓寨,黑虎寨還叫黑貓寨。一天,格魯叢寶進城辦事,忙完已過了午飯時間,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后背貼前胸的他匆匆拐進一家蒼蠅館子準備吃點東西。那家蒼蠅館子位置有些背,面積不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鹵味——鹵菜的影子,飯桌上還嗡嗡飛舞著幾只飯蚊子。格魯叢寶一陣風似的穿過濃濃的鹵味隨便找了張桌子一屁股坐下。他翩然而至的模樣就像在空氣中攪拌一碗濃湯,店里冷冷清清。格魯叢寶坐下,吆師(跑堂官兒兼廚師)的聲音傳到耳邊:“小老弟,咋這么晚才來吃飯?你來得太遲了,現在老大早就沒了,只有老二啦。”然后,目光犀利又尖酸地打量著明顯一副從高山上下來趕場的平民打扮的格魯叢寶。“隨便吃點就可以,管他老大老二!”格魯叢寶知道,本地館子都把陳飯陳菜叫“老二”。“要得!”吆師見格魯叢寶老實,店里的東西也賣得所剩無幾,就想趁機拿他開個玩笑。平時,一些勢利眼的城里人總喜歡捉弄那些山里來的百姓,以此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和虛榮,顯示他們在智力方面的優越感。“這碗里是啥?你咋端這個給我?”格魯叢寶指著碗里布條條一樣的東西,氣得嗓子冒煙,心頭滴血。吆師笑盈盈地說,“小老弟,你不是說要吃‘隨便嗎?這就是了!”原來,吆師把一塊臟兮兮的麻布用菜刀切碎,用了些油鹽,撒了點蔥花,裝進碗里讓格魯叢寶吃。見客人生氣了,吆師這才嘻嘻哈哈地說:“別生氣,跟你開個玩笑,我馬上給你弄吃的哈。”回家路上,格魯叢寶想著吆師的捉弄,越想越氣,為了教訓下看不起山里人的吆師,他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回到黑貓寨,他讓妻子去高山上挖了些六棱蔥,又扯了不少打草鞋的馬蓮草。六棱蔥是種野蔥,一尺左右,有六個棱子,有家蔥的氣味,可食用。馬蓮草,味道極苦澀,只有牛才吃。“你挖六棱蔥做啥?家里菜園的都吃不完呢!”馬蓮草打草鞋不奇怪,挖六棱蔥卻讓妻子有些莫名其妙。格魯叢寶將六棱蔥曬干打了雙草鞋,又用馬蓮草做了幾雙草鞋。幾天后,格魯叢寶肩上搭著幾雙草鞋,來到上次那家蒼蠅館子。吆師見是上次被自己捉弄的“熟客”,便熱情招呼,“小老弟,今天想吃啥?老大老二都有!”格魯叢寶故作為難地說:“我今天沒帶錢,吆師,你幫我把這雙草鞋切了炒熟來吃吧!”吆師說,“日怪,吃草鞋,開啥玩笑?”平時,店里經營各種土特產,但這種可以吃的草鞋,吆師還是破天荒頭一次見。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吆師心想:“既然遇見了怪人,不妨開開玩笑,我倒要看看究竟!”于是他說,“給你炒可以,但你必須吃下去!”格魯叢寶就將那雙六棱蔥草鞋遞到吆師手中,說,“麻煩幫我多放點油鹽。”當格魯叢寶津津有味地吃著吆師親自炒熟的六棱蔥草鞋的時候,吆師看得目瞪口呆,“真有那么好吃?”“不信,你可以嘗嘗!”“哇,真的是人間美味!這回真是大開眼界,一飽口福!”“這種草營養豐富,用處也多,是我們寨子里的特產,腳上沒有鞋,可以當鞋穿,肚子餓了,可以做飯菜!”格魯叢寶一番介紹,熱衷推陳出新的吆師心想:“味道確實不錯,想必客人也會喜歡!這樣店里又多了一道菜啊!”吆師于是爽快地掏錢買下了格魯叢寶剩下的草鞋。格魯叢寶走后,他迫不及待地又炒了一盤,只是,這盤馬蓮草又苦又澀,再不是那個味道,根本無法下咽!吆師以為自己舌頭出了問題,又請客人幫忙嘗嘗,別人卻笑話他,“又不是牛變的,這個咋能吃?!”吆師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想起上次自己捉弄人家,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話不假……吆師受了教訓,再不自以為是。格魯叢寶不但用智慧洗白了自己遭受的捉弄和委屈,也為那些經常被“人上人”欺壓、羞辱和小瞧的平民百姓出了惡氣,因而愈加受到百姓和部下的擁戴。
短短幾年時間,黑虎將軍的名聲,已是如雷貫耳,如日中天。
日漸強大的“黑虎部落”也成為外來侵略者的眼中釘、肉中刺。
據說,為了除掉黑虎將軍,他們絞盡腦汁,很多高級將領甚至已經患上嚴重的失眠癥,眉骨下、鼻梁上整天都是濃濃的黑眼圈。黑虎將軍的存在,儼然是他們的一塊心病。
這年春天,格魯叢寶二十二歲。
他有段時間沒有回家了。
這些年,打過無數次勝仗,但格魯叢寶覺得自己很失敗。感覺失敗是因為自己顧得了大家,卻顧不了自己的小家;為保衛家園,守護父老鄉親的安寧,格魯叢寶常年東奔西走,與家人聚少離多,陪伴他勤勞賢惠的妻子和日益蒼老父母的時間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常常是在夜里,這種思念讓他很想變成一輪月亮,高高掛在故鄉的山崗,凝視親人的面龐。
一種莫名厭倦在格魯叢寶心頭野草般瘋長。
四月初八,黑虎寨羊角樹遍地花開的日子,也是傳說中愛情女神俄巴巴西將在羊角花叢里唱起纏綿的苕西情歌為青年男女戀愛穿針引線的吉祥日子,格魯叢寶決定回趟老家,與親人歡聚幾天。
于是,帶著幾名部下,歸心似箭的黑虎將軍,屁股著火似的踏上了歸途。
“黑虎十八關”是歸途的必經之地。每路過一道關卡,幾名部下都是贊不絕口,言外之意,也是恭維格魯叢寶的智慧,毫無疑問,這每一道關卡都是御敵的“利器”。格魯叢寶卻沒有因為這些贊美而歡喜得意,他的臉上始終是一副嚴肅的表情。“你們看見那些樹了嗎?你們看見它們的葉子和果實了嗎?”經過最后一到關卡,路過鷹嘴河固若金湯的“黑虎群碉”,斜陽下,格魯叢寶忽然指著路邊枝繁葉茂、花香四溢的樹林問。這些風景觸動了格魯叢寶,那些生機勃勃的樹葉、花和果實,令他莫名其妙地想到:落葉歸根。幾個部下聽了,腦子里怎么也拐不過這個彎,滿臉茫然。“你們懂什么?!”格魯叢寶又心事重重般喃喃自語。是的,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厭倦和疲憊,內心是多么眷戀美麗的家園,多么渴求和平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打打殺殺,為你死我活絞盡腦汁,整天活得提心吊膽。
一行人繼續向黑虎寨趕路。
太陽就要落山了。
格魯叢寶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時,也在走向自己生命的終點。智慧過人的英雄,至死沒有想到,擔心黑虎部落過于強大的朝廷早已在暗地里以高官厚祿收買了一名取其性命的奸細,自己人,黑水縣盧花人蘭木基。此行,蘭木基也在其中。白天路上,他一直沒逮住機會下手。
抵達黑虎寨,夜已經很深了,大顆大顆的星星在天上閃耀。
打著火把的格魯叢寶與幾名部下在一片長勢喜人的蘭花煙地邊停下。
緊隨其后的蘭木基這時忍不住摸了摸身后那支早已蠢蠢欲動的毒箭。
“你們看,這片蘭花煙是我兩月前種下的,沒想到現在已經長得這么茂盛了!”格魯叢寶說。
說完,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脊梁就像天上大顆大顆的星星那樣狠狠亮了一下。一陣劇痛涌遍全身。接著,雙眼一閉,格魯叢寶便永遠地倒在自己親手種下的蘭花煙地里,倒在了他摯愛的這片土地,他的家門口。
格魯叢寶傳奇的人生就這樣結束,草草結束,令人唏噓,令人悲痛。
按照風俗,倘若死者屬非正常死亡,其尸體不能進屋,不能土葬,且“死后無棺”“貴賤皆焚”。格魯叢寶犧牲后,黑虎寨悲痛萬分的百姓用隆重的方式將他厚葬于他遇害的蘭花煙地,并商定從此世世代代為其哀悼,孝儀萬年。當然,這種方式也蘊含著人們期待和平安寧、家園和諧興旺的心愿。
這,恐怕是只長著一顆腦袋的奸細蘭木基和他那支毒箭沒有想到的。
幾百年過去了,人們似乎早已忘記蘭木基的存在與罪行。他用毒箭射中的不僅是黑虎將軍,還有朝廷允諾的高官厚祿。如愿得逞的他,當時腦袋里恐怕只有一個順理成章的念頭:泥鰍一樣從自己剛剛犯下的罪孽中快速逃脫。
他早已如愿以償,他確實如愿以償。
現在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