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英博
一
一只灰黃的“雪花溜子”在沙漠里快速地爬,留下一連串腳印。一只白里透青的蝎子,在干枯的胡楊木下,靜靜地乘涼。向北穿過沙漠,就到了我們團場,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帶我穿梭于各個團場之間。
有次,當地親朋的小孩,從平房頂撂下來一輛幼兒三輪車。我媽把它擦凈,再把幼小的我像玩具一樣擺在座位上,就這樣牽小車逛街去了。大人們進了小賣部,留我在路邊等著。等他們從小賣部走出來,我媽的手里就多了一塊美味的口香糖。年幼的我,根本禁不住這種巨大誘惑。我踏著踏板,向口香糖發起了沖鋒。據我媽說,意外發生得很快,我一頭攮在路邊的欄桿上。
遲鈍如我媽,她以為幼小的我,只是學會了和她開玩笑。她站在那兒和我二姨笑。待幼小的我緩過來,抬頭尋找媽媽,媽媽才看見我血肉模糊的眼睛,才沖過來抱起我,再用剛才那個小賣部里的電話呼叫家人。
一輛小吉普,把我們一家三口和我二姨拉到診所去。萬幸我只是傷到皮肉。包扎時,他們還不知道我的情況。據二姨回憶,我在診室里哭得十分凄厲,我媽直接嚇暈,我爸也暗自抹著眼淚。估計他們所有人都在想我悲慘的后半生。等我出來,左眼被包得很嚴實,親朋們都湊上來,打探我的這只眼睛是不是瞎了。
換藥的時間持續了好幾天。這就比原定的回家時間推遲了些。期間,那小三輪也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被親戚用木棒打碎,只認得出變了形的小輪胎。他還說,早該如此。
等我們最后一次去那個診所,用我爸的話說,是那個二把刀醫生害了我。本不至于留疤,可那個老大夫,大手一晃,我的眼睛就和那塊紗布分離了。我的左眼終于重見光明,我卻又像個警笛似的,發出比之前凄厲十倍的哭聲。那塊紗布,活生生帶走我眼角的一塊肉。
是生活,過早地撕去了我的棱角。
這一點,被我明察秋毫的姥爺發現了。我媽一進家門,他就從她的懷里奪我過去,抱著我對著大鏡子,上下搖我,嘴里發出“哦、哦”的聲音來哄我。他發了大火,把同去的所有親戚都罵了一頓。姨媽也跟著說,那是老爹老娘才能鎮住的地方,是你們幾個小輩,幾個小屁孩該去的地方嗎!
這次記憶,應該說是些玻璃碴一樣的碎片,散落在我的腦海。我媽偶爾遞給我些,我爸偶爾遞給我些,我的姨姨們也會插手進來拼湊一番。如今我長大成人,低頭一看,手里竟留下塊璀璨的寶石了——那這就應當算是我對兵團最初的印象吧。
那只雪花溜子找到大青蝎子,把它當作晚餐時。想必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會像沙漠里生出的白煙一樣,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是飄到天上,還是鉆回了地底。
二
我的親戚李二娃,他放羊回來。
羊丟了一只。
建在土地上的土黃色的平房,白色的哈氣,顫抖著遞出代表歉意的簡短話語。房間里紅色的小太陽默默搖頭。蓋著電視,帶有鏤空花紋的米黃色紗布輕輕飄蕩。鐵銹色的水龍頭,有一滴水卡住滴不出來。只有屋外羊圈里的羊,大膽咩咩叫出幾聲。
那待會兒請客的羊就少一只唄!老婆淡定地說。
那……那怎么行呢?
接過雪蕓的話。年逾五十的李二娃,腦海里浮現出當年,自己愣神時鐮刀割壞了左手的虎口。李二娃正束手無策,是雪蕓最先發現他受傷了。她馬上跑到他的身邊,蹲下用枯稻草和干凈手絹為他包扎傷口。他低頭,看到了延伸到手背上的傷疤。若是在暖冬的驕陽里,似乎還能聞見當年蘊藏在稻草里那陽光的氣味。
放心吧,不會少了他們的。
雪蕓有著團里最美的歌喉,年輕時,還給團里畫過許多板畫。人人都說,勞動標兵李二娃和文藝標兵雪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當年的集體婚禮,團長是他們所有新人的證婚人。李二娃和雪蕓的床板并成一塊,這婚就結成了。
李二娃,磨刀!
嚯嚯的聲響,像號角發出的悠遠長鳴。好幾個年輕人從幾個方向走來,邁進李二娃的院子。有的帶來甜瓜,有的帶來葡萄,有的從家里抱來一箱地道的庫爾勒香梨……通通被交給家里的女人們,拿進廚房仔細清洗,切好,擺盤。號角聲熄,小伙兒們從羊圈里,趕出兩只夠意思的肥羊。力大的小伙兒握住羊角,個高的小伙兒套住羊脖兒。羊雙雙被抬上砧板,女人們提來滾燙的開水。兩處刀光。美味的生靈,伴著遠古飄來的淡然,靜靜等待,等待生命慢慢在喉管聚集、消逝。等它們合眼,小伙兒們就能燙羊毛了。
賓客到齊。年輕的都加入幫忙隊伍,中老年們則擁簇成團,喧起了謊。老滑頭調侃起老耿直,這是聚會的保留節目,當年吶,輔導員說,這片田里有蛇。誰知他啊,說著指向老耿直。他立馬站起來說,報告,我怕蛇!老滑頭學得有模有樣,逗得大伙笑聲不斷。他立得正,站得直,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輔導員都沒忍住,我們當時笑得很厲害。
老二老三,出來烤肉!
在母親的召喚下,兩個兒子立馬蹲在架好的烤爐前。雪蕓把煤塊填進長長的爐子,足夠兩個兒子施展開來。幾十串羊肉夾著羊油,被他們烤得嗞嗞響。手一翻,撒上孜然、鹽巴和辣椒面,它們即刻融入濃郁的肉汁。烤架冒出的滾滾煙火氣,與人們呼出的哈氣匯聚在一起。熟的烤肉串送到面前,任何喜愛羊肉的人都經受不住這樣的誘惑。每個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咀嚼。整個院子,頓時充滿烤羊肉的香氣。拴在門口的大黃狗,也興奮地吼叫起來。雪蕓把最后的一盤烤肉端上桌子,終于能坐下來和客人們聊會天了。
羊肉,管夠呢!
孩子們,都好得呢?
都在城里工作呢,過得好好的!
雪蕓夾起一塊甜瓜,往嘴里送。邊嚼邊說,就是文文,她畫的十二金釵都收進《巴州志》了,我姑娘畫得多好啊。
是啊是啊,文文從小就不一樣。很多人附和道。
可惜,就她沒能留在城里生活。
這是咋回事?
她回家以后才給我們說,她不想去參加那些同事飯局。她一個小姑娘不敢晚上打車。正聊著,燉羊肉也好了。李二娃提著大勺兒,在院子里吆喝,呼喚客人們來盛羊肉湯。所有人端起碗,在灶臺前面列成隊。
少點,少點!
沒事沒事!
那我多來點湯!
掌勺的李二娃,還是把好幾塊燉羊肉,盛進客人的碗里。白嫩的肉塊漂在淡黃色的羊肉湯里。客人又抓了幾把蔥花兒、香菜、皮牙子,從容地撒進碗里。一碗從李二娃家的大鐵鍋里燉出來的羊肉湯,不咸不淡。花椒增添奇妙的層次感,羊肉自帶的香味在口中綻放,回味無窮。喝兩口湯,再咬一口燉爛的羔羊肉,雖然沒有肉湯的醇厚香味,可這樣放開了吃肉,總是能滿足所有人對肉食的欲望。沒一絲膻味的新疆羊,是這世間頂級的美味。伴隨蔥花、香菜和皮牙子的香味,整碗下肚,全身都熱乎乎的。
好酒的長輩聚成一桌兒。李二娃神秘兮兮地招來大兒子,囑咐他去庫房。大兒子撥開亂糟糟的麻繩和農具,抱出一箱特供的伊力老窖。這是李二娃早就備好的佳釀,白酒入席,聚會正式進入頂峰。
下次到我那去!有位客人高呼。
李二娃聽著家里的聊天聲、音樂聲、碰杯聲。他微笑地搖了搖頭。給門口的大黃狗丟了兩根大骨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
李二娃拋下所有賓客,將他們交給老婆和兩個兒子。他低著頭往前走。從磨刀開始,他就決定把這段時間留給自己。他始終提醒自己,一定要踏上尋找那只羊的道路。扶穩車把,調轉車頭。三輪摩托“突突突”地上路了。
李二娃最疼愛的人,還是女兒文文。
如果文文在家,他可能就不會去找羊了。每次文文回來,他都恨不得時刻守在女兒門前,誰膽敢欺負她,他會拼上老命。他早就在心里發誓,只要活著,就不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再受一丁點委屈。
文文從小皮膚白嫩,扎著兩束乖巧小辮兒,備受眾人寵愛。房頂上,草叢下,菜田瓜地里……哪里都有她的擁躉。于老頭的孫子,剛從張老頭家房頂偷了一把沙棗獻給文文。張老頭家的孫子見了,又從于老頭家的屋頂,偷了更大的一把沙棗獻給文文。小小于斗不過小小張,有點受挫。所以他下定決心帶個新鮮東西,奪回他的文文。他鉆進管瓜地的于老頭設在地里的茅草屋,可惜什么也沒翻到。小小于哭喊著往家跑時,碰上一個大鐵塊,絆倒了。
小小于回到伙伴中間,文文見他滿臉是血,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去衛生所。原來是他的頭都磕破了,也毫不在意。他趕來拽住文文的手,那模樣和動作,簡直是個土匪強盜,恨不得扛上文文就跑。
跟我來!說完,他還啐了啐口中的鮮血。
孩子們瘋跑追去。
茅草屋里,梁上正懸一架超大的桿兒秤,據說能稱出幾百來斤的西瓜。秤桿兒的一頭,吊著個大筐子,酷似只有城里才能玩到的秋千。面對這種新鮮玩意兒,團場的任何小孩兒都抵擋不住誘惑。孩子們都兩眼放光,十分羨慕地看向文文。因為他們知道,現在,只有文文才有資格第一個坐上去。
文文,文文,你試試呀!伙伴們齊聲催促文文。不然天黑,就誰都沒機會上去玩了。
小小于同樣紳士地說,快上去吧,這里是只屬于你的專座。
文文也不扭捏,絲毫不謙讓。她就像電視上的女俠一樣,利索地坐進筐子。正當小小于想要上前推文文的時候,套在桿兒秤另一頭的大秤砣突然翹起。飛一般地滑下來。“咚——”的一聲,重重地砸在文文的后腦勺。文文的后腦勺上,倏地長出個核桃大小的紅包。這出乎了孩子們的預料。
他們都湊近來給文文說,千萬別告訴你爸爸呀!文文!
晚餐時,雪蕓才看到文文后腦勺上的大包,就問她怎么回事。文文說是自己摔倒了。摸起來沒有大礙,雪蕓也沒再管,洗碗去了。不過沒那么簡單。經受這次撞擊的文文,已經背著父母,擅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的某種潛能,也在后腦勺的這次撞擊中被激發了出來。只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構成物體的清晰線條。從此以后,文文提筆就畫,看見什么她都可以立馬畫出來。
等到文文升入中學,終于把當年的事與家人和盤托出。家人們推測,文文很可能是被秤砣砸出了腦震蕩。李二娃明白了文文成為天才的原因,感到對這唯一的女兒很是虧欠。總想補償文文。雪蕓卻不這么認為,她從此逢人便說,文文就是一朝被砸成天才的。這種故事,往往更加吸引人,也更能成全一個人在文藝之路上的成功。人們總覺得天才就是天才,不是普通人能夠達到得了的。不過,這就隱藏了文文整個少年時期的刻苦努力——幾乎每個夜晚,都是雪蕓抓著文文的小手,一筆一筆地教她畫畫。
李二娃剛剛聽到老婆說對文文沒能留在城里生活而感到惋惜,實話講,他是不在乎的。他始終覺得,城里沒有想象得那么好,農村團場也沒有想象得那么糟。在尋找白羊的路上,他看到遠處的芨芨草和干枯植物低矮的枝條,他的記憶逐漸錯亂,腦海中出現幻覺。年幼的文文浮現在他的眼前。女兒后腦勺的大包,突然生出灰黑色的樹枝,樹枝上又生出些沙棘或者駱駝刺那樣的小尖尖。那是代表了沙漠的荒蕪,卻又否定沙漠是荒蕪的一種存在。李二娃停下思緒,雪蕓和兒子們的呼喚,阻擋了他的幻想。他回過神,穩住方向。戈壁灘上偶爾有好看的瑪瑙。零星的石英和云母碎片散落在土壤里,發出亮晶晶的光。
李二娃路過一片湖,他給我說過,那是一攤死水,周圍沒有任何植物,所有的蘆葦和魚兒都躲在那湖心里。不同于內地復雜的水系,它是獨有的一片純粹湖泊。像嵌在大地上的翡翠。孤獨地和云打招呼,孤獨地聽著風沙奏鳴,時而照料路過的野馬和飛過的天鵝。我剛聽到有這樣的湖存在,首先覺得它好自私,它似乎沒有意愿參與大氣循環,似乎也沒有壯志去承載滔天洪水。后來我才懂得,它是大海的孽子,孤獨地守候一方凈土。
四
再往前走,就不可能找得到了。李二娃自言自語,那是只可以賣一千塊的肥羊呀!他暗自懊悔。若不是自己樂善好施,這么多年來,沒有為家里積蓄錢財,或許早就能給文文在城里買套房。
天色變冷,他依舊疾馳在蒼茫的戈壁灘,像是在追逐落日。這是最后的一片草地,單獨的一只羊,沒有牧羊人的帶領,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那是一匹野馬!不是你的羊!
我發出驚呼,面前的李二娃卻很淡定。他的神態很是得意,眉毛要撇進頭發里。他接著對我說,那羊就快要走到天上去了。他說,他想到女兒,想到文文對待美術創作的執著;想到文文,獨自坐著長途汽車回到家里時的心情;想到女兒漂亮的眼睛和潔白的皮膚,他在一瞬間,就喪失帶羊回來的那份決心了。
我想也是。不過我更好奇,那只羊走過的路是怎樣的?就算好奇勁兒過去,我依然在暢想。那只羊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我當時就覺得,要給它自由!李二娃說。
對著呢!自由!我又在心里感覺到一絲孤單的情緒。真是一只孤獨的羊!
可你知道嗎?我還被困在那種心境里,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李二娃說,第二天我就在隔壁老于的羊圈里發現了它,老于給我炫耀,說他白撿了只肥羊。真想抽他個大嘴巴子,我只說了句那是我的羊。那老東西一個白眼給我翻到天上去了。不過那個羊崽子,正在羊圈里開心地吃草的呢。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