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秘密

劉繼榮

周末早上，小女兒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她才12歲，難道要離家出走？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小女兒仰頭對我說：“爸，小人魚長大后可以浮上海面去看美麗新世界，我12歲了，可以搬到姑姑那里住。”不不，我們家不是海底世界，姑姑那間單身宿舍也不是什么美麗新天地，我不許。

妹妹的心事是個謎

妻悄悄告訴我，兩個女兒似乎不如往日親昵，姐姐還好，妹妹動不動就奓毛。而且，奓毛的方式很特別，不是拌嘴，不是哭泣，甚至連告狀都沒有，只是緘默得像一只核桃。

其實，我最近也發(fā)現(xiàn)了端倪，姐倆同屋住同桌吃，卻笑漸不聞聲漸悄，似乎轉(zhuǎn)眼成了陌路。我并不憂煎，我是誰？我是樂觀爸爸，是小區(qū)方圓十米內(nèi)最優(yōu)秀的育兒專家，連鄰居家的鴿子見面都夸我，咕咕地叫個不停。

但奇怪的是，這一次我用盡平生功力，也無法令妹妹講出個中隱情，這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沉默如金也就算了，如今她異想天開要搬出去住。她不是海的女兒，也不是姑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呀。我從未試想過有今日之境遇，因為妹妹素來乖，聽爸媽的話，更聽姐姐的話。

這緣由還得從頭說起。姐姐雖然身量矮小，但結(jié)實得像條活龍，人又機靈，做事響快。妹妹剛好相反，個高肩寬，乍一看像名運動員，卻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做什么事都慢半拍，有個風吹草動就發(fā)熱鼻塞噴嚏連連。姐妹倆相差3歲，從小到大，姐姐是將軍，負責發(fā)號施令，令行禁止；妹妹是小兵，聽令行事，千妥萬妥，一點兒沒脾氣。

至親好友都羨慕，說我們這父母當?shù)檬⌒摹Ｎ腋吲d得心里敲鑼打鼓，覺得自己真有福氣，從未像對門父親那般為子女爭執(zhí)撓破頭皮，動不動就下樓冷靜會兒。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如今終于輪到我了，我心亂如麻，也想下樓冷靜一下。

偏偏遇著對門父親，他一看到我，即羨慕地拍我后背：“還是你好，真正會教育孩子，兩個女兒和睦不爭，從無芥蒂。哪像我家一對兒女，成天雞爭鵝斗，隔三岔五小動干戈，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我老人家一睜眼就有斷不完的官司，有時候想想不如出家算了。”可他羨慕得忘了情，落在我后背的巴掌帶了十成功力，令得我五臟震動。

真是看人挑擔不吃力，我還眼紅他呢。他家那姐弟倆聒噪歸聒噪，至少肯嚷出真心話，哪像我們這一個，不吭不哈，張口就要搬出去，簡直像個小哪吒。

等等，她說要搬去姑姑那里，那姑姑肯定是知情人。我頓時覺得自己太機靈了，簡直就是小區(qū)里的狄仁杰&包拯&福爾摩斯。

姑姑真的知道謎底

初夏的中午，風有點兒大，我捋一捋頭發(fā)，撥通了姑姑的手機。我給她的備注是紅孩兒，那么愛穿紅，楓葉都被她比下去。

我開門見山，直接問她小哪吒的事情。“紅孩兒”平靜地說：“是我建議她搬出來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急得舌頭打了磕絆：“你算什么姑姑姑……”對面手機里的人笑出聲來，應道：“哈哈，我是紅菇白菇大仙姑……”她調(diào)侃我？她居然調(diào)侃我！

我拿出大哥的威嚴咳嗽一聲，她卻拿出小妹的威風比我咳得更響。我只好收起氣焰，矮下身段，懇請她幫忙，告訴我這件事的始末根由。“紅孩兒”感慨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僅僅為手抄報比賽，妹妹就哭了好幾次。”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上周姐姐找東西，不經(jīng)意間看到妹妹藏在抽屜里的手抄報，發(fā)現(xiàn)內(nèi)容過于簡單，都是她自己寫的詩歌散文以及笑話，插圖也很幼稚，無甚新意。姐姐又笑又嘆，立即令她重做，文字可以摘抄名人名家甚至社會熱點，插圖可以去網(wǎng)上借鑒。妹妹不肯，爭到最后，大哭起來，說這是她花了好大功夫做的。

嘈嚷之中，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官司一點兒也不難斷，我勸妹妹聽人一句話，好好修改。妹妹心堅意執(zhí)，堅如磐石，誰也搬不動。這情形把姐姐給氣笑了，說以后再不管她的事。妹妹憨直，聽不出好話氣話，老老實實回應：“這句話你說過好多回了，這次一定要算數(shù)。還有，以后不經(jīng)允許別亂翻我東西。”

頓時把姐姐氣了個倒仰，我也驚詫：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長大了，變倔了，漸漸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這些主意看著不怎么高明。我笑著打圓場：“不改也行，由你做主，只是到時候落選了別哭。”妹妹認真地回答：“我想哭還是要哭的。”這孩子差點兒沒把我戧個跟頭，只好悻悻退出。

后來果然落選，她到底是意難平，跑到妻的膝前唧唧咕咕訴說，妻摩挲她頭頂：“現(xiàn)在吃了虧，明白姐姐是為你好了吧？”我半開玩笑地插了句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妹妹即刻閉住嘴巴，不再出聲。

對，就從那天起，她停止了與我們交流。我有點兒委屈地問：“手抄報比賽沒拿獎，是她自己一意孤行造成的，怎么怪到家人頭上了呢？”“紅孩兒”嘆氣：“哥，你做大人太久，全然忘記小孩兒是怎樣成長的，妹妹的內(nèi)心世界你根本不懂。”我不信，掛斷電話，騎車去她宿舍，我要面對面跟她談。

找到了開鎖的鑰匙

“紅孩兒”一點兒也不賣關子，告訴我，小孩子比賽落選正常，向媽媽傾訴情緒正常，父母要做的是傾聽和安撫，而不是秋后算賬。我不服：“那不叫秋后算賬，而是認清真相，小孩兒心智未全，理應聽大人的話。”“紅孩兒”深深嘆氣：“大哥，你忘記了嗎？當年我是個多么不聽話的小孩……”

她記性真好，將往事細細道來：當年父母不許她看閑書，不許她把劉海弄卷，不許她揎拳捋袖與男孩子摔跤……都是我這個大哥從中相勸，才使得父母一點點改變。

我也陷入回憶，情不自禁微笑：“還有呢，父母發(fā)愁你行走坐臥都鬧喳喳，沒有片刻斯文。我向他們解釋，你本性天真爛漫，不用拘得太緊。”

“紅孩兒”笑嘻嘻拍我肩：“大哥，你現(xiàn)在是當局者迷。”她說妹妹晚熟，小時候有父母姐姐提點甚好，如今她想獨自前行，哪怕笨拙蹣跚，磕了膝蓋，撞了墻，唏噓呼痛，但這都是成長中再自然不過的事。妹妹稚拙，不懂取巧，那份手抄報全是她自己的創(chuàng)意，失敗了也可貴。“你要允許她不乖，不得獎，她才會心無芥蒂地告訴你許多事，而不是守口如瓶。”

說真的，我被這番話打動了。我承認，她這個做姑姑的比我更了解孩子。

這么多年來，我常暗自遺憾，覺得妹妹無論做啥都用著一份笨功夫，要是她能學到姐姐一半的機敏靈透就好了。殊不知，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點，妹妹越長大，越顯出敦厚踏實的本性來，這亦是可貴可愛的呀。

她的好，隔街隔巷的姑姑都看見了，偏偏屋檐下的父親沒瞧見，還責怪她萌幼芽、發(fā)新枝。難怪孩子要搬出去，怪我。

那天回家，我趁著所有人都在，說了去找姑姑的經(jīng)過，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大家別再把妹妹當成迷糊小孩兒，凡事都幫她拿主意，替她做決定。要允許她自己去嘗試，無論結(jié)果如何，她都有自己的體驗和收獲。

姐姐到底也才15歲，弄懂了妹妹的心思后，立刻笑盈盈撓了妹妹一下：“老二，你早點兒說嘛，讓我郁悶這么久。”妹妹調(diào)皮地反撓回去：“老大，說了好多回，你都像沒聽見一樣。”

兩人親昵地打鬧，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我松了一口氣，妻也露出笑臉。

隔一周，遇見對門一家四口從外邊回來，有說有笑，尤其是那位爸爸，牽著一雙兒女樂陶陶、美滋滋，哪有半點兒看破紅塵的模樣。這是多么美好的夏天啊。

你要允許她不乖，不得獎，她才會心無芥蒂地告訴你許多事，而不是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