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華
(北方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西夏文學以深厚的儒家主流文化為根基,以傳統主流文學為淵源,是中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皟热逋廪钡奈幕螒B賦予西夏文學崇尚儒學的精神內質,西夏文學在文學體裁上涵蓋詩、表、奏書、銘、奏章、表文、書簡、碑銘、諺語、歌辭等,在內容上包括政教倫理、社會民生、頌贊歌辭、風俗民情,與儒家主流的文學精神一脈相承。此外,西夏文學呈現出多元化的藝術風格,如奏章的雅正華美、書表的犀利論辯、詩歌諺語的通俗,總體上具備完整的創作體系。到目前為止,支撐西夏文學研究的史料文獻較為豐富,綜合史料層面有《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西夏書事》《俄藏黑水城文獻》等;文學史料層面有骨勒茂才的《番漢合時掌中珠》、王仁俊的《西夏文綴》《西夏藝文志》、羅福頤輯《西夏文存》等;文本層面有《新集錦合辭》《新集碎金置掌文》《圣立義?!贰段飨脑娂贰秾m廷詩集》《拜寺溝方塔佚名詩集》等。一些學者從文獻梳理與文學個案研究層面對西夏文學的相關問題予以研究,使西夏文學研究的內涵與外延不斷得到拓展。事實上,北宋、西夏、遼、金文學共同構成了10—12 世紀中華文學的創作格局,共同豐富和拓展了中華文學的藝術寶庫。今天我們研究西夏文學,既需要進一步整合、匯集、梳理相關文學史料,進行深入的文本研究,也需要拓展學術理念與研究方法,尤其將西夏文學置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框架之下,以政治共同體、文化共同體、精神共同體、情感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為研究視角,深入發掘西夏文學蘊含的思想內涵與文學價值,為中華文學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機制與互融模式提供參考路徑,從而使西夏文學的研究更立體、更具時代意義。
20世紀80年代,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為學界進一步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精神內涵提供了有效的學理依據,也為研究主流文學與多民族文學互動交融提供了理論支撐。21 世紀以來,尤其是在世紀之交的十幾年間,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提出了“中華文學”的概念,并編寫出版了十卷本的《中華文學通史》,對中華文學的形成及發展歷程進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立體化的梳理與呈現。郎櫻、扎拉嘎主編的《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史》,首次以歷時性視角對歷朝歷代多民族文學關系進行了梳理。此后,劉躍進、朝戈金、關紀新、李曉峰等學者也提出構建多民族文學史觀的倡議。面對“中華文學一體”與“多民族文學交流交融”的新理論框架,如何揭示多民族、多地域文學之間的互動交融方式,成為學界進一步思考和探究的課題,也帶動學界對古代多民族文學予以全面關注與研究。西夏文學作為中華文化與中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意識在10—12 世紀得以進一步加固與彰顯的必然產物。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可以追溯到古代“大一統”的思想,“大一統”的主流思想催化了多元一體民族格局在各個時代的生成與延續,這也是歷代朝代更迭但社會基礎始終穩固的根本所在。從此意義上說,“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是客觀存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則伴隨著歷史發展和思想自覺而變遷”[1]。由此,文化認同、家國認同與情感認同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本內涵,進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認知與情感體驗,自然潛入文化與文學內質的構建之中,文學形態也在歷時與共時的時空網絡中漸次變化與交融,并最終形成中華文化與文學的多元一體格局。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本體為歷史基礎,是深入發掘西夏文學內在文化根基與精神內涵的核心價值引領。
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產生的歷史進程來看,以戰國時代《公羊傳》提出“大一統”思想為標志,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已由自在狀態開始走向自覺狀態,并成為中國歷朝歷代共同追求的政治理念,也影響著中華民族深層文化心理的構建。正如有學者所說:“中國傳統的大一統理念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即大一統的地理觀、大一統的政治觀、大一統的思想觀以及大一統的民族觀”[2],“大一統”思想的實質是崇尚政治統一、文化和合,并貫穿于整個中華文化建構和演進的歷史進程中,成為中國歷代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思想根源與精神紐帶。北宋是中國歷史上“大一統”思想高度強化的時代,理學更是從思想文化層面將傳統儒家所倡導的道德倫理思想上升到了本體論的高度,通過政統與文統的統一使“大一統”的政治理想得到進一步加強。西夏對中原王朝與邊疆多民族之間的關系有著清晰的認識,元昊在給宋仁宗的奏疏中說:“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后魏之初基。遠祖思恭,于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3](151)。元昊“認祖歸宗”有其實質性目的,但至少說明他有著“華夷一體”的根本性認識。此外,西夏文人對北宋社會的政治形態亦有清晰的認識。西夏都統嵬名濟在宋夏永樂之戰后,給宋將劉昌祚的書信中云:“國者,禮樂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動止猷為,必適于正”[3](299)。守“禮樂”而歸為“正”,是儒家思想主導下北宋社會政治形態的根本體現,這也是實現政治與文化一統的必然路徑。西夏對中原王朝采取的禮樂制度與崇仁尚德相表里的政治治理體系深表認同,元代文人虞集對西夏社會治理的方式有所概括,其在《西夏斡公畫像贊》中說:“西夏之盛,禮事孔子,極其尊親,以帝廟祀。乃有儒臣,早究典謨,通經同文,教其國都,遂相其君”[3](447)??梢?,西夏社會治理方式以事禮、尊親為外在維度,以經典化育人心為內在維度,而這恰恰是儒家文化倡導的治世理念??梢哉f,西夏繼承和發揚了儒家傳統主流文化,顯現出對傳統主流文化的高度認同,這種認同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意識得到進一步鞏固和加強。
西夏從文字、官職、禮制、文化、教育、習俗等各個方面接受并融匯中國傳統主流文化,覆蓋物質、制度、精神等各個層面。西夏學專家史金波說:“宋遼夏金時期,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不斷加大,共同的歷史基因增強。各王朝出于鞏固王朝統治的需要,對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自覺或自發地涵化、認同,其中包括物質方面、制度方面和深層次的精神方面。各王朝在繼承中華傳統優秀文化、構建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又各自有新的發展和弘揚,對中華民族文化作出新的貢獻?!盵4]這段話精準地概括了西夏對傳統主流文化的認同及貢獻。西夏統治者非常重視對漢文化精神的學習與汲取,李繼遷曾云:“其人習華風,尚禮好學,我將借此為進取之資,成王霸之業”[5](122)。事實上,李繼遷“成霸王之業”的需求背后是自覺的“慕漢心理”,將游牧文化崇尚的剛毅尚武精神與中原儒家文化倡導的詩書禮樂精神融合,“潛設中官,全異羌夷之體,曲延儒士,漸行中國之風”,這是西夏對儒家禮樂文化接受與認同的最好說明。李元昊秉承這一思路,他一方面認識到“王者制禮作樂,道在宜民。蕃俗以忠實為先,戰斗為務”[3](146)的文化差異,另一方面通過翻譯《孝經》《論語》《孟子》等儒家經典樹立道德綱常,主動在文字、禮儀、典章、制度、科舉等方面進行文化吸納,進一步加快了“內儒外蕃”文化模式的建構進程,從而催生了合于主流的文化認知、文化心理與價值觀念,最終形成了以儒家文化為內核的中華文化的認同與身份歸屬,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本體意識由此得到鞏固與加強。傳統儒學經過元昊、諒祚、秉常、乾順的提倡,至仁孝時期達到全盛,從而成為西夏黨項羌族的主體價值與文化信仰,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在北宋時期的建構與壯大。
中華文學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流淌著中華各民族共有的文化血脈,是對儒家仁愛、和合、大同思想的認同與接受。梁庭望先生認為“中華文學的背景是中華文化”,并以地域版圖分布將中華文化圈分為“中原旱地農業文化圈”“北方森林草原狩獵游牧文化圈”“西南高原農牧文化圈”“江南稻作文化圈”,這四個地域文化圈共同組成了以中原文化為主體、輻射其他區域文化的中華一體文化[6](113~129)。按照以上劃分,西夏文化顯然屬于“北方森林草原狩獵游牧文化圈”。也就是說,北宋與西夏在同一歷史時空下的精神交集既是中原農耕文化與邊疆游牧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也是中華文化在特定歷史階段交往交流交融的具體呈現,并構成多民族互動交融的歷史形態,而民族的交往必然催生文學的互動。事實上,“從文學現象上看,中原與周邊之間的文學互動,在不同的時代,或隱或顯,從來沒有停止過”[7]。西夏文學以儒家文化為精神底色,并與主流文學在內質上交匯融通,在外延上各呈其貌,在歷時與共時的空間中構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學格局。中華文學是歷代多民族文學在互動交融過程中形成的,具有中華民族精神標識的文學氣象,也是多民族對中華文化精神集體認同的必然結果。
作為歷史與文化凝結而成的精神形態,文學總是承載著政治制度、歷史鏡像、文化思潮、人文地理、風俗人情等社會圖景,尤其是文化接受與傳播過程中產生的情感體驗,使文學具有跨越時空與語言的獨特溝通功能,從而使文化自覺意識通過文學書寫轉化為情感與心靈體驗,最終呈現出多民族文學共同呈現共有精神家園的文學盛景,也構建出中華文學豐富而廣闊的精神版圖,西夏文學正是西夏文人對儒家主流文化進行精神與情感體認的產物。西夏文人骨勒茂才在其《番漢合時掌中珠》中云:“仁義忠信,五常六藝,盡皆全備,孝順父母,六親和合”[8](42);“搜尋文字,紙筆墨硯,學習圣典,立身行道,世間揚名,行行稟德,國人敬愛,萬人取則,堪為嘆譽,因此加官”[8](55~56)。從這段材料的表述可見,西夏文人將修身立德、傳承經典與追求功名緊密結合在一起,與傳統儒家文人所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以及“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的價值取向如出一轍。這一價值觀念投射到文學創作上,則表現為對儒家禮樂制度與修身立德的尊崇與踐行。在《宮廷詩集》《新集錦合辭》《新集碎金置掌文》《德行集》等文學文本中,君臣同德、敬天祭祖、樂道善儀、勸世贊德、臣子修治、天下同樂等內容集中呈現,與儒家思想為內核的中華文化達到高度契合,這也是西夏對中華文化予以認同并接受的必然結果。儒家思想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與不斷強化的文化基礎,并將多民族的精神與情感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多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園與價值歸屬,而文學則成為承載思想、精神與情感的重要介質與載體,體現著價值觀念、精神世界、心理狀態與審美追求。西夏文學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同時與儒家文化為精神內核的主流文脈一脈相承。不論是公文文體的莊重雅正、詩歌中的人情事理,還是諺語格言中的民俗民風,無不體現著正得失、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文學功能,因而與主流文學形成互融互補、表里呼應的創作格局,也共同構成了中華文學在10—12世紀的精神與審美形態。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展、鞏固統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瓪v經幾次民族大融合,各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開拓著腳下的土地。”[9]在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偉大進程中,北宋與西夏的交往交流交融是重要的一環,西夏文學作為中華文學的組成部分,記錄了中華民族形成與發展過程中的歷史與文化記憶。比如《夏圣根贊歌》通過追溯黨項先祖繁衍與征戰的史跡,深表對宗族歷史的禮贊,其在敘述方式上與《詩經》中的《生民》《公劉》相似,有明顯的承繼性。《月月樂詩》是西夏詩歌中比較經典的一首作品,其仿照《詩經》的《七月》,按照月份時序依次敘述西北邊地的百姓“半牧半農”的生產生活方式。此外,《勸世歌》《夫子善儀歌》《天下同樂歌》等詩歌作品,繼承了儒家思想中孝悌、仁善與和諧的思想,充分彰顯了文學的教化與現實功能,與儒家主流文化傳統一脈相承。正如有學者所說:“西夏文學里流淌著中華民族文化的血脈,滲透著漢民族文學的根基和淵源,這是夏、漢民族在各個領域長期密切交往、文化相互認同的結果?!盵10]西夏文學研究應以中華文化與文學一體觀為基本立場,以多民族文學互動交融為研究視角,將西夏文學的歷史原貌與民族交融的歷史進程緊密結合,深度發掘其創作主題、思想內涵與藝術風貌生成的歷史動因與文化根底。
中華文學以漢文學為主體,以其他多民族文學為輔翼,多民族文學相互影響、相互聯系、相互補充,從而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發展格局。這一文學格局的形成過程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展演進交相呼應,互為表里,共同彰顯了歷代多民族在政治、文化、精神、情感與審美層面的互滲互融??梢哉f,古代多民族文學以其特有的情感與審美表征,不僅清晰呈現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變遷與心靈歷程,也記錄了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情感認同與精神皈依,由此形成了中華文學多元一體格局,并呈現出“時間的久遠性、空間的廣闊性、創作主體的多民族性以及語言形式的多樣性”[11]的特點。因此,各民族文學作為中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在相互聯系、彼此交融的過程中,共同構成了中華文學豐富多彩的形態。對于西夏文學而言,其“由早期單一的口傳文學逐漸發展成具有多種類、多題材、漢文化和民族文化相融合的綜合性文學態勢”[12],這種由“單”到“多”的增量式、擴充式的發展,正是西夏與北宋不斷交往的文學表征,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在10—12世紀進一步凝聚的必然結果。從此意義上講,盡管西夏文學未能如同時期遼、金文學那般繁榮,但其對中華文學傳統的承續與彰顯,對儒家文化精神的承載與光大,依舊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意義與文學價值。在中華文學一體格局的視域下,西夏文學的文學史價值有著充分體現。
中華文學是歷代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共同構建起來的本土文學體系,是中華民族共同的情感標識與精神家園。左東嶺教授在《中華文學史研究的三個維度》中認為:“各個民族的文學是否能夠納入中華文學史的敘述格局,其標準應該是是否與主流文學史發生了接觸與關聯,是否為主流文學的發展發揮了作用和作出了貢獻。”[13]立足于“是否與主流文學史發生了接觸與關聯”這一維度,西夏文學顯然與主流文學有著密切關聯,并成為中華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按笠唤y”的主流文化使得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在各個歷史時期不斷延續,逐步加強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文化共同體與情感共同體的凝聚力,這無疑成為北宋與西夏文學互動交融的強大歷史背景與共同基礎。在北宋學者沈括《鄜延凱歌》一詩中,“天威略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14](8012)一句生動呈現了北宋與西夏文學交往的程度。早在先秦時期,包括文學文本在內的文化典籍是中華民族共有精神的集中體現,并成為溝通天人、表達事理、承載思想與流露情感的橋梁,同時也是中國多民族跨越地域與語言阻滯,實現思想與情感交流交融的最好載體。西夏文學的深層內涵是對中華文化的精神承載,“西夏文學中漢語文學、西夏語文學中的漢語文學元素,恰好說明了中華文化的強大凝聚力”[15]。語言僅僅是思想與情感的外在呈現形式,中華文化精神才是西夏文學的深層內涵與思想表征。
北宋文學與西夏文學在內質上交匯融通,在外延上各呈其貌,從而在歷時與共時的空間中構成多元一體的文學格局,這既是儒家文化“和”的體現,也是古代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歷史見證。中華文學的思想根底與精神內蘊是中華文化,中華文化輻射到邊疆民族地區的方式大略有二:在文化層面,少數民族通過整理、翻譯儒家元典,主動接受儒家崇禮尚德的主流思想,不斷融入中華民族的整體文明形態;在文學層面,少數民族文人主動接受以《詩經》為典范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傳承“詩”學精神的過程中向禮樂文明回歸。顯然,西夏文學的精神內蘊恰恰是這兩個方面聚合而成的。西夏學專家聶鴻音在其《西夏譯〈詩〉考》一文中,列舉了西夏在翻譯《孟子》《論語全解》《孝經傳》《類林》《經史雜抄》等漢文文獻時,大量征引《詩經》中的詩句,如翻譯《類林》時引用《鄘風·相鼠》中的“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翻譯《孝經傳·圣治》篇時引用《曹風·鸤鳩》中的“淑人君子,其儀不忒”;翻譯《孟子·滕文公上》時引用《大雅·文王》中的“周雖舊邦,其命惟新”[16]?!对娊洝凡粌H是中華文學精神的源頭,同時也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和符號。引詩、賦詩、頌詩活動在先秦時期便已盛行,“引詩”的最終目的在于對儒家倡導的思想觀念、道德倫理、風俗禮儀等予以傳承,從而不斷穩固社會政治與道德秩序。事實上,《詩經》作為文學文本在各種典籍中被征引,恰恰說明后世推崇《詩經》的核心要義在于其所承載的禮樂文明精神,其不斷被運用和闡釋,成為聯結不同地域民族文化的精神紐帶,對中華民族的交融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西夏文人在翻譯儒家經典時采用“引詩”的方式,充分說明以下三點。其一,西夏文人對儒家文化精神實質有著明確認知?!对娊洝肥谴砣寮叶Y樂制度與道德倫理文化的符號,“引詩”的目的在于承續儒家文化精神,尋求價值歸屬,使西夏社會和諧有序發展。其二,西夏文人對儒家文化的精神意蘊有著深刻了解。西夏文人對儒家文化中的“禮”“義”“君子”等核心思想要義有著集中的關注,并使之成為精神與道德自覺,建構融于主流并共同尊崇踐行的社會價值體系。其三,西夏文人主動接受儒家文化。在繼承與發揚《詩經》的典范價值與意義的過程中,西夏文人認識到《詩經》是禮樂制度的詩性體現,而“引詩”的行為本身就是對禮樂文化的崇尚,西夏文人對傳統“引詩”活動的主動接受,其深層動機是對儒家禮樂文化、孝悌觀念、仁愛思想的皈依,“詩”學精神也就成為傳承和鑄就中華民族共同體觀念的紐帶。
西夏文人主動而自覺接受以《詩經》為圭臬的主流文學傳統,儒家文化精神血脈不僅通過文化元典整理的方式進入西夏文人的觀念,同時也貫穿于其創作中,西夏文人對儒家文化形成精神與情感的同步認同。在此過程中,維護正統、修身立德、孝悌為本、守禮歸仁逐漸成為西夏文人的精神支柱與價值標準,并滲透在詩、銘、奏章、表文、碑銘、諺語等各類文體中。西夏文人不僅將《貞觀政要》《論語全解》《孫子傳》《孝經》《孟子傳》翻譯為西夏文,同時也用漢文作詩,今存《拜寺溝方塔佚名詩集》代表著西夏文人的創作水準,流露出崇尚修德、淡泊心性的人格胸襟[17](265~286)。例如,《僧》詩中的“直饒名利喧俗耳,是事俱無染我身”,與道家思想淡泊名利、超越世俗的精神高度契合;《忠臣》詩中的“披肝露膽盡勤誠,輔翼吾君道德明”,與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同根同源;《儒將》詩中的“清裘緩帶清邦國,史典斑斑勛業彰”,《武將》詩中的“將軍武庫播塵寰,勛業由來自玉關”,深刻顯現出西夏文人渴望建功立業、經世致用的濟世情懷,這與中國傳統文人的社會理想與精神追求幾無二致。即使是《番漢合時掌中珠》這樣的辭典,也同樣以“教則以仁利物,以救今時”[8](5)為編撰準則,處處盡顯崇尚“忠”“孝”“慈”“愛”的倫理觀念,由此可見,“以救今時”不僅僅是發揮文學作品有補現實的作用,還有著用儒家文化澤被天下的精神內涵,正如西夏學者骨勒茂才在《番漢合時掌中珠·序》中所云:“兼番漢文字者,論末則殊,考本則同”[8](5)。可見,西夏文人已經意識到求同存異、殊途同歸是文化合流的必然,而這種合流正是向儒家文化的自覺回歸。
西夏文學根植于儒家文化的文明形態,深度參與中華民族的精神塑造,從而成為中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文獻的角度而言,西夏文人的文集、作品為拓展中華文學的研究領域提供了豐富的文學史料;從歷史的角度而言,西夏文學所呈現的地域風貌是中華文化多樣化的生動體現;從思想的角度而言,西夏文學中的格言、諺語等俗文學中流露的人生道理,折射出中華民族的集體智慧;從文體的角度而言,西夏文學涵蓋詩歌、碑銘、奏疏、表文、序文、公文、諺語、格言、民謠等,無一不秉承著主流文學的精神脈絡與創作源流。此外,在文學的表現內容與精神內涵上,西夏文學以儒家思想為根基,秉承了《詩經》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積極發揮文學“上以風化下,下以諷刺上”的現實功能。例如,《上夏崇宗皇帝乾順書》云:“自用兵延慶以來,點集則害農時,爭斗則傷民力,星辰示異,水旱告災,山界數州非侵即削,近邊列堡有戰無耕。于是滿目瘡痍,日呼庚癸,豈所以安民命乎?”[3](371)這段奏疏看似是以白描手法述說戰爭帶來的影響,實則以有力的論辯發出對戰爭的譴責,尤其是最后的詰問表達了體恤民情、渴望和平的情感。此外,西夏文學在藝術審美層面具有雅俗并存的特征,既有“保佑邦家,并南山之堅固;維持胤嗣,同春葛之延長”[18](107)的駢偶華麗之章,也有“白石粒不錯亂,黑谷河不改變”[19](25)的通俗樸素之語,這種文學書寫方式與10—13 世紀中國文學由雅文學向俗文學過渡的整體創作格局一致。這也恰恰說明,西夏文學流淌著中華文化的血脈,不論是思想情感的表達,還是藝術方式的呈現,都與中華文化及文學的發展進程共生共存,生動展現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圖譜與歷史鏡像,不斷喚起中華民族共有的歷史記憶與文化自信。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在中華文化的統攝之下,多民族和諧共生并始終聚合在一起。正如有學者所說:“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文學也是多元一體的。中華的文學應當是一個有機連接的網絡系統,每個歷史民族和現實民族,都在其中存有自己文學坐標的子系統,它們各自在內核上分呈其質,又在外延上交相會通,從而體現為一幅繽紛萬象的壯麗圖像?!盵20]我們一定要站在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歷史本位與時代高度,正確認識歷史上多民族文學及其發展進程,認真總結多民族文學交流融匯的經驗與規律,為構建中華文學的歷史與精神版圖提供新材料、新視野和新問題。學界在關注和研究歷代少數民族作家作品的同時,應注重不同時期多民族文學交融,其目的則是尋找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傳統與審美追求,從而以文學為重要的精神維度,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價值與情感之源。各民族文學都是中華文學格局中的子系統,在外延上展現出自我的藝術風貌,在內質上與中華文化一脈相承、水乳交融。當我們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研究原則與視角,各民族文學所體現出來的特色恰恰是中華文化包容性、廣闊性與多元性的外在表征,而其內質則是中華文化“守禮重仁”“修身崇德”與“追求和合大同”的精神本源。西夏文學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彰顯著中華文化的內在精神,作為中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西夏文學與中華文化(文學)之間的關系值得進一步思考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