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我才確信自己不是多余的

華萍　徐莉芳

成長路上缺愛的孩子，長大后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擁有多少，都感受不到幸福，除非愛回歸。

“多余”的人在孤獨中長大

媽媽出生在江西省一個偏遠山區，從小最大的夢想就是走出山區。機緣巧合下，她嫁給了我爸這個離得很遠的外縣木匠工。媽媽雖然如愿走出了山區，但那個年代，手藝人想找份安穩工作很不容易，日子過得緊巴巴，養一個孩子已經捉襟見肘了。但那時候爸媽年輕，不懂如何節育，在生完姐姐后，又意外懷上了我。所以，我出生后，他們決定把我送人。

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據說當初已經跟領養的人談好，出了月子就把我抱走。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家人沒來。而我就這樣留在了外婆家，也因此成了外婆家多余的人。外婆心情不好時就罵我是“沒人要的損貨”，伙伴們欺負我時也這么取笑我。

那些年，由于路程遙遠，交通不方便，經濟又緊張，爸媽很少來看我。我也從來沒回過家，只知道家里添了個小弟弟。所以，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沒人疼愛的孩子。平常難過時，也都忍著，實在忍不住時，就躲到山里放聲大哭。

后來同齡的伙伴都去上學了，我也想去。當我興高采烈地去報名時，老師說我的戶口不在本地，也沒有人給我提前報名，所以沒有學位配額，本學年上不了學。那天，我一個人躲在山里哭了很久，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甚至覺得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沒過多久，媽媽來看我。那些天，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準備回去時，外婆問她：“現在她爸爸打工能掙錢了，家里生活條件好了，要不要把孩子帶回去？”媽媽說：“再等兩年吧。她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一點兒都幫不上，弟弟還這么小，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媽媽回去的那天，我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他們不讓我跟，我就死死地拉著媽媽的衣服不放。不管是媽媽罵我還是外婆拉我，我就是不撒手，眼里全是淚。我哭著說：“媽媽，我會聽話，會帶弟弟，求你別不要我好不好？”邊走邊哭，我跟了20多里山路。最后，有人勸媽媽說：“要不就帶上吧。孩子哭得這么傷心，肯定是特別想回家了。”

就這樣，我跟媽媽回到了自己家。那一年，我8歲。我以為回了家，就再也不是沒人要的損貨，會有爸媽的愛，會有姐弟的親，可惜都沒有。

回家后，不知道是因為我特別聽話懂事，還是因為媽媽心里對我有愧疚，總是偏愛我一些。這讓姐姐和弟弟對我非常不滿。姐姐經常背著爸媽欺負我，說我是“多余的人，多余地回來”。

買零食時，媽媽會分成3份，姐弟一人一份。可是，我那份常常會被姐姐和弟弟搶走。媽媽知道后會教訓他們，可是不管用。后來，她就經常躲在門后再給我一些，并囑咐我偷偷地吃，別讓他們發現。

雖然那是媽媽的愛，但我更加覺得姐姐說的對，自己就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

上學以后，我學習成績很好，一直到高二都是全校前30名。高中離家很遠，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到小鎮坐車，再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才能到學校。那時我身體不是很好，媽媽不忙時，會做些有營養的小吃送到學校，并且囑咐我要照顧好自己。

媽媽對我的愛更加引起了姐姐和弟弟強烈不滿。姐姐警告我：“你不要得意，媽媽不過是因為你學習好才愛你的。”只是因為我學習好嗎？我不肯信。我放松了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給我送好吃的。然而，敏感的我發現，媽媽說的話從“你要照顧好自己”變成了“你要好好學習”。我心里特別失落。

沒多久，媽媽要跟著爸爸去外地打工，臨走前特意來學校和我告別。我送她走時，眼里一直含著淚，既不舍媽媽離開，也更加確信媽媽只是因為我學習好才愛我，現在我學習不好了，她也不再管我了。我開始迷戀小說，成績越來越差。原本有希望考上重點大學的我，最后只勉強考了個二本。

我以為爸媽會失望，可是，沒想到他們卻特別開心，為我辦了一場盛大的酒席。看著他們舉起酒杯跟親戚朋友敬酒的自豪樣子，我的心忽然被刺痛了。他們愛我，并不是因為我學習好，我卻傻傻地辜負了他們的愛。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讓他們幸福。

本該幸福的我卻無福消受

我知道爸媽掙錢供我讀大學不容易，所以，我一邊努力讀書拿獎學金，一邊兼職掙錢，大二以后就沒再花家里一分錢，畢業時還攢了8000元，用作找工作的盤纏。那時，同學們都稱我“拼命女郎”。

工作后，我還是那個拼命女郎，獲得團隊和老板的一致認可，升職很快。我還在30歲之前把自己嫁了，老公對我很好，家庭條件也不錯。有了孩子以后，公婆過來幫忙帶孩子、做家務。

看起來，一切都是這么順利，我應該很幸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每天都很焦慮：工作時責怪自己沒有抽時間好好陪孩子，下班時又擔心工作沒有做好；公婆待我親厚，我們也沒有起過沖突，可我總擔心他們會嫌棄我；與老公相處也不輕松，因為我需要不斷地去找自己被他愛著的證據，才會感覺自己是安全的。

我害怕被批評，不敢面對沖突，盡一切努力讓所有人滿意。我知道這樣讓自己很累，可是我停不下來。就這樣，慢慢地，我開始失眠，情緒經常失控，狀態越來越糟糕。最后實在熬不住，去做了心理咨詢。

咨詢師了解情況后問我：“你覺得自己配得家人的愛嗎？”我配得嗎？忽然間，腦海里浮現了很多畫面：被嘲笑是“沒人要的損貨”時，一個人躲在山里哭；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哭著求媽媽別不要我；面對姐姐“你就是多余的”的罵聲，無言以對……

這些成長的印記讓我時刻擔心自己是多余的、是不配得到愛的。所以，不管是工作還是家庭，我力求做到讓身邊的每個人都滿意；特別害怕被批評或者與別人起沖突，因為這意味著我不夠好，會被拋棄；在家，我時刻注意著自己的言行舉止，生怕惹公婆不高興，怕他們嫌我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與老公更是如此，不管有什么矛盾，我都會先主動求和，因為我害怕那個哭著求媽媽別不要我的畫面再現……

這樣的我活得太沉重了。我決定要改變。一方面，我接受了專業的心理咨詢，通過催眠等心理技術修復童年時代的創傷；另一方面，我放慢工作和生活的腳步，允許自己躺平，允許自己不優秀，每天都安排一些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得好的地方及時自我肯定和獎勵。我的情緒慢慢好起來，睡眠也有所改善。但不知道為什么，幸福感依然不強。

幸好，家人都很支持我，公婆總是理解并接納我的失控，老公每周定期陪我，父母和姐弟也常跟我聊過去的時光，向我表達他們對我的關愛。

有一次跟媽媽聊起我差點兒被送人這件事，我問媽媽：“你們那時是真的不要我嗎？”媽媽說：“不是不要，是沒法要。那時候特別難，你跟著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外婆提議把你送人，我和你爸就答應了。可是，你知道為什么那家人最后沒來嗎？是我和你爸舍不得把你送走，你爸背著外婆他們偷偷去找了那家人，讓他們不要來。”

“為什么要背著外婆他們？”

“因為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暫時先在外婆家長大，不至于跟著我們餓肚子。那時，外婆家都是成人勞力，生活比我們好。”

“為什么這么多年不把實情告訴我？”

“有哪個父母可以坦然向孩子承認自己能生不能養呢？那一次你哭著要跟我回來，我就知道你過得不好。孩子，對不起……”

這一刻，我和媽媽擁抱在一起，哭得泣不成聲。然而，心里卻感覺像是背負了多年的枷鎖終于“吧嗒”一聲解開了，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