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欺”與“不欺人”

◎ 陳魯民

從前有個楚國人，看到《淮南方》書中寫著“螳螂窺探蟬時用樹葉遮蔽身體，人可用此法隱蔽自己形體”，就突發奇想，在樹上摘取螳螂窺探蟬時用來隱身的那片樹葉，拿著進入集市，當面拿人家貨物。差役把他捆綁送到了縣衙門，縣官審問他，聽他說了事情本末后不禁大笑起來，不意世間還有愚蠢如此者。這個故事留下一個成語就叫“自欺欺人”。

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里，一個愚蠢而自負的皇帝被兩個狡猾的騙子愚弄，穿著一件看不見的——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新裝，赤裸裸地舉行游行大典的丑劇，他也是典型的自欺欺人。

《禮記·慎獨》有言：“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自欺欺人，指既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欺騙自己在先，欺騙別人在后。他們就好像一遇危險就把頭埋進沙堆里的鴕鳥，猶如晉國那個掩耳盜鈴的竊賊。欺騙了自己是肯定的，能不能欺騙了別人卻不一定。因而，鴕鳥每每成了獵人的盤中餐，偷鈴賊也難免鋃鐺入獄。

明明自己不夠優秀，卻自高自大，自覺老子天下第一；明明自己水平欠佳，志大才疏，卻抱怨伯樂有眼無珠，沒發現自己；明明自己犯錯失誤，卻強調這個原因那個原因；明明自己嫉賢妒能，心態失衡，卻指責人家張揚炫耀；明明自己不夠努力，卻抱怨命運不公，沒貴人相助。凡此種種，都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自欺。

有了自欺，就難免會欺人，最后反被人欺。紙上談兵的趙括自欺，欺掉了四十萬趙軍的性命；言過其實的馬謖自欺，欺掉了要塞街亭，逼著孔明唱空城計以救急；自命不凡的項羽自欺，欺掉了大好形勢，也欺掉了錦繡江山；剛愎自用的關羽自欺，欺丟荊州，也欺垮了聯吳抗曹大局；自作聰明的崇禎自欺，欺丟了袁崇煥的性命，也欺掉了自家社稷；昏聵顢頇的慈禧自欺，欺得天下大亂，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國將不國……

歐陽修有名聯：“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意即自己的所作所為沒什么事是不可以對人說的。換言之內心坦蕩，光明磊落，不自欺也不欺人，無愧于心，無疚于行，不欠人情，不負人心。平心而論，能做到這樣高度很不容易，幾近圣賢，但應成為一個努力方向。人生在世，如力有不逮，才華不夠，做不到驚天動地，力挽狂瀾，也應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踏踏實實做人處世，最終達到王陽明那個境界“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如能做到不自欺，不存僥幸，不縱欲望，不做白日夢，誰又能欺了你呢？不自欺亦不欺人，是做人的本分，也是幸福的源頭。因為“你可以在所有的時間欺騙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段時間欺騙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時間欺騙所有的人。”（林肯語）有些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總覺得自己可永遠騙過所有人，因而往往不肯面對事實，不承認自己的短處和缺陷，不接受失敗與挫折，盲目自尊，自以為是，其最后結果，能不能欺到人尚不好說，欺到自己是篤信無疑的。

《菜根譚》說：“白日欺人，難逃清夜之愧赧；紅顏失志，空貽皓首之悲傷。”自欺欺人是小聰明，真正的大智慧，要做到既不自欺也不欺人，老實做人，本分做事，內圣外王，外圓內方。看到有自欺欺人者，也不必與他較勁，只需冷眼旁觀，假以時日，便能“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套用康德的一句名言，不自欺是忠于“心中道德”，不欺人是敬重“頭頂星空”，這樣的生命，才能“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做到詩意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