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梢
*
他會不會在我悲慘時刻搭救我,將我圈養(yǎng)在他的房子里,分配一個狹小的房間。我像寄生蟲一樣,趴在他的皮膚上,用他的錢,他的住所,滋養(yǎng)自己。而他從沒有想要將我趕出去,即使在我們激烈爭吵的時候,在我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激怒,露出猙獰面目的時候,或者,在我過問他的私人生活,糾纏、跟蹤、猜忌的時候……他都沒有將我趕出他的房子。他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人,就像電影《時時刻刻》里的那個白發(fā)女人一樣,圈養(yǎng)了閣樓上寫詩的男人,每周帶著鮮花前來找他,為他打掃房間,做飯,陪伴他的每一次歇斯底里,在他說出一些傷人的話的時候,信任他敏感的心。我知道沒有這樣一個人在對岸,為我搭建房屋,就像童年時期,我的父親為我搭建的那樣。
*
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這是我在東南亞求學(xué)時,從電話中得知的消息。當時凌晨五點左右,熱帶地區(qū)粉色的朝霞,天邊被稀釋的鮮血,壓在我的耳廓上,母親的聲音從遙遠空洞中砸過來。我沒有接受她的提議,飛回去參加父親的葬禮,當時我正在準備一個重要的考試,通過后,便可以離開東南亞,回國完成論文寫作。考試結(jié)束的第二天,我前去向我的導(dǎo)師道別,她贈送我一本自己所著的女性主義研究論文集。在幾次漫長的候機過程中,我翻閱了三分之一,其中關(guān)于兩性強弱關(guān)系的論述言辭激烈。她一生未婚,與姊妹同居,并滿足于脫軌的生活。我?guī)状稳ネ抑邪菰L時,都看到一個長發(fā)女人,坐在客廳角落大大的木桌前,讀一本厚重的書。她的頭發(fā)繁茂得可怕,壓在背上,我在想,如果把手伸進去,會不會掏出一只鳥來。導(dǎo)師告訴我她現(xiàn)在正在讀一本小說,《世界上最丑的女人》,說完走過去取過那本書,遞給我看,封面是散落成碎片的籠子,斷裂的鐵柵欄上,綴著一顆紅嘴唇。我問她這本小說是關(guān)于什么的,她說,界限的消融。我問她什么的界限,她說,性別的界限,萬物的界限。我沒有多問,因為我對那本書不感興趣,我只關(guān)注到長發(fā)女人在扭頭對著她笑的時候,眼睛里,指尖,都好像流出了水,那是種我不能理解的性感。我知道,當她撫摸她的身體時,清涼的風(fēng),會從皮膚的褶皺中鉆出來,在她們之間吹拂。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了,后來在夢中,她湊近了我的嘴唇,發(fā)出的聲音卻是一個冰冷的研究理論,我哭了,問她可不可以像愛長發(fā)女人那樣愛我,她搖了搖頭。
我的母親已賣掉她和父親共同居住的房子,然后在市區(qū)邊緣購置了一間八十平方米的公寓,和一個阿姨住在一起。她們?nèi)杖杖コ墙忌缴喜烧安耍虼罨疖嚾e的城市尋歡作樂。她把童年時父親親手搭建的房子贈給了我,那里長年無人居住,長滿了雜草,香椿樹樹冠比院子還要大。當我踩著巷子里的野草,硬殼蟲,途經(jīng)大半無人居住幾乎倒塌的房子,將生銹的鑰匙插進鎖眼里時,“磕噠”,兒時擰鑰匙的聲音,便在遠處近旁來回穿梭。我撥通母親的電話,告訴她鑰匙還能用,不需換鎖,她說那就好。我說你能不能過來陪我。她支支吾吾,推脫說自己最近很忙。我問她忙什么。她找借口掛了電話。
*
我的童年曾在這里發(fā)生,也在這里結(jié)束,如今一些影像會不時浮現(xiàn)出來。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蹲在水池邊,用食指切斷水流;門口掃成一小堆的灰塵中,有瓜子殼,毛茸茸的頭發(fā),是媽媽新燙的玉米須;我坐在鋪著綠玻璃的書桌前答試題,視線總被玻璃下的母親的二寸照片吸引,她那時候還很年輕;父親站在房頂掃雪,黑色的羽絨服肩膀處,摞著一小堆雪花……它讓我度過了一個有根的童年。如今它破敗了,我的父親也死了,母親對我不聞不問。我失去了化身碎片的資格,必須在每一個行將破碎的時刻,彌補,竭盡所能獨自經(jīng)營生活。可我每天鼓起的力氣,都被莫名其妙地消磨掉了。我的情緒飄來蕩去,在半空中尋求穩(wěn)定。無比艱難。我拿出一部分生活費購買除草、掃地工具,想要讓它重新活泛起來。也許通過勞動,我的情緒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我樂觀地想著,然后淚如雨下。
*
那天直至深夜,我才將院落的殘枝敗葉清理干凈,兩個裝滿落葉和竹片的袋子被堆積在木頭門旁邊。當我直起身子,準備回屋時,瞥到巷子盡頭有一小束蒼白的光亮,它正在朝向我移動。我很害怕,幾乎喊出來,閉上門,搬來一張桌子,抵住它。可內(nèi)心卻又在隱隱期待他能走進來,在這破舊的房子里,和我發(fā)生些什么,喝酒聊天跳舞,或只是面對面一言不發(fā)。總之什么都好。于是我什么都沒有做,直到他走到近旁。是一個男人,與我年齡相仿,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手中舉著只小小的金屬手電筒,他說他在找一只貓。黑色的貓。我說它不在我這兒。他說沒關(guān)系,你新來的嗎?我不知道新來的是什么意思,難道這里現(xiàn)在的住戶都有統(tǒng)一的職業(yè),身份?我點點頭,說回來這兒讀書寫作。他愣了會兒,笑了,問寫什么。我說瞎寫吧,沒人看。他說他要去這排房子后面的荒野上找貓,和我道別。我?guī)缀蹰_口,對他說我想和他一同去。去曠野上,巷子深處,街道上,尋找走丟的貓,無止境地漫游。能與另一個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可當他轉(zhuǎn)過臉來,皮膚在月亮星星冷白光線的照耀下,呈現(xiàn)出絕對的陌生感時,我嚇了一跳,趕忙說了再見。
*
我將自己的小課桌挪至窗邊,在上面摞滿了書,留出一個四方空間塞進電腦,把句子從屏幕或者書頁中摘出來,粘貼在Word文檔里,然后調(diào)整順序。就像推著單輪車從一個山頭運石子兒到另一個山頭。有的時候,被亂七八糟的句子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便站起身,沿著墻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瞥向西墻的大鏡子時,我故意繞開自己蓬亂的頭發(fā),和無神的眼睛,將視線往下移,盯住倒影里那件沾滿油漬與面粉的衛(wèi)衣。短短幾天,我已感覺到房子與我,都像是被世界拋棄的物件,即使房間中央堆起巨大的垃圾山,我的衣服被臟污吞沒,也不會有聲音響起,提醒我應(yīng)當打掃衛(wèi)生,好好生活。我與一切都沒有關(guān)聯(lián)。有一天,這個想法被證實了,與我隔開兩戶的無人居住的老房子,房頂塌陷了。我把吱吱扭扭的竹梯搭在房檐上,爬上去,想看看那塌了的房頂。從我的屋頂?shù)剿g,短短一百五十米,可我走得很艱難,每一腳都像踩在炸彈上,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為自己的重量足以壓垮這一溜用水泥、柱子、檁條拼湊成的房屋。那個時刻,我堅信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就是與房子一同塌陷,消失在世界上。
*
后來,找貓的男人邀請我一同前往酒吧。他喝了兩杯,問我會不會離開這兒,我說可能會,在這里生活我很孤獨,也很沮喪。我告訴他我家里有一面很大的鏡子,我不喜歡在那里看到自己,好像目睹一個無人問津的女人。他說他的房子里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大鏡子,說鏡子和生育一樣,都會使人數(shù)增加。我笑了,他的眼睛里的光在酒精的熏染下,變得切近,似乎只要往前湊一下,就能夠到,并且走進去,就能脫離我冷冰冰的屋子,投身熱鬧與溫暖……于是我將他帶回了我的房子。我們躺在床上,面對著面,他急迫地進入我,我伸長脖子,腦袋掛在床沿上,盯著油膩的墻紙看。當木床晃動幅度越來越大,我便忘了做愛的快樂,而是開始擔憂吊在房頂?shù)呐f燈會不會落下細膩的灰塵,灰塵會不會沖進我們的鼻孔,嘴巴里,將我們埋沒。我抓住他的手臂,想要讓擺動的幅度縮小,再縮小,最好能以靜止的方式完成這場性事。可他顯然沒弄明白我的意思,他用力扒下了我的手,老木床隨之發(fā)出更加劇烈的尖叫聲。那一刻,我覺得我完蛋了,我們會把這張床壓塌的,床單下碎裂的木板會刺穿我們的腹部,像烤羊肉串那樣,將我們串在一起,兩塊白花花的肉,我們相互連接,汗?jié)n涂抹在眼角。
他停下之后,我坐起來縮進角落,在他湊過來的時候,撞上他干涸的眼神,像極了一口邊緣長滿枯草的枯井,說不定井底還有渴死的蟾蜍,壁虎,以及七星瓢蟲。而就在剛才,我的身體是大大的水桶,他將頭埋進去痛飲,涎液順著下巴流向大腿根。我爆發(fā)出一聲吼叫,滾!他抓起扔在地上的褲子、襯衣,穿的時候,嘴巴里嘟囔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他掩上門離開后,我把床單扯了下來,丟在院子中央,澆了一整瓶酒精,點燃。藍色火苗躥得很高,張牙舞爪,伸向墻壁與我的腳邊。我聞到一股精液的味道,從我的體內(nèi)傳來。我咬牙切齒地想著,如果方才的性愛,是用我的左手幫他完成的,就好了,我會用無名指上的戒指劃傷他,鮮血流淌,手浸泡在紅色里,混合白色濃稠液體,散發(fā)出魚鱗一般的腥味。若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感到當下的滋味:和一個陌生男人做愛的惡心,像兩只野貓那樣——黑色的貓。
*
我躺在吊扇下的瓷磚上,靜待潮水退去。擰開電扇開關(guān),灰塵飄落,我沒有被掩埋,但電扇葉片連接成一個圓,邊緣臟污形成了黢黑的漩渦,我跌入其中。天旋地轉(zhuǎn),房子隨時都要塌了,我被斷裂水泥磚石砸成肉餅。地面升高,電扇絞碎了我。我看見鮮血飄灑在四面八方,濺滿了墻壁,鏡子里的血滴密集如同流星雨,我的斷手斷腳飛向東南西北四個角落,頭顱滾到門邊。眼淚順著眼角流淌在地板上,小小的湖泊在我側(cè)身的一瞬間,吞沒了我,我跌入深水夢境,看到了父親飄在半空中,質(zhì)問我為什么沒有來參加他的葬禮。他抱著一只黑貓,臉扭曲成那個男人的模樣,沖到我的面前,從背后抱住了我,那只貓在旁邊叫媽媽。我用力呼喊,可沒有聲音。
*
我的母親在一個午后前來探望我,帶著一本相冊,里面有她和父親的結(jié)婚照,有我百日的照片,還有一張大合影,父親身邊站著位陌生阿姨,右手垂在一側(cè),擦著父親的褲邊。母親告訴我,當時父親帶回這張照片時,指著一個個小人頭向她介紹他們的職務(wù),當她問父親為何和一個女人站在一起時,父親回答沒人介意這個。她說她一定在當時就知道了。只不過直到十年之后,她才將答案從那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情境中,拽了出來。之后,她必須一遍遍地面對那個恐怖的父親,揣摩他欺騙她時候的表情,也一遍遍面對愚蠢的自己,才能度過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段艱難時期。她說原來父親早就出軌了,不止一次,相冊里的阿姨是最后一個,小父親十來歲,是醫(yī)學(xué)博士,“海龜”,但長得極其丑陋,和自己年輕時無法相提并論。母親看上去并沒有多余的憤怒,只有輕蔑,對那個女人,也許只對那個女人。她沒有辦法審視自己付出的感情,也沒辦法面對幾十年來一直站在婚姻的崖邊,一次次縱身躍下的父親。母親新燙了滿頭小卷,眉毛涂成黑色,嘴唇火紅,看起來眉飛色舞,從前她不化妝,也沒有過這樣失去了根基的混亂神色。我猜想,她電話里支支吾吾省略了的內(nèi)容,一定是關(guān)于愛情的!她遇到了一個男人,不到五十歲的“小伙子”,會撒嬌,耍賴,用一些手段,讓她相信自己處于愛情的中心。我預(yù)感她將要被騙了,騙錢,騙房產(chǎn),但我沒有提醒她。我想她比我要更清楚,那是一個陷阱,但是她需要,因為那是她用一輩子失敗無聊、傷人至深的婚姻生活,挖出的洞穴。
父親死后,她清理了與他相關(guān)的一切物品,連一顆紐扣都沒有放過。卻給我留下了一本相冊,一摞書——各個版本的《紅樓夢》與兩本南明史。我從校友群找到一個學(xué)長,他研究明朝歷史,也許需要那兩本南明史。他與我約定來家里取書,并答應(yīng)搬來一架梯子,為我擦洗電扇與吊燈。
*
距離周末我們約好的時間,還有三天。每當我經(jīng)過電扇下那塊狹小區(qū)域,都會幻想他爬了上去,一只胳膊伸向電扇,一只手伸向我,接住我遞過去的改錐,鉗子,螺絲釘。我?guī)退鲎√葑拥膬蓚?cè),仰頭看他衣角的毛線球,敞開的領(lǐng)口,鎖骨,下巴,它們激起了我的欲望。我們便縮在沙發(fā)里做愛,手指伸向敏感柔軟的部位,嘴唇在皮膚上摩擦。之后我們會談一場漫長的戀愛,經(jīng)歷無聊的情侶生活,一起吃飯,逛超市,旅游。送彼此實用的節(jié)日禮物,坦然露出倦怠的表情,不為愛情的幻滅感到可惜。有些夜里,我們會住在由他看管的圖書館的典藏室里,在高大的棕紅色書架之間擁抱,讓天井處薄潤的光裹緊我們的裸體。他的背是一條閃爍著光斑的河,在我的身體上方流動,而我成為穩(wěn)定的地面,河道。我偷食了他的穩(wěn)定,掠奪了他平靜的心,我終于可以擺脫身體里那個時常大吼大叫,想把一切都砸碎燒焦的女人,成為婚姻里十年二十年紋絲不動的陶瓷擺件,如我的母親所為那般。可我的母親并沒有留住那樣的生活,她最后還是不得不投身于混亂之中。但我想,只要我足夠努力,便不會重蹈覆轍。我將與他一腳邁過戀愛階段那必須步步踩在刀鋒上的痛楚感受,我將徹底碾碎我的孤獨,永遠不會沒有退路,不會掩埋進垃圾山里,變成垃圾的一部分。我害怕那樣的生活,尤其害怕我盡管竭盡全力,卻只能墜入那樣境地的念頭,一次次浮出水面。
周末,他如期搬著梯子趕來了,進門時,朝我點了一下頭,然后弓著背鉆進了房間。自始至終他一直保持著微笑,眼睛盯著我瞳孔旁邊大約三厘米的地方,好像很害怕與我的視線撞上。確切地說,他應(yīng)該是害怕和所有女人的眼睛撞上。他是那一類銅墻鐵壁一般的男人,絕不可能忍受計劃之外的事發(fā)生。他抬腿登上梯子,我遞給他改錐,螺絲釘,鉗子,然后從他手中接過一扇扇葉片。我看到他的褲腰上掛著一串鑰匙,鑰匙扣是個針織的粉紅色小兔子。我想他大概有女友了,交往多年,談婚論嫁的那種。他沒有刮胡子,下巴上黑色有些明顯,在往上,是嘴唇上方的胡茬。
我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幻想的落空,失落之外,也慶幸自己沒有在他到來之前沖動行事,對他說出一些挑逗性的,出格的話。他遞給我最后一片扇葉,我拖著它去往水池,他跟在我背后,手上沾染著油膩的灰塵。我側(cè)過身示意他可以先洗手,他往手心搓肥皂,再用水流沖干凈,然后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金屬葉片,說容易劃傷手,我來吧。他的背,衣服的紋路,脖子后面的紅繩落在我的眼睛里……我閃過了一個念頭:抓住他的手腕,央求他留下,住在這里,我們好好經(jīng)營生活,永不分離。我們素不相識,但我好像看到了一條救命稻草,漂浮在我注滿水的院落上空,我伸過手去,就能攥住他,浮出水面,脫離那冰涼的令人窒息的孤獨和壓力。我的身體漂浮著,房子里,墻壁溫度緊貼手掌,升高降低,起起伏伏,水的紋理被我攪亂,我在游動。
送走他之后,我回到房間,看著煥然一新的電扇,發(fā)現(xiàn)我已完成了最后一項任務(wù),我的屋子一塵不染了,那么從此往后,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可他不是那個陪伴我從一個支點,走向未來的人,我不能拿指尖穿透他的皮膚,攥住他體內(nèi)那個穩(wěn)固的支撐——他有那支撐,但它不屬于我——讓自己的行動找到軸心,緩慢或飛速地運轉(zhuǎn)——一個抓著鋼管舞蹈的女人,我不是她。我留在了曠野,踩踏著野草,從這一個無邊無際沖向下一個無邊無際,所尋的事物都在出現(xiàn)的一瞬間,墜入幻想的深井,摔碎了真實。我躺在地板上,盯著房頂看。有一股氣味從身體下方升了上來,惡劣濃重的煙熏味,驅(qū)逐了我的眼淚,我的心臟被惡心占據(jù)。
*
一個凌晨,我鉆進黑洞洞的廁所,在布滿蜘蛛網(wǎng)的墻角,看到了一只紅色塑料水盆,我記得,母親曾經(jīng)坐在那上面清洗屁股,就在我面前干那件事兒。我站起來,從黑暗里把它拽出來,帶進了屋子里。它挺臟的,和我一樣,我們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經(jīng)過鏡子時,我又看到了衛(wèi)衣上洗不凈的油漬、藍色水彩筆印,我脫下它,乳房鉆出來。我用兩手將它們捧起,腦海里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愛過的一個人,真實的愛,但我們素未謀面。他陪伴我度過了許多孤獨時刻。此時此刻。我與照片,影像,聲音,文字相愛,欲望藏于細節(jié),我撫摸他那遠在天邊的手指,他的聲音從我的下體傳來,直到脫離掌控的一剎那,情話,抱怨,激烈的,痛楚的,片段,砸碎在水面上的陽光,從溺水的我的眼睛中流落,飄蕩。我抓住自己的身體,丟向思念與想象。一張一米五的小床,條紋床單,散發(fā)著洗衣液的味道,我的指尖沾染了自己的腥味,非常淡,幾乎不可觸及。我只有它們,但我想擺脫它們。
只剩下隨機,荒唐,從一種極端情感奔往下一種極端情感。在煥然一新的房子里,我的手摸到墻壁、桌面時,都想要從中抽出一條繩索,讓一物與另一物取得關(guān)聯(lián),我難以在自身尋得的關(guān)聯(lián)。我用雙手攥住繩索,抬高雙腳,搖搖晃晃中,試著讓自己安置在一個卡槽中。我在半空中飄來蕩去,卡槽始終未能找到。
*
很久以后,我還是一個人,也還是不太習(xí)慣。那些男人的臉浮動在一條河面上,沒有一張是清晰的,都隨著風(fēng)的到來而消散。我幻想我在河面上劃動船槳,將臉龐攪成粼粼的光。去往對岸。我幻想有一個人,在那里為我搭建了一棟房子,像童年時我的父親所做的那樣。
房子外,木頭劈成的木片,插進泥土里,連成長長的柵欄。柵欄里,是一片草坪,栽種著梧桐樹,棗樹,石榴樹,柿子樹。踏上水泥臺階后,我會來到一個紅磚砌成的房子里,刷著綠漆的木頭窗框嵌進綠色的窗玻璃。我用手觸摸它們,然后推門走進房間。大大的客廳,連著大大的餐廳,沙發(fā)罩是一塊白棉布,茶幾由兩張四方木桌拼湊而成。上面擺著一束百合花,肥膩的花瓣,濃重的香。沙發(fā)一角散落著幾本我喜歡的書,是他專門為我準備的。小說和詩歌,隨時準備像釣鉤一樣,將我的嘴唇和心鉤破。墻壁上,正在放映一部黑白默片,帶貂皮帽,穿白紗裙的女人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坐在布滿煙霧的酒吧,飲下一杯烈性酒,然后拽掉項鏈,假睫毛,高跟鞋,趴在墻壁上大哭……拐角處掛著幾幅畫,都由一千片拼圖拼湊而成,碎片邊緣切開了著名女作家蒼老的脖子,也切開了平遙古城戲臺子上戲子煞白的臉……不止這些,還有許許多多,可以組成完美的生活畫面的物品。供一個女人因迷失其中而喪失孤獨感的物品,連成了線,指向盡頭一個男人的背影,穿著灰色的襯衣,牛仔褲,頭發(fā)短短的,圍裙的綁帶系在他的腰上。
我像個已經(jīng)行將就木的人那樣,邁著緩慢、搖搖晃晃的步伐走了過去,從后面抱住了他。他想要轉(zhuǎn)過頭,我搖了搖頭。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不想知道我的結(jié)局。是誰都好。那些擦過我的小腿的小腿,望向過我的眼睛的眼睛,被我環(huán)繞過的腰,撫摸過的脖頸,被我遺忘在角落里的,手指的溫度,腳趾刮在腳背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停留過的男人,或只是途經(jīng)的男人,怎么拼湊組合都好。我只想在這樣一幢房子里,用自己的身體,聲音,表情,真正留住一個人,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滋生怨恨也滋生愛。我們不需要歷經(jīng)沒完沒了的過程,只需要努力地劃過一條冰冷的河流,就可以擁有這樣的生活,就可以為它付出全部的力氣,全部努力。
未來的每一天,我們都躺在鋪著白布的沙發(fā)上,看投影在墻壁上的電影,我撫摸他的指尖,他把頭枕在我的大腿上,眼睛閉著,我順著他嘴唇的輪廓,輕輕按壓。我們感受到騷動,然后緩慢地做愛,緩慢到我脫下最后一件衣服的時候,他的手還正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我躺下時,他才輕輕地把嘴唇落在我的額頭,當我們終于赤身裸體,他的手才敢于順著我的胳膊,向下滑至大腿。我們聽見一些日日重復(fù)的聲音,蟬鳴,貓叫,風(fēng)聲,湯鍋咕嚕咕嚕,電影里不懂的外文,鬧鈴,秒針,以及彼此細微的喘息,像奏鳴曲一般,形成了一個個菱形,嚴絲合縫地拼湊在一起,并咬合了我們。我們的身體劃過每一處平面、棱角、折線時都沒有感到疼痛和不適。因此我真正擁有了愛,盡管我并不覺得自己攥住了什么,反而每一天都在攤開手掌,流失曾以為愛里必不可少的嫉妒心,難纏的顧慮,思前想后,掙扎和崩潰。我張開臂膀,腿也向外延展開,瞳孔擴散,我在他的身邊,變成透明的玻璃水缸。液體在一點點蒸發(fā),我的靈魂我的渴望,一點點蒸發(fā),消失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