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呈
楊凡
馬洋回南城了,是老蕭跟我說的。馬洋進去的時候,我們仨是最好的朋友。他出來時,我對友誼的理解發生了一些變化。老蕭打電話說,馬洋出來了,咱找個時間,聚一聚。我說,什么時候?老蕭說,你什么時候有空?我說,我問他什么時候出來的。老蕭說,上周。我說,下周聚吧。
初中起,我就預謀著遠遠地離開南城,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單純地想離開。高考后,我到了北方的一所理工學校學計算機,大二的一天,我發現自己最想成為的是電影導演,而不是程序員。我以為拍電影的夢想會和其他心里浮起的念想一樣,短暫而貧乏,最終不了了之,但是沒有,它在我的內心生根發芽,已經枝葉蓬勃。揮霍完四年大學時光,在北京漂了兩年,最終一無所成,我回到了南城。回來的緣由有失體面,在我連續拖欠三個月房租以后,房東說什么也不愿讓我住下去了。我拖著行李箱,走在北京街頭,想起當初也是這樣風塵仆仆來到北京,心中涌上無限凄涼。回來后考了縣圖書館的管理員,工作清閑,整座圖書館一天里沒有幾個人出入,這倒使我喜歡上這份工作。老蕭在高三上學期退了學,后來去職業學校學汽修,如今在縣城最北面經營著一家酒館。我和馬洋都遠離南城的幾年里,老蕭換了四個女友,老蕭說他會和第五個女友結婚,但他沒有做到,和第四個分手后他認定,這一輩子不會遇到比第二個更好的女人了,于是想盡辦法和第二個女友復合并結了婚。結婚后老蕭加快了衰老的速度,他原本大我們不到一歲,叫他老蕭有點牽強,現在恰如其分了。
我所工作的圖書館,只需按時打卡上下班,幾乎沒有加班的說法。不過,當老蕭問及時間,我還是有意推后了一周,一是老蕭的電話太突然,我沒有做好見馬洋的準備,二是我這周剩下的時間已經被方子佳占據。我是通過相親渠道認識方子佳的,雙方家長在我們認識之前就已互相認識,掂量過各方面條件,覺得合適。起初我拗不過家里的安排,不得已才和方子佳見的面,后來覺得還不錯,能說上不少話,相親結束以后還想見對方。不再經過家長,我們自作主張看了兩次電影,吃了一次火鍋,擼了一次烤串后,我迅速掌握了她的三大愛好,看電影、吃火鍋和擼串。但我們也僅限于說更多的話,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之所以沒有進展,是因為我有所保留。我對北京還有執念,北京才是我成為電影導演的夢想之地,而南城不是。我擔心自己對電影的熱情會在這里消磨殆盡,于是竭力與牽絆住我的一切保持距離,和方子佳的感情只是其中之一。我保持得挺好,除了工作關系,日常交往的朋友僅限于老蕭,后來加上方子佳。
方子佳
我回到南城是出于自愿,也有父母的意思。從師范大學畢業后,我順利進入南城一中當語文老師。我的父母都是初中老師,父親教語文,母親教英語。父親喜愛吟詩作賦,很注重培養我文學方面的潛能,我語文學得很輕松,每次考試成績都拔尖。這是父親最引以為豪的,每當他向母親炫耀他的基因強大,在他的循循善誘下,女兒會成為一名出色的作家,母親都無從反駁。直到進入大學中文系,我才發現自己只會背背詩詞,并不是真的有文學天賦。我在電話里大哭,向父親道歉,我辜負了他,向來嚴厲的父親變得柔軟,坦言自己年輕時候也想成為作家,但也不得不接受成不了的現實。雖然不再寫作,但我已經釋懷了,我只能接受現狀,沒有別的辦法。未來會發生什么,我無力預測,只有在上學的時候,我能通過預習把握第二天上課的內容,而人生,是無法預習的。
認識楊凡之前,我沒有談過戀愛,我在應對學業中度過了整個大學時期。楊凡不是我所傾心的,卻是我欣賞的人,他還想重回北京,成為電影導演,我知道他是成不了的,就像我成不了作家。楊凡是一個天真的人,身上有我沒有的品質,他不認命,而我早早認命了。我喜歡他的天真,勝過喜歡他身上別的一切。
第一次見楊凡,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名字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看完后我們去吃火鍋,桌上熱氣騰騰,我們沉默地吃各自碗里的食物,楊凡突然開口道,這電影你感覺怎樣?他認真地盯著我看了半晌,我才囁嚅著說,挺好的。第二次看完電影去擼串,楊帆說,電影拍得怎樣我不問了,你有什么愛好?我說,我也喜歡電影,只要你不讓我評論電影怎樣,我們就可以處。他問,別的愛好呢?我說,吃火鍋和擼串。楊帆說,那行,咱們處處看。
楊凡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比我更享受孤獨的人,只有談起電影的時候,他的眼里會難得地閃現光芒,別的時候都一副愁苦深沉的臉,像懷著什么心事。這座小城只適合過平淡的物質生活,內心懷著藝術抱負,多少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雖然我們是通過父母牽線認識,但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要相遇,因為我想象不到這座城市有比我更能理解他的人。我的想法很快遭到楊凡的反駁,他義正詞嚴,能理解我的還有老蕭,就是縣城北面“逍遙酒館”的老板,他能理解我。我說,他喝多的時候能理解你?楊凡說,沒喝多的時候也能理解。我沒好氣地說,那也僅限于兩個人。楊凡說,還有馬洋。我說,誰是馬洋?楊凡說,我的好朋友,不過,我為了來和你見面,把和他的見面推遲了。我說,你和他什么時候見面?楊凡說,下周。我說,你和他見面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楊凡陷入了沉默,沉默是他的常態。
老蕭
高三時從學校退學,是我一時沖動。楊凡勸過我,但我沒有聽他的,我當時桀驁不馴,在家不聽我爸的,在學校不聽老師的,怎么會聽他們的呢?印象中是小學四年級,父母離婚,我跟著父親過,我的叛逆就隨著母親的離開而開始了。現在想來,確實叛逆得早了一點。退學后在家里待了大半個月,每天無所事事,心里空落落的,像突然失去了身體的某一重要部位,又說不清失去的是哪個部位,然而回學校接著念書已不可能了。父親對我能考上大學不抱希望,但也擔心我過早進入社會,走了不歸路,托了幾層關系,才把我送進市里的一所職業學校學汽修。父親干了半輩子汽車修理,指著這門手藝養家,如果哪天干不動了,希望我能頂上。
父親向來不善表達,就連離婚時也風輕云淡,上午離完婚,下午還回到汽修店若無其事地忙活。也許他早已傷過心了,他是愛母親的,盡管她每天打麻將不著家,他依然縱容著她,替她攬下欠的債。我平生唯一一次見到父親在現實面前表現出無奈,還是我從汽修學校畢業以后,違背了他的意愿,開了一家酒館。
我沒有缺過朋友,高中時與楊凡、馬洋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我們分到了一個班,并且在一個宿舍。假如與其他人在同一宿舍,以我與生俱來的交際能力,也能成為朋友,但他倆未必,尤其楊凡。楊凡是一個沉浸在自己內心世界的人,自己內心世界的那點東西,沒有人會真正在意,這一點我在父母離異時就認識到了。父親容忍了母親好幾年,還不是在他一無所有時,母親曾用她的溫柔撫慰過他的心,他沉浸在她過去的溫柔里。沒錯,母親曾是個溫柔且善解人意的人,但她在我上小學以后就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察覺不到自己的改變給父親帶來的痛苦,也許察覺到了,但無動于衷。自打他們離婚,我就沒見過母親了,鄰居們議論她跟著有錢的老板去了廣州做生意,父親也不再提起她。
母親離開家的頭一兩年里,我常常在黃昏時分,莫名其妙地沿著鐵軌奔跑,巴望著飛奔而來的火車在站臺停下,母親從某一節車廂里走出來,領著我回家。很快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回來了。后來我開始抗拒與母親有關的一切。我去年結婚了,有一個好妻子,是我的第二任女友。我交過四個女友,之所以和第二個結婚,不是我向楊凡所說的她最好,而是她與我的母親搭不上一點邊,無論長相、性格還是氣質,沒有一樣有我母親的影子。
我一度以為不告而別的人不會再回來,但馬洋回來了。馬洋突然出現在逍遙酒館時,我說不出是悲是喜。那天,我特地給他調了一杯“醉生夢死”(我臨時起意取的名字,其實就是一杯普通的雞尾酒)。馬洋問這酒名有什么寓意,我說王家衛電影里說的,喝了“醉生夢死”以后,可以忘掉過去做過的任何事。馬洋沒有接下酒,他說,我過去做了錯事,是當時腦子不清醒,現在要時刻保持清醒。我把那杯酒送給了一位常光顧酒館尋找艷遇的中年男人,對他說,祝你醉生夢死。馬洋問我,你和楊凡還有聯系?我說,有聯系,但他從不來我的酒館。馬洋說,咱們抽時間聚聚。
馬洋
我回到長大的那條街道,曾經的居民樓已經拆遷,街坊全搬走了,兒時的玩伴也都不知去向。父母搬進了新的小區,原本他們不肯搬,他們來看我時征求我的意見,我執意讓他們搬。父母給我留的那個房間,擺設和原來的房間一模一樣,我被警察帶走以后,母親把我從小用到大的那只鬧鐘電池取了下來,我出獄后重新裝上電池,它又開始走動了。停下來的只是鬧鐘,而時間不可遏制地向前,我從十七歲來到了二十五歲。
那個夏天雨水很多,多過了以往的任何一個夏天。星期五下午最后一節課,連續下了一周的雨突然停了,語文老師在講臺上講《歸去來兮辭》,他講到動情處“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急匆匆走向最后一排,看了看窗外的樹,又走到前排。學生們早已不耐煩,他們期待快點下課,雨水和課堂使人煩悶,好不容易淫雨初歇了,周末也即將到來。我沒有表現出煩躁,但和其他人一樣沒有聽課,這篇課文我早已熟悉,我在腦子里回想上午數學課上的等差數列問題。我不會想到,一個小時以后,我將用力將一把水果刀捅進一個出租車司機的腹部。
下課鈴還拖著一條余音,同學們以沖出牢籠的勁頭涌出教室。我正收拾書包,一只手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身,老蕭使了一個眼色,叫我去打球,我沒有去。按照慣例,每個周五放學后,我會到父母所在的惠園水果批發市場照顧攤子,一起吃過晚飯,然后回家寫作業。從我記事起,父母就依靠批發水果謀生,對我的學習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上心,即便如此,我也沒掉下過班里前三名。父母指望我考一個好大學,畢業后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過安穩的日子。
我從停車棚推出山地車,我總是騎著它在學校、水果批發市場和家之間往返,初中起就是如此,唯一的變化是初中換成了高中,如果這三點連成線,不過是銳角三角形變成了鈍角三角形。車子已經老舊,浸泡過雨水,鏈條有些生銹,要使出更大的勁,才能達到平時的速度。我騎出校門,天空又飄起毛毛雨,但不管了,我把書包舉到頭頂,鉚著勁兒蹬腳踏板。在學校和城區公路的交叉口,紅燈跳為綠燈的一瞬,我用力一蹬,自行車不可控地漂移到道路中央,我趕緊捏剎車,但不起作用,我和車子一起摔了出去。等我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后方一排車被我緊急截停,離我不到兩米距離的出租車司機從車上下來,抓住我的上衣領子旋轉兩圈之后,把我甩了出去,牙磕到地上,我感到嘴里帶有一股腥味的咸。司機緊追過來,食指指著我的鼻子朝我吼叫,你他媽不要命別牽連老子,老子車上還有兩條人命!我身上涌起一股熱流,大喊了一聲,撕開書包拉鏈,取出水果刀,不管不顧地向他的身體捅去,在我連捅數刀后,司機倒在了血泊中。
在那個紛亂的時刻,我無法掌控自己的行為,也無法預知由此帶來的后果。以后的每個夏天,我總會想起連綿不絕的雨水,雨水中混著血水。我內心越是逃避,逃避著從天而降的雨水,雨水越是無休止地落在每個終將到來的夏天。
楊凡
我還是辭去了圖書館的工作。與同事日益熟絡起來,我開始警覺,這樣下去,我會在這里越陷越深。我的人生屬于電影,而不是和這座小城捆綁在一起。我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但現在看來,這一天得提前了。
我和方子佳最后一次見面,和往常一樣,我買好電影票,提前到位,等方子佳上完課趕來??吹碾娪笆恰讹L平浪靜》,是方子佳提議看的,她說她喜歡女主演宋佳,原因是她們的名字里有一個相同的字。我的記憶沒有出現差錯的話,這是唯一一次,方子佳對電影里的人物產生興趣。
方子佳吃完一串羊肉,拿起另一串,突然開口說,章宇演得怎么樣?我正琢磨著如何向她告別,思緒突然被她的問題打斷,敷衍地說,很生動,符合角色需要。方子佳說,章宇,也就是電影里的宋浩,一個成績優異的高中生,一次驚慌下的意外殺人,就這樣斷送了前程。我說,劇情需要,別太當回事兒。方子佳放下肉串,認真地說,電影里宋浩用刀捅人的時候,我哭了,真的。我看了看方子佳的眼睛,紅紅的,眼眸濕潤,有哭過的跡象,看電影時我竟沒有察覺。我有點不知所措,說,你哭的時候可以提醒一下我。方子佳說,不完全為電影哭,我想起了自己初三的時候,目睹了一個高中生將一個出租車司機捅倒在地上,當時我和媽媽就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我說,那是一個星期五?方子佳說,沒錯,距離中考還有一個月,那天下午初三年級開家長會,我媽當班主任,開完會我和我媽乘出租車回家。那天下過雨,司機心情不好,一路上罵罵咧咧,不過司機心情不好倒不是因為下雨,而是他女兒的成績。出租車司機的女兒和我同年級不同班,那天他原本是給女兒開家長會,然后接女兒回家的,對女兒模擬考的成績不滿意,就扔下女兒,自個兒拉客去了。經過南城一中和城區十字路口的時候,人行道突然沖出一輛山地車,司機緊急剎車,下車將從山地車摔倒爬起來的高中生又狠狠地摔了出去。天空飄著小雨,我們想下車,正猶豫的時候司機已被高中生用刀捅倒在地上。我媽在慌亂中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來得及時,大概是沒有捅到要害處,司機撿回了命。我沒想到馬洋出事那天,方子佳坐在出租車里,遲疑了一下說,我當時上高二,捅人的學生和我同班,成績比我好,常常考第一,這件事以后我就沒見過他了。方子佳說,大學期間,一次寫作實踐作業,我把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取名《星期五事件》,以一個事件目擊者的視角來寫的,課堂討論上,寫作學老師委婉地向我傳達了我沒有文學天賦,從此我就沒再寫過小說。
方子佳終于敞開了哭,我將她摟在懷里。方子佳止不住地問我她有沒有文學天賦,我說有,肯定有,老師看走眼了。我問她我能不能成為導演,她說當然能,一點問題都沒有。方子佳依偎著我,嬌小的乳房貼著我的胸口,她的臉頰發燙,鼻孔發出溫熱的氣息,我貼近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就這樣在南城和方子佳一起生活下去,人生也沒什么遺憾??晌乙艳k妥離職手續,決意前往北京了。
老蕭
馬洋走出酒館,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禁想起那個周五。我到籃球場,已經有一伙人在場邊上等,楊凡夾在其中有點顯眼,他比場上的所有人都要矮。他穿一件淺藍色球衣,一條黑色短褲,緊咬雙唇,身體抖動著,夏天的雨竟也使人哆嗦。等大伙熱身結束,身體舒展,步伐輕靈的時候,天空重新飄起雨。眾人只好散去,楊凡不肯罷休,想讓我陪他在雨中打一場。我拒絕了,下雨影響我的發揮。我提議晚飯后在區體育館見,室內籃球場,不受干擾,雨下多大讓它自己下去,我們只管打球。
一中路到城區路口,平時頂多半小時,那天走了四十多分鐘還沒走出半程路。整條路上的人像緩慢蠕動的蝸牛,走走停停,我再一次感到時間的緩慢,比方才的語文課還要慢。消息從最前方的路口傳來,波浪一般向后面的人群涌動。最開始是說路口發生車禍,出租車撞上了一輛自行車,出租車司機受了重傷,騎自行車的人沒事。這一說法隨即被更正,說出租車司機不是重傷,而是死了。緊接著又傳來第三種說法,出租車司機沒死,騎自行車的也不是沒事,也受了傷。多種說法不脛而走,擁堵在路上的人反復咀嚼,以抵抗這段路程的無聊。
一個半小時后,道路終于暢通,我和楊凡走到路口,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只見道路中央有一攤血,一個警察打著一把雨傘守護著它。我湊過去看,楊凡拉著我離開了。
我目送馬洋走到街道的盡頭,左拐進入另一條街,他消失之處出現一個略微肥胖的身體,亦步亦趨地朝酒館走來。我定睛一看,那個形體并不陌生,甚至有點熟悉過了頭。我感到驚詫,父親會來到逍遙酒館。酒館開張那天,父親就宣稱不再管我,勸我遵紀守法,別給他添麻煩,同時也不會管酒館死活,如果開不下去,甭想要他接濟,趁早關掉去接他的汽修店。我的驚詫還未消退,父親就已站在我的面前,仿佛他不是一步步走過來的,而是剎那間出現的。
我回過神來說,爸,你怎么來了?他說,我不能來?我引父親落座,沒等問他喝點什么,他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爸說,你最近睡眠如何?我說,和以前一樣好,一沾床就睡。父親坐直了身體,眼珠子看了看頭頂旋轉的燈球,轉回來說,做夢嗎?我說,不太做夢。爸,怎么問起這個?我爸說,我近來總是夢見你媽,她好像要跟我說點什么,但始終沒說。我說,爸,你還沒放下我媽?我爸說,我預感她在廣州過得不好,既然不愿跟我說,讓她跟你說吧。我說,爸,怎么讓我媽跟我說?我爸說,你今晚早點睡。我說,爸,我好幾年沒夢見過我媽了。我爸說,你還記得以前你媽對你有什么要求?我想了想說,學習上從沒有什么要求,只記得小學時,我每天早上出門上學,我媽都洗一個蘋果放我書包里,讓我在學校吃,但我不吃,老給同桌的女孩子吃。我爸說,你記得今晚睡前吃一個蘋果。
日暮時分,我就打了烊,在路邊買了一袋蘋果拎回家。吃過晚飯,我躺在沙發上醞釀睡眠,妻子刷完碗,走到客廳關心地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沒有,今天我爸來找我了。妻子說,爸跟你說了什么?我說,沒說什么,我感覺到我爸真的老了,以前從沒意識到他會變老。妻子說,你多去看看他。我說,嗯,我給你削個蘋果。我削好一個遞給妻子,拿起另一個。她咬了一口說,我們是時候要個孩子了。我說,可以,但今晚我們得分房睡。妻子說,不是今晚就要,你急什么呢,至少你得先把煙戒了。我說,今晚不要也得分房睡。妻子說,為什么?我說,我今晚要在夢里見我媽,我爸今天來,我感覺他想念我媽了。妻子感到不可理喻,將抱枕扔給我說,你睡沙發吧。
我躺了一個多小時,越躺越清醒,沒有一點要做夢的意思。我吃了兩個蘋果重新躺下,不知道躺了多久,十歲的自己隱約浮現,沿著鐵軌奔跑,呼嘯而來的火車在南城站停下,我媽從車廂里走下來,她還是當年離開家時候的樣子。她朝我招手,我奔上月臺,嘴里不斷地喊著媽,每喊一聲,都得到擲地有聲的應答。我說,媽,我和我爸都很想你。我媽說,我也想你們。我說,媽,我們回家吧。我大喊著,把自己喊醒了,睜開眼四周一團黑。我又吃了一個蘋果,但直到天明也沒有再夢見我媽。
第二天一早,我給我爸打了電話,我說我媽也沒跟我說什么,我爸嘆了口氣說,她不愿說就算了。我說,爸,我想去一趟廣州,去找找我媽。我爸說,酒館誰照看?我說,轉讓出去吧,我昨天見到了十歲的自己,想起來了小時候的愿望,不是開酒館,是希望你和我媽不要離,我們一家人好好生活。掛斷后,我給楊凡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馬洋回到南城了,酒館轉讓出去之前,我們在這里聚一聚。打完電話,我買了一張去往廣州的火車票。
馬洋
我做了好多次思想斗爭,才決定到老蕭的酒館。我從小朋友就少,話也少,不知是朋友少導致話少,還是話少導致朋友少。老蕭算是我真正的朋友,也許他是許多人真正的朋友,但他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楊凡也是一個朋友少的人,和楊凡在一起時,我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盡管每次考試我都高出他幾十分。坦誠說,在學校時我不太看得慣楊凡,但這并妨礙我們成為朋友,只是比真正的朋友次一點的那種朋友。我在獄中時常會想起他們倆,年紀不斷增長,我卻總被記憶糾纏。
是的,是記憶。記憶蠻橫地盤踞在我的身體里,占據了我的全身。以往我感謝記憶,上學時,母親常常給我買增強記憶力的營養品,我聽她的話吃下去,果然保住了第一名。過去八年,我通過反芻往事,得以度過那段暗淡的時光。如今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而在我竭力想忘卻過去開始新的生活時,關于過去的記憶卻始終揮之不去。
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記憶力日益增強,想象力日益衰退。我能清晰地回憶起來每個學期我這兩位朋友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們如今是什么樣。時過境遷,我怯于見到他們,卻又深受記憶的折磨,加之對他們如今樣子的好奇,在記憶力、想象力、好奇心三者的混合作用下,我還是來到逍遙酒館找到老蕭,提出了三人聚一聚的想法。
見完老蕭我有些后悔,雖然我如今想象力貧乏,但老蕭的模樣并沒有超出我現有的想象,楊凡的模樣也只需要從高二那年往后推八年,差不了很多的。三人一見面,必然聊起往昔種種,這會加深我的記憶力,是我避之不及的。但見面的要求已經提出,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沒什么問題,是我心弦繃得太緊,要學會跟過去和解,人要往前看,建議我日常做些運動改善。我開始跑步,我以為只要我跑得足夠快,記憶就跟不上我的身體。別說還真的管用,至少晚上能睡得著了,腦海里不再頻頻出現過去的畫面。見面那天,我跑步到逍遙酒館,酒館已經關閉了,上面貼著一張白紙,寫著“旺鋪轉讓”四個黑體字,比這四個字小一點的是老蕭的聯系電話,我給他打去,老蕭說他人在廣州,讓我打給楊凡。我掛斷后繼續奔跑,沒有給楊凡打電話。街道上,行人熙攘,大都步伐從容,這座城市里只有我一個人深陷在記憶的泥沼里,靠不停奔跑才能解脫。正這樣想,迎面跑過來一個女孩,我瞥見她的面龐,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想不起來了,我為想不起來感到一陣欣喜,加快了奔跑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