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艷
“憑欄倚樓”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上有重要地位。歷代文人墨客憑欄遠眺、臨樓觀賞、踞亭興嘆,佳句頻出。其中,杜牧的“憑欄倚樓”詩歌獨具特色,涉及離別懷鄉書寫、望遠懷古書寫、女性憑欄書寫,以及隱逸情懷書寫,審美意蘊悠遠;且在欄桿創設的半開放的空間中,詩人在“自我”和“現實”空間中反復橫越,以欄桿、高樓為中心,配合“水”意象與“花”意象創設出了獨屬自我的“欄下世界”。
一、“憑欄倚樓”:恒常的創作主題
欄桿,實為“闌干”引申詞。《說文解字》載:“闌,門,遮也;從門柬聲。”縱木為闌,橫木為干,本意為縱橫交錯之意。常見于建筑平臺外延、樓梯兩側、水邊等處。“欄桿”“檻”“闌”等關鍵字眼常在古詩中出現。
“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陸機《文賦》)時令變化,春花秋葉,心中溝壑均可感發心中詩情,況乎“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劉勰《文心雕龍》)。登樓憑欄作為一種環境,為創作者提供觀賞風景、探幽尋古的場所;作為一種文化話語,自然萬物的特性與人生遭際相合,觸動人心種種體驗,催化蘊積于胸的意緒心態,在現實與精神世界間架起了一座詩意與審美的橋梁。
中國古人登高必賦傳統由來已久,早在東漢時期,就有王粲的《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舉望四野,消愁忘憂,憑欄倚樓處,情思噴涌。“憑欄倚樓”詩至李唐,名家輩出,不勝枚舉。李白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夜宿山寺》),狂放之情溢于言表;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筆力雄健,骨鯁多氣的杜工部形象躍然紙上;白居易的“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寄湘靈》),道出多少辛酸。
由上述論述可知,“憑欄倚樓”作為詩歌意象的基因,在詩歌血脈中流淌已久,獨具審美意蘊。杜牧現存五百多首詩歌中,直接寫到“欄桿”意象的有二十首,而寫到倚樓踞亭的詩歌占比更高。杜牧詩中的“憑欄倚樓”書寫異彩紛呈,風格多變,獨具魅力。
二、杜牧“憑欄倚樓”詩歌的主要指向
杜牧“憑欄倚樓”詩歌內涵主要集中于離別懷鄉書寫、望遠懷古書寫、女性憑欄書寫,以及歸隱山林書寫。
“多情自古傷離別”(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離別與懷鄉是詩歌中永恒不變的主題。杜牧臨樓吟詠,送別友人,傷別之情在所難免。“寺樓最騫軒,坐送飛鳥沒。”(《池州送孟遲先輩》)身在寺樓內,看飛鳥消失,實際是看著朋友身影消失于天際。《送別》中的“多緣去棹將愁遠,猶倚危亭欲下遲”,久久不愿分離,只能盼望不確定的“碧云深處是佳期”。詩人送別固有神傷,但又不耽于悲哀,臨別贈言又有相當豪邁超壯的詞句生發,“今日送君話前事,高歌引劍還一傾”(《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舞劍壯別,希望裴坦判官“江湖酒伴如相問,終老煙波不計程”,對于離別不舍之情進行描寫,多了一份隨性、灑脫與超然。除了送別,思鄉之情也是憑欄詩歌的一大特色,而離鄉千里,寄居逆旅,杜牧憑欄詩歌中的思鄉總是與“聲音”書寫聯系在一起。且看一首《題齊安城樓》:
嗚軋江樓角一聲,微陽瀲瀲落寒汀。
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
在齊安城樓上接天穹,下臨四野的遼闊空間內,突兀的角聲,在寂靜中更突顯悲寂。同樣的,“江城向晚西流急,無限鄉心聞搗衣”(《冬日五湖館水亭懷別》)也以搗衣聲入詩,將聽覺與視覺進行有機聯動,讓杜牧的憑欄詩歌脫離了以往只寫“所見”的窠臼,建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聲音殿堂。
杜牧自云“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郡齋獨酌(黃州作)》),廣泛關注社會現實,寫過《罪言》《論戰》等有關政治、軍事的論文。“不為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新唐書·杜牧傳》),他的政治論述十分生動準確,抓住要害,但縱使他有管仲、諸葛之才,也難以“縫補”晚唐這“破舊的衣裳”。所以,“望遠懷古”也就成了杜牧憑欄詩歌中最常見的題材,且多集中在歷代宮廷政變、王朝覆滅這類重大政治事件上,指出帝王將相的窮奢極欲、賢愚不分是導致悲劇的主要原因。《臺州曲二首》中的“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和“王頒兵勢急,鼓下坐蠻奴”,詩人借用前代陳后主的昏庸,斥責他在大兵壓境之際仍耽于淫樂,終至亡國。厚重的歷史感成了其懷古書寫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杜牧擅長沖淡時間厚重感,創設輕巧靈動的詩境。以《題宣州開元寺》為證:
南朝謝朓城,東吳最深處。
亡國去如鴻,遺寺藏煙塢。
樓飛九十尺,廊環四百柱。
高高下下中,風繞松桂樹。
青苔照朱閣,白鳥兩相語。
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
閱景無旦夕,憑闌有今古。
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
此詩開篇用高聳的謝朓樓起興,來襯托開元寺的古老與巍峨,緊接著對樓進行了細致描摹。開元寺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也是罕見的,讓人不禁聯想“多少樓臺煙雨中”。所以,詩中追憶亡國舊事、抒古今之慨,并非單純懷古追憶,內中寄寓著詩人對晚唐時局的深憂。但是,整首詩的基調非深痛的憑吊,借著“青苔”“白鳥”“溪聲”“月色”“春雨”這一系列的自然事物,給人以淡淡的憂傷之感,卻無歷史與時間的壓迫感。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在優渥環境中成長的杜牧,免不了有世家弟子喜游冶、戀花柳的風流習氣。長期與女子接觸,在日常衷腸傾訴與觥籌交錯中,心思細膩的杜牧有時會以女子視角出發,寫她們憑欄時分的“樓下世界”。
“金風萬里思何盡,玉樹一窗秋影寒。獨掩柴門明月下,淚流香袂倚闌干。”(《秋感》)秋風萬里吹不盡相思愁,月上梢頭,淚灑闌干。詩人從女性視角出發來寫,將自我心愁苦借女性之眼描寫出來,轉換角度,平添幾多細致感情,匠心獨具。而“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金谷園》)中的綠珠,是杜牧登樓詩歌對女性形象的直接描寫,且是作為正面形象被塑造。詩人以同情的心態寫這位為主殉情的剛烈女子—綠珠,讓她的形象仿佛與樓閣融為一體,成為一種悲涼且鮮紅的懷古符號。在詩人眼中,“桃李香消金谷在”(《金谷懷古》)的綠珠形象長存。
杜牧擁有官宦與浪蕩子的二重身份。他長于豪門大族,自幼接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的熏陶。在治學方面,他承繼了祖父杜佑的經世致用之學,對“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上李中丞書》)均有涉獵。尤其在政治上,他善發政論,并見解獨到,關注現實社會問題,故懷古詠史佳作頻出。但也正因有如此宏大的胸襟抱負,在遭到貶謫時,他更易產生消極苦悶的情緒,走向另一個極端,產生歸隱江湖的意愿。再看一首《寄題甘露寺北軒》:
曾向蓬萊宮里行,北軒闌檻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縹緲宜聞子晉笙。
天接海門秋水色,煙籠隋苑暮鐘聲。
他年會著荷衣去,不向山僧說姓名。
這首詩準確地表達了杜牧想要歸隱的心態,嫻熟地運用“桓伊三弄”“子晉吹笙”的典故。面對生活與仕途的坎坷磨難,詩人為自己找到了一條解脫之路,那便是隱姓埋名,走向山林。“千峰橫紫翠,雙闕憑闌干……王喬在何處,清漢正驂鸞。”(《早春閣下寓直蕭九舍人亦直內署,因寄書懷四韻》)面對茫茫山林,詩人看似追問王喬何在,實則是在憂心自我的前路與歸宿。在另一首詩中,杜牧運用“范蠡”的典故,“惆悵無日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題宣州開元寺水閣》)做了回答,便是看破紅塵、歸隱山林、遁入五湖。杜牧之所以產生逃避世俗、歸隱山林的心思,與后期其弟身患疾病,自己又沉淪下僚的不幸經歷有很大關系。
三、“憑欄倚樓”意象的空間審美
杜牧的憑欄詩歌獨具特色,具體表現為對空間分割運用得恰如其分。欄桿作為一種現實的屏障,將詩人觀察世界的空間進行了分割,形成了“外物世界”和“心靈世界”兩個同時同地存在的空間。詩人則在這兩種空間介質之間反復橫越。當心靈需要停頓修整時,詩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而當詩人著眼現實,將眼光投注于眼前的溪流、山水、花鳥時,憑欄又僅僅是憑欄。請看下面這首《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
惆悵無日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此詩就將雨化作簾幕,來分隔欄桿內、外。在簾幕之內,詩人在自我世界里遙想六朝繁華已為陳跡,草色連天,愁云慘淡。只景色古今同,而雨幕之外的現實世界中敬亭山依舊矗立,宛溪岸邊人聲和著水聲一起流逝。這里的“人歌人哭”并非一片刻之景。“歌哭”語出《禮記·檀弓》:“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歌哭”言喜慶喪吊,代表了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人歌人哭水聲中”,宛溪兩岸的人們世世代代聚居在水邊,這些都不是詩人一時所見,而是平時積攢下來的印象,在登覽時被觸而已。接下去兩句,落日時分,夕陽掩映著的樓臺,在晚風中送出悠揚的笛。詩人在這里描寫了兩種景象:一陰,一晴;一朦朧,一明麗,在現實中是難以同時出現的。當詩人面對開元寺水閣下這片天地時,詩人即是詩歌空間的主人。在此空間,時間可以折疊,地點可以轉換,一切都隨著詩人心境的變化而變化。
杜牧立于欄桿、倚靠高樓,視野是開闊寬廣的,對自我和現實的注意力分配不盡相同,但對時間、空間的熟練掌控值得稱道。“初霽獨登賞,西樓多遠風”(《秋霽寄遠》)點出詩人獨自登臨后,寫夕陽、秋波秋雨、山鳥樹木等所見之景,直到最后,筆鋒才稍轉入“千里與君同”的內心抒發。《江樓晚望》中的“不欲登樓更懷古,斜陽江上正飛鴻”同樣是詩人在詩歌結尾處寫到個人世界的感受,而詩人用個人懷古收束感情,讓眼前可見的雛燕、飛鷹、山巒都沾染了復古的色調。在《歸雁》中,現實世界的描寫占據詩歌意象描寫的大部分。“畫堂歌舞喧喧地,社去社來人不看”,詩人用現實的繁華反襯出詩人內心的孤獨與失意之感,暢呼靈魂中的傷感。《牧陪昭應盧郎中在江西宣州佐今吏部沈公幕罷》中的“可憐千里夢,還是一年秋。宛水環朱檻,章江敞碧流”,寫出了千里一夢,又逢一秋,思緒萬千,唯檻外長江空自流。
“憑欄”作為一種心靈停靠的象征,創設出了奇妙的空間關系,其意蘊是復雜的,而人登臨時的心情也是瞬息萬變的。讀杜牧憑欄的詩歌,讀者可以更加清晰明了地體味詩人創作時的心靈世界。這種對現實和自我空間的探索,是杜牧安放自我、成全自我的一種有效方式,也顯示出詩人對自我與存在關系的無限探尋。
四、“憑欄倚樓”詩中的意象妙用
杜牧詩歌中的“憑欄倚樓”與“水”意象搭配緊密。例如,“黃鶴樓前春水闊,一杯還憶故人無”(《送王侍御赴夏口座主幕》),詩人在黃鶴樓前面餞別,在樓臺之上憑欄眺望,沒有直接寫離情別緒,而是連帶使用“春水”意象,讓抽象和浮動的愁思,下沉并融入一江春水中,與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閱景無旦夕,憑闌有今古”(《題宣州開元寺》),詩人于夜晚宿于開元寺內,先實寫耳中所聞潺潺溪聲,所視白墻輝月,寧靜悠然的情調躍然紙上,筆鋒一轉而又“前山看春雨”,妙用“雨”意象化靜為動。整首詩在動靜結合中,以欄桿為地基,搭建起來聽覺、視覺、感覺的通感殿堂,余韻悠長。再如,《題池州弄水亭》中的“弄水亭前溪,飐滟翠綃舞”兩句,將“溪水”與憑欄結合得唯美動人,合該是靜影沉璧,波光粼粼,才會發出瀲滟溪水在舞動的慨嘆。詩人在另一首寫弄水亭的詩中也運用了“水”意象,“亭宇清無比,溪山畫不如”(《春末題池州弄水亭》)。這類詩歌將樓、亭與液態的溪水或者雨絲結合,柔化了欄桿的硬挺形象,讓詩人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描寫、議論都能游刃有余。杜牧多次將兩者結合,形成了他詩歌中較為固定的意象搭配。
“花”意象在杜牧憑欄詩中的出現頻率很高,如《初冬夜飲》中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干”。這首詩作于會昌二年(842),時值杜牧四十歲。詩人于天寒歲暮,秉燭獨酌,吊影自傷,獨具匠心地寫下被朔風吹成一堆的“白梨花”,恰是詩人此刻慘白心情的寫照。“蘆荻花多觸處飛,獨憑虛檻雨微微”(《冬日五湖館水亭懷別》),獨自登臨高檻的詩人,見到眼前蘆葦飛絮之情狀,聯系“無限鄉心聞搗衣”的思鄉情緒,可知飄舞的不僅是蘆荻飛絮,更是詩人的思緒與詩情。又如,“山鳥飛紅帶,亭薇拆紫花”(《題白蘋洲》),亭子周邊開滿紫色花朵,天高氣朗,同時聯系整首詩可以見得詩人視野開闊、心態平靜。詩人又在《春晚題韋家亭子》中寫道:“擁鼻侵襟花草香,高臺春去恨茫茫。”本是表達高臺春恨之情,但花香的描寫消減了這種遺恨,讓詩歌挺拔俊俏,不流俗氣。又有《殘春獨來南亭因寄張祜》中的“一嶺桃花紅錦黦,半溪山水碧羅新”,詩人運用桃花之“紅”來沖淡殘春之慨,借紅花碧水排解孤獨的心態。《九日齊山登高》中的“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詩人巧用菊花的淡然形象,顯示灑脫不羈和看破紅塵的高逸情致。整體而言,詩人在詩歌中將憑欄詩歌與“花”意象搭配使用,借用花本身所具有的鮮艷、明媚,給情感沉重、色彩暗淡的憑欄詩歌注入了活力與希望,消減了登臨者胸中的苦悶與愁思,勾勒出詩人憑欄詩歌俊逸明麗的氣骨。
由以上論述可知,“雨”和“花”的意象在憑欄詩歌中的頻繁再現,在詩境上將憑欄產生的邈遠神思拉回現實,使詩境始終立足客觀世界,而不致讓人產生虛無縹緲、純粹抒情之感;在情感表達上,“雨”和“花”的意象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本身具有的柔美清新的文化意蘊,鑄就了杜牧憑欄詩流暢輕靈的特點,并以此創設出明麗意象與俊逸氣骨并存的“清新俊朗”氣格。
翁方綱在《石洲詩話》評價其“樊川真色真韻,殆欲吞吐中晚千萬篇”。杜牧的“憑欄倚樓”詩歌內涵豐富、余韻悠長。“憑欄”意象本身就具有豐富的藝術內涵。在杜牧的詩歌中,欄桿、高樓與周圍的花鳥樹木、溪水寒煙等構成了多彩的審美意象群。他利用欄桿的阻隔作用,劃分時空,給心靈以停靠憩息的空間,在這一特殊空間中,或思鄉,或懷古,或傷離別,或念歸隱,抒情最為暢快。在杜牧筆下,欄桿已超越自身屬性,兼具情感溫度與審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