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付愛民 副教授 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
丁三豐 《中國民族美術》編輯部主任

左都村老寨聚落遠景
云南是我國世居少數民族最多的省份,民族傳統文化與區域文化形象聯系緊密,民族民俗的視覺資源十分豐富,因此云南民族影像應是我國民族影像志分省目錄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左都聚落·佤族服飾
早期的云南少數民族影像依靠邊地民族學、人類學考察的田野圖像以及新中國以后的畫報圖像、地區新聞圖像形成了最初的影像志素材。隨后在云南各地區旅游經濟發展的帶動下,旅游影像憑借旅游形象塑造的需求和游客旅游紀念的兩類渠道得到廣泛的傳播,繼而在全國出現了數量龐大的從事云南民族影像拍攝的人才與愛好者團隊,并圍繞著一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形成熱點主題,如風花雪月、版納雨林、元陽梯田、澡塘歌會、紅土高原、彝族跳虎等風光和風俗影像。隨著本土人類學影像規模的擴大和發展,近年來專業的人類學影像研究團隊逐步成型,帶動民族影像志素材水平的整體提高,并與近期本土熱點話題相聯系,如茶馬古道、滇池治理、文化遺產保護的反思等等,民族影像超越了一般的探秘獵奇的視角,進入了影像批判與思考的層面。但是,也應當看到,云南民族影像實踐的大規模發展局勢下,相應的理論建構與爭鳴幾乎未曾得到廣大實踐探索者的重視,影像被廣泛地工具化,影像自身的力量和藝術性被普遍弱化。
近年的中國少數民族藝術學科建設目標中,少數民族影像志的建設和方法研究可以說已經刻不容緩。首先是全國各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得到了顯著的提高,少數民族群眾的傳統生活方式發生了結構上的變化,傳統文化藝術傳承鏈條逐步斷裂,這個時期的影像記錄和影像志建設已經屬于搶救性的視覺保護。其次,對少數民族文化民俗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影像志素材,近年來不少相關課題的研究由于影像素材的不足和質量欠缺,研究進度和成果質量都受到很大的影響。再次,由于一直以來在少數民族影像志建設方法上缺少學術投入,少數民族影像素材長久以來缺乏系統性的整理和拍攝方法訓練,在少數民族文化的研究和社會傳播中時常出現張冠李戴等混亂現象和錯誤,甚至導致以訛傳訛的惡性循環。故此,云南民族影像實踐與理論研究的斷裂非但不是局部問題和個別問題,還是我國少數民族影像藝術現狀的一個最典型的焦點問題,亟待學術介入與影像活動策劃的傾斜調節。
當代云南的少數民族影像實踐主要由以下幾個部分組成:視覺人類學的田野影像、民俗影像、人文地理影像、民族主題的影像傳媒。
這四個不同影像實踐類群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但主要是以不同拍攝需要的影像實踐類型為具體的表征。視覺人類學的影像實踐雖然具有一定程度的藝術表現性,但其核心目標是以視覺媒體的表現方法作為一種人類學研究的必要工具參與調查、研究,在做記錄的同時,使影像記錄本身也成為一種重要的人類學研究文本。民俗影像的一個主要群類就是少數民族社會生活與獨特習俗的跟蹤拍攝和記錄,一般涉及社會民俗節日主題、宗教祭祀、民間集體娛樂活動和日常生產生活的其他民俗事象,其核心拍攝需要是敘事,借助圖像的手段敘述民俗情節與中心人物的生存狀態,故而藝術性的表現占有比較重要的地位。人文地理影像在中國開始越來越受到更多人的關注和重視,云南的河流、森林、雪山、梯田以及古鎮、村落等人對自然地理的改造、崇拜、依存均進入了影像視角。云南民族傳統文化的實際載體就是這些維系著生存信息的地理景觀,離開這些具體而生動的人文地理景觀,我們對文化的理解就缺少了最重要的形象線索。人文地理影像在學術調研資料的角度上與人類學影像有一定的重復性,在對事件、人物的關注上也與民俗影像近似,但其最終的核心拍攝需要又與前兩者的重心不同,對區域性的傳統文化和生態文化有更為深度的挖掘目標。傳媒中的影像始終是大眾認知云南民族生活景觀與形象的主要載體,上述三個群類也經常通過傳媒被廣泛地閱讀傳播,而旅游影像和產品推廣影像是傳媒影像的主要目的,因此此類影像作品具有較明確的附屬性。例如近年來普洱茶在全國受到較高程度的重視,成為全國各地區茶品品牌中十分特殊的一個,其品牌推廣過程極大依賴民族影像的形象推廣。由于普洱茶自身附加的民族文化色彩,其與布朗族、佤族、傣族、基諾族、拉祜族等土著民族生活習俗的密切關系,導致傳媒影像大力打造出了一個民族文化影像所呈現的一個特殊的普洱茶視覺體系。
從上述四類影像實踐的整體現狀來看,其發展的速度和規模都是十分可觀的,也涌現出大量的影像力作和組合圖像精品。但就拍攝方法與方法論研究的角度來看,實踐與理論研究的斷裂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其結果導致如下現象:
1.過度依賴元素的形式美構成影像審美評價的重心
云南民族影像的唯美依賴性是非常顯著的。云南秀麗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以及特色鮮明的人物形象均在大眾心目中形成了良好的審美評價,不容置疑,這是云南影像自身的先天優勢,但大批民間影像過度依賴于對這種先天優勢的放大,將形式美的表現置于非常重要的拍攝目標之中,甚至不惜靠犧牲圖像信息來取得視覺上單純的沖擊力,依靠構圖和色彩強化等手段突出視覺形式。影像的藝術表現絕非僅僅依靠視覺形式的手段,過度依賴形式的方法使得云南相關影集頗似一部華麗辭藻堆砌無序的溢美詩章,初嘗驚艷,回味卻少神采,干擾了讀者對云南之美的正確判斷。

日常生活中的僧侶

左都民俗·日常生活場景2
2.以對拍攝對象的研究取代拍攝方式的探索
在人類學影像與人文地理影像的依托研究課題中,影像多承擔對研究目標的闡述與形容的工具,由于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視角的介入自身即具有較清晰的學術思路。這種對對象的研究實際上也在拍攝方法上起到了很重要的指導作用,其影像能夠系統性地說明和解釋民族文化現象,很大程度上維護了民族影像傳播的嚴肅性,但影像藝術表現與影像志的建設均與民族學、人類學研究本身有不同的研究脈絡,除了一般視覺形式的方法研究,還存在影響視覺流程、視覺心理學、現代圖像學及攝影、攝像等不同門類與風格的技術語言,從而形成具有風格烙印的視覺語法。從這一點來說,人類學或人文地理目標的研究與拍攝方法論的研究終究不同軌。
3.影像造假的泛濫與影像價值觀的彷徨
影像造假的現象是圖像軟件技術大范圍推廣之后才被公眾所認知的問題,但在此前,擺拍影像亦已在云南民族影像實踐中大量出現,并與造假景觀合作,民族影像充斥獵奇、牟利、粉飾、欺詐等不良意圖。然而,對于虛假圖像的熱愛似乎逐步在大眾之間也得到了一種暗中的價值觀支持,在不區縣攝影愛好者的作品中,越來越多的軟件疊加影像被濫用,虛假制造的景觀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容忍甚至是夸耀。如果影像修飾權且可以看作是一種技術初萌時期不成熟的審美主張錯亂,另一類造假影像則已經發展到了難以容忍的地步。在今天眾多的云南民族影像傳播品中,不難見到一些民族原始宗教習俗中極端景觀的再現影像,這些被“恢復”的行為與信仰和原初需求毫無關系,完全是制造者出于凸顯原始文化的獵奇吸引力而再造的血腥與魔幻的景觀,造假、拍攝假、看假、娛樂假、消費假形成了戲謔意味十足的一個極其特殊的影像舞臺。

左都民俗·日常生活場景3

茶庵堂茶馬古道上
4.影像信息與區域形象識別的錯位
大部分云南民族影像早已習慣了斷章取義式的視覺闡述方式,將民族民俗事象的一個最具有審美評價或吸引力的局部予以人為的放大,將其余部分淡化或刪除,長期以來擾亂著外界對于民族和民族地區文化形象的認知。最近發生的一個典型事件可以看作是一次對影像人的警醒。2010 年初西南地區普遍干旱,正在這個全民關注旱災旱情的關鍵時刻,西雙版納即將迎來傣歷新年,即俗稱之“潑水節”。于是,版納仍然要一如既往地歡度潑水節的話題一時間受到網民的廣泛關注,不明真相的網民開始大規模詬病有關領導對旱情的漠視,人為仍然要堅持過節是對緊缺水資源的浪費!再于是,自治州領導不得不就節日的具體內容做了一番解釋,并向社會公布,潑水時間一定嚴格控制。大眾為什么會誤解版納傣歷新年的內容僅僅就是潑水?我們不妨回顧一下最近20 年的潑水節影像系統就會發現,傣歷新年在公眾的視野里因影像體系的偏向已經轉換為一場以潑水為唯一主要內容的狂歡節。檢討自身就會發現,我們至今沒有推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潑水節影像志,因此大眾很少通過相關影像看到換新衣、孔明燈、放高升、賽龍舟、浴佛、放生、取水、舞會、民間體育比賽、趕擺、殺牛、賧佛等全部的節日行為。

那卡插秧場景
人文地理攝影與人類學的田野影像均萌生于西方世界地理大發現的熱潮中,作為早期人類學、地理學研究的圖像文本,人文地理攝影的方法具有鮮明的殖民主義價值觀的烙印。其客觀式的旁觀記錄以嚴謹、全面、系統的介紹語素為主要拍攝手段,影像作品的文化視角往往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意識,在破譯民族民俗的神秘和新奇面貌時,獵奇心理與探秘情愫將西方中心之外的世界渲染成理想的世外桃源或蠻荒秘境。如果將孫明經、莊學本在20 世紀初開始的西部民族攝影實踐看作是中國民族影像的開端,我國本土的少數民族影像實踐發展史還不到100 年,而剝除西方語言和政治話語的干擾,當代純粹的民族影像活動實際只是開始于改革開放之后。僅僅30 年,我國的民族影像方法論還沒有形成我們自己的語言體系,也一直是無法避免對西方的模仿。然而在今后的民族影像志建構中,新一代的影像人急需正確對待自身拍攝方式的問題:在思考與認識上的膚淺導致對形式美的盲目崇拜,在視覺語言運用上的惰怠使得誤以粗陋為質樸,失去了對他人的尊重也就是在影像倫理關系中丟失了自尊,更不要在民族影像的艱辛拍攝中重復盲人摸象的典故。
當攝影圖像正在建構一種全新文化傳播文本時代的時候,我們民族開始重視自己即將遺失的傳統,保護傳統或傳承文化遺產是當下最時髦且最具有文化使命感的詞匯。保護傳統的方式有兩類,一類是將承載傳統的有形或無形的遺產保護好,力爭不變形地延傳下去;另一類就是將其最準確的視覺圖像等直觀資料采集好,進行適當的編目、梳理,為今后的重建工作提供有效的文本。前一種保護方式,不少學者和機構曾試圖推行過,雖然一直得到各方的支持,但要做到原生態的保護傳承,難度過大;后一種方式一定意義上有點兒像亡羊補牢,但多年的實踐證明,這種方式的保護更為迫切,因為傳統文化的流變速度遠遠超過我們的叩問頻率。
當代中國所處的時代是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一個變革階段,將其比喻為文化上的一個巨大的折痕,我們正處在這個折痕的前后兩頁之間。而云南民族影像在這個折痕之際將承擔什么樣的角色?學術的缺席與失語有其歷史責任,在這一特殊時期,能夠看到問題和勇于探索解決問題的方法,是最具有實效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