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組詩）

西左

傍晚

遠山正在暮色中溶解，不像冰

有一些風正在抵達你，以馬群，以黃河之

水天上來

你胸口的圍欄和堤岸空如酒杯

有一些風已吹過你，以呼嘯的時間，以刀

刃的快

你所剩的時日被吹得漸少，你累累的傷痕

如滿樹的柿子

在秋后越發寒冷之際，一個就是一個火爐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落向大海嗎？而大海

平靜

你內心的波浪卻無處安放

在水塘森林公園

石階上落滿松樹的針葉，那樣柔軟

像你寫過的一些詞語

溪水已經干涸了，剩下的溝渠

一定被人比喻成傷痕

你卻想到詩行之間的縫隙，而不是其他

筆直站立的杉樹，仿佛

來自大地之鏡反射出的幻影

又像是神插入大地筆筒的筆

需要消耗掉多少輪人類，才能寫滿天空的

大紙

白鷺已經飛走了

一只就是一個雪國，一片終年積雪的土地

有鷹，淪為天空的巖石

又像某類容器，用來收集星辰

無人知曉的暴雨

湖還在，至今你都搞不明白

它像一塊貓眼石，還是神女的眼淚

坐在湖邊，你們談到一些往事

在時間的枝丫上，成熟得像你正在剝的橘子

波光粼粼的湖面，被風擦拭成無數白銀

湖邊，有烏鴉的叫聲

從風的陡坡上滑落，像一塊薄冰

在水里消融

不遠處，樹才開始搖動

你已經落下了一層薄薄的葉子

松土的人

他站在那里松土，風從遠方帶來種子

和一些像種子一樣的消息

他的頭頂，云正在集結，有海洋就要落下來

有海洋，補充眼睛里流失的河水

他站在那里松土，在這塊土地之外

有人出生，有人悲傷，有人死去

他站在那里松土，內心的青菜、蘿卜、土

豆、玉米

郁金香、玫瑰、梔子花……開了一遍

又謝了一遍，一年年，他有和它們相仿

的心事

他站在那里松土，腳下翻松的土

就像河水涌起的無數波濤

有一天，他會被這些波濤沖刷成鵝卵石

或者，沖刷成他腳下的其中一個波濤

他站在那里松土，他挖出了經濟學，哲學，

現實主義

甚至更多東西

他站在那里松土，他手里的鋤頭，就像我

手里握著的筆

我只想在紙上挖出人性和良心

向日葵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帶著一大束向日葵

不是從梵高的畫里采摘下來的，擁有十萬

畝陽光的線條那么多

它們里面也沒有隱藏肖邦，莫扎特，貝多芬

聲音的琴鍵，可令月光如流水，水在雪里

面抽芽

它們不可能是詩友童七拍照給我看的其

中一些

整齊地碼放在貨車車廂里，一朵向日葵就

是一個金燦燦的太陽

它們可能曾在雨中，接受了那么多濕漉漉

的言語

不被理解，也不去辯解，多像我

它們離開那塊生長的土地時，飽嘗了怎樣

的快和鋒利

疼，卻喊不出聲音，多像我

如果它們抵達你，便能找到賴以生存的根

我便開始懷疑我說的“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是我就在你旁邊，卻無法走進你的心”是

句悖論

現在，它們就在我懷里

遼闊的虛無。不是我帶著向日葵，而是向

日葵帶著我

這命運的轉盤

給思蕾

我想寫一首詩給你

無關天使折斷的翅膀，一直在人間找尋

時空那樣無邊，誰的肉身里隱藏著另外半

邊羽翼

而我們真的不過是泥人

從土里來，又回土里去

也無關孤島，不為誰的停留而存在

它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句子

而并非那些粗糙的大手攥緊的最后稻草

它完全可能是一只候鳥的脊背或者浮冰

更無關孤星，在長夜里耗盡最后一絲光明

一生都在燃燒，像極了對生活

和命運絕望后，仍然選擇相信和熱愛的心

我想寫一首詩給你

無關春天的花，秋天的月

人世的傷害，仿佛紛紛揚揚的大雪

我想寫一首詩給你

只關于我愛你一生這件事情

我只會告訴你甘蔗的甜

絕不透露給你，每個字都蘸滿了我的心血

白鷺

去野馬川的途中

我看到了它們

這群自由職業者

它們中的一些

可能來自廈門、上海、無錫

我有著和它們相似的遷徙

也有著和它們翅膀上

來得意外的暴雨

濕地公園

它身處城市邊緣，像一首詩里

不起眼，又必不可少的那一句

它的周圍是高大的樓房，排列在那里

像書架上的古籍，陽光是一層灰

它的橋頭，有車從上面經過

要去哪里呢？一個車輪就代表一顆流星

在它的樹下走過和駐足的人

仿佛從上面掉下來的葉片，還會回到枝頭

上去的

它身處低洼處，肥美的河水

讓它的濕地看起來那樣多汁

凸顯出紅櫻桃或者紫葡萄一樣的果肉

那些候鳥和本地居住的鳥群

就在它葳蕤的草木叢中覓食

只有它們才深諳

這塊濕地的善意和痼疾

窗外

樹葉都已經黃了，疾風中

一棵樹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人

多像我年邁時故去的親人

用這種方式回到我們中間

來看我們，有一些蕭條，有一些冷

紫薇的火爐早已經熄滅了

曾經，它用它花瓣的火焰

溫暖過多少個大雪紛紛的人

切割機的聲音，仿佛要將聽力

切割成無數只蟬一般大小的份額

有人在小區的綠化帶松土

彎腰在那里挖

仿佛一些往事可以松松了

一些又可以填平

山頂的霧

有時候，它們像一塊堅冰

任雨水冰涼的舌頭

怎么化也化不開

有時候，它們像輕盈的羽毛

總能輕易依附風的肉身

飛到很遠的地方去

祖父離世的那年冬天

它們緊緊包裹著那塊墓地

仿佛代替了我們沒能說出口的話

以及深深的哀傷

它們又好像要把自己弄成一把梯子

引他到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

那里會好嗎？他是否依舊會貧困和生病

而實際是，他躺在地下那么黑暗的地方

像一塊煤

現在，它們像一個迷宮

有那樣多的人還在生活和人生中尋找出口

夜晚的河流

我站在橋上

已看不見它了

但它的聲音還留在這里

留在河床古老的琴鍵上

它的漩渦和波濤

早已被黃昏時

那個眼睛渾濁的老人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