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良
1.江蘇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南信大基地,江蘇 南京 210044 2.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3.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062
以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為基礎的數字身份將社會關系中的自我與他人身份的建構及認同推向前所未有的挑戰狀態。在新冠病毒感染疫情防控中,以健康碼、行程碼和核酸檢測證明為代表的新型數字身份被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中,通過大數據流調和數字身份所關聯及呈現的行動軌跡可以精確查詢個體行動的關系網,形成一個時空交織以及存在方式的身份狀態。因此,關系樣態不只是無形的或者僅僅依賴個人感受建立的內在關系形態,個人身份也不只是依賴內省或他人評判形成的實體標簽,依據大數據對個體不同層面的定位和描述,身份不再是脫離時間和空間的內在集置。面對這些挑戰,數字身份是否已沖破或改變自然身份建構體系,還需回溯到身份建構的源頭。由于中西方哲學傳統不同,對身份建構的關系形成及展現方式都有明顯差異,身份是在關系形成之前建構,還是在身份劃分之后才形成,直接影響身份的呈現方式和效果,因此也會影響數字身份的接受性問題。按照傳統的身份觀,中國哲學強調身份的社會塑造性,身份是關系作為前提的社會角色劃分,身份建構依賴家庭、職業和社會的定位,自我是建立在他人基礎之上的社會身份,但是也面臨著身份陷入關系之網的情感泥潭問題。在西方哲學傳統中,“自我”具有核心地位,身份依賴自我意識和判斷,他人是自我身份的參照系,身份建構主要依賴自我反思、評價和預設等。西方身份危機主要展現為情感主義對身份外在主義的割斷,導致自我身份的消解和無意義。以上身份建構理論直接對立了兩種身份形態,并沒有完全考察關系的基礎性作用,只是將關系等同于情感。面對數字身份的建構及其社會影響,需要分析數字身份對自然身份和社會關系的挑戰方式,更需要回到數字身份形成的關系形態基礎。
身份或主體性是在表征、自我表征、身份類別的界定、自我與行為屬性之間的聯系,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接近和理解“存在”的方式[1]x-xi。數字身份系統通常是指支持身份驗證、認證和授權的信息系統[2]。與自然身份的定性化評判不同,數字身份是可量化、可計算、可推理甚至可預測的動態數據網,身份本身也因數據計算成為所有關系的疊加。數字身份的量化標準挑戰了傳統身份的穩定性特征,對于自然身份的建構方式、存在樣態及身份認同產生了巨大沖擊。
自然身份是在特定語言、媒體和文化中由范疇或劃分形成的身份坐標,如性別、種族、民族、階級劃分和性取向,以及國籍、公民身份、教育背景、社會經濟地位、教育經歷和職業,所有這些坐標系與記憶和經驗一起構成“我”、主體或自我的形象[1]xi。在傳統的自然身份理解中,個人身份是個體的性別、皮膚、身高等生理特征以及在實際生活交往中所形成的社會性身份,包括職業、地位、語言、信仰等社會特征。但是,從自然身份到數字身份的變遷需要有前期的時間基礎和技術基礎,個人身份證或護照的發行使得自然身份在脫離個體的物質載體中呈現,并能夠將自然身份轉換為表征信息實現數據的統計和傳播。身份證號代表了個人的自然身份和部分的社會身份,甚至成為識別個人自然身份的唯一憑證,“數字身份一詞將身份轉換為機器可讀的數字數據”[3]。網絡世界拓展了身份建構空間,每個人都可以在虛擬世界中重塑自我,甚至可以選擇與物理世界完全不同的自我形式,形成各種“數字身份”[4],微信朋友圈、微博等社交方式都是數字身份展現的不同方式。人工智能、大數據和人臉識別技術使得個人的全部信息都可以便捷地轉換為能儲存、轉移、識別,甚至是買賣的資源。“一旦人口統計學進入現代政治之中,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原來無法被納入政治治理范圍的生物性生命,直接變成了政治權力作用的對象。”[5]
數字身份以行動敘事為基礎進行多元身份轉化,將行動軌跡轉換為數字,雖然形式發生了變化,但是本質特征并沒有發生變化,行動軌跡通過抽象的概括將已有的包括個體身體特征在內的各種行動身份從身體和生活世界中抽離,其目的都是更加形象地對以行動者為中心的人際關系進行特性上的固定,從而更容易去理解個人及其心靈。福柯指出,身份、主體性或自我不是一種物質或事物,而是一種形式。因此,數字身份是自然身份對于個人信息集置的強化版,傳統的人際交往和身份評價依賴個體對他人部分特征信息的整合,數字身份則直接將個體的全部信息呈現出來。社會關系是自我身份的前意識狀態,是自我和他人身份顯現的基礎。數字身份的發展離不開社會的需求,“隨著個人、政府和企業越來越多地在網上進行交易,數字身份的需求也越來越大”[6]。在《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16.9》框架內,數字身份被認為是促進包容性社會的一種手段[7]。
從數字身份的呈現形式和產生目的來看,數字身份是作為一種資源呈現的,而自然身份更多呈現為一種生活實踐中的關系。作為一種資源,數字身份成為一種可以修改、轉換和買賣的存在物。數字身份與自然身份相比有以下三個方面的不同:
首先,數字身份關系呈現的產生方式不同。自然身份作為存在的關系形式,產生于一個相對封閉的熟人社會,“人們依靠人臉就可以進行彼此身份的確認”[4]。雖然傳統的自然身份在一些層面上是固定的,例如性別、種族、皮膚等,數字身份則可以擺脫自然身份而成為一個無限生成的動態變化體。在數字身份建構過程中,身份的屬性信息在內容和數量上都不是穩定不變的,這些信息通常會根據主體的意愿、行為、情境等因素更迭或變動,主體可以選擇將自己的數字身份公開或隱藏[8]。因此,數字身份建構不同于自然身份建構,自然身份建構是基于情理一體的,數字身份明顯表現出工具性目的和特征,這種身份是剝離了情感和關系基礎的符號表征,更是工具理性的極度延伸,是將身份特征、行為方式和人際關系進行數字標注和表征。因此,數字身份需要在數據采集、建構和使用過程中都具有情感關照,以此為數字建構的合理性賦能。
其次,數字身份關系呈現的意義方式不同。數字身份面臨的問題是對于自我身份的完全凸顯而不自知,以“我”的身份為原點的他人身份都打上了“我”的身份特征,數字身份表現為更加自我性、建構性和單向性,使得他人身份的意義消解。“仁”在關系中顯現,身份在追求“仁”的過程中逐漸形塑,“仁既是存在范疇,也是關系范疇,仁在關系中存在”[9]。為了避免數字身份的過渡抽象化,導致數字身份脫離生活實踐以及個人的無效存在,數字身份與自然身份的意義關聯是數字身份被接受的基礎,這就需要數字身份更多帶有自然身份所具有的生存意義,同時表明傳統自然身份的產生是一個歷時性關系的漸進發展和明朗的過程;數字身份則是一個干癟和單一的形式,數字身份完全融入人類生活實踐需要一個過程,數字身份的建構還應承載自然身份所具有的關系特征以及關系所指涉的個體內部體驗。
最后,數字身份關系呈現的認同方式不同。與自然身份相比,除去數字身份生成的技術操作困難之外,數字身份所呈現的關系樣態是否能得到認同是數字身份建構是否合理和得到普遍推廣的重要衡量維度。老人對于自然身份的認知已經固化,數字身份作為直接的技術工具介入到已形成的固定身份中,必然導致他們對于數字身份的排斥。對于老人來說,如何讓他們在情感關系基礎上接受新的身份需要重點關注,這一方面要求數字身份的使用更加方便和人性化,另一方面需要管理者不能完全依賴數字身份和按照“一刀切”的方式進行管理,可以增加情感因素以實現更加合理的數字身份使用范圍和頻率。人是會遺忘的,自然身份會隨著個體的發展而出現認同內容的變化,但是數字身份會在網絡空間和數據庫中儲存,有時是無法刪除和被固定的。
總體上看,自然身份和數字身份在信息的呈現方式上是相似的,都是對于個人信息的集置,是個體存在于社會的關系符號表征。但是,從生成方式和意義內容上看,兩者在體現個人的行動網絡和社會關系方面明顯不同,造成數字身份所呈現的關系認同程度并不一致,數字身份在不同文化和時空中會有不同的接受度。
以儒家傳統為基礎的身份建構建立在情本位關系基礎之上,身份劃分依靠情感驅動;以古希臘實體哲學為基礎的身份建構建立在理本位關系基礎之上,身份劃分依靠理性的勾連。但是,對于這種二元對立的身份建構方式的解釋存在一種靜態的表層理解,無法解釋當前中西方社會對數字身份及行為關系追蹤的態度、立場和選擇的區別與統一。通過深入挖掘中西方身份建構的關系形態的哲學基礎,發現兩種身份建構都是基于情理一體的關系,只是側重面不同而已。
在中國哲學傳統中,身份是生活實踐和道德實踐的重要方面,特別是通過“禮”的規束之后,身份成為地位差別的顯示。但是,身份區分并沒有脫離情感關系在身份建構中的作用,《荀子·君子篇》中“故尚賢使能,則主尊下安;貴賤有等,則令行而不流;親疏有分,則施行而不悖;長幼有序,則事業捷成而有所休”。以儒家傳統為基礎的身份建構,“情”是一個繞不開的維度,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倫理、制度以及法律都是人際關系形成的條件,特別是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德性修養更關注情的本體位置。情感是社會的核心,仁者愛人,仁之端就在于情感。關系的形成依賴“仁”,“仁”作為一個核心概念,講究情的源頭和普遍性,而以“仁”為基礎的個人修為及關系也凸顯了重情關系的身份建構,《論語·八佾》指出“人而不仁,如禮何”,“孔子以‘內圣外王’為雙重人生目標,以‘知命’為中介,合理地解釋了人與自身、人與他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形成了內在人格與外在環境之間積極的互動關系”[10]。《孟子》提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并指出人有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義、禮、智都以情為基礎。
重情關系的身份建構離不開“理”的參與,“理”與“禮”有共同指稱。孔子在《論語·顏淵》中提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份區分依賴理性劃分作為表現方式,不同身份下的行為規范需要理性指導。但是,儒家強調“禮”的“仁”之基礎,如果僅依賴理性做出所謂的正確行動,并不是真正的“仁”,而只是在形式上合乎“禮”,缺少了關系的真情實感。《論語·陽貨》指出“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即是說,關系的生成是以情為基礎,通過交互實踐,逐漸升華為“理”的層面,之后形成理性關系并實現身份建構。重情關系的身份建構,依賴情感、血緣和地緣關系在生活實踐中生成身份,因此對于數字身份并不會有嚴重的排斥性,這源于情感關系的體驗性。數字身份之所以在中國被普遍使用和廣泛接受,一方面源于重情關系本身的變化,對于自我和他人的身份認知會隨時間和空間的變動而改變;另一方面,以情感體驗為基礎的關系并不容易形成固定的身份原型,以數據分析和計算為基礎的數字身份建立在現代理性基礎之上,只是身份的一種形態,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以情感為基礎的身份特征,數字身份并沒有導致巨大的情感關系變動。因此,重情關系文化更需注重數字身份的人文和情感關懷,在已有數字身份中植入情感維度,在已有情感基礎之上進行全方位建構是數字身份被普遍接受的根基。
西方對于關系的關注,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將區分與統一建立在關系基礎之上的論述。亞里士多德對于形式與質料的區分表明理性作為一個連續統一形式具有自身主動性。對于主動性與被動性這兩個概念,亞里士多德將它們同形式與質料之間的一條最根本的形而上界線聯系在一起,而所謂形式與質料,則被用來闡明“存在”概念[11]43。也就是說,存在之顯現依賴理性的形式聯結,而質料是形成存在的不同資源。絕對或實體在本性上優先于關系,關系是實體的派生物或偶性[12]13。實體優先和關系次生理念,一方面導致實體拋離關系而成為客觀存在,實體成為世界存在和真理內容的最終對象;另一方面導致人被排除在關系之外,自我成為同質的可替換性單數,關系成為外在的、脫離情感的自主循環建構體系,社會關系只是理性存在的證言,情感是導致關系變動和沖突的原因。純粹理性的關系建構是消除沖突的基本方法,身份是以理性為基礎剔除情感制約的一個網,身份定位依賴理性劃分與建構。但是,重理關系的最大問題是社會關系如何在孤立的個體之間實現關聯。
重理關系的數字身份建構,依賴數據對孤立個體進行聯結,而這樣的聯結依賴個體間以及個體與社會間以契約的理性約定為基礎。情感關系是在理性基礎之上形成的情感交互,自我和他人是攜帶身份特征的實體,理性關系基礎上的情感身份相對固定,新的數字身份對于已經建立的固定的自我和他人身份來說是新身份的替換,需要新的契約作為數字身份的基礎,否則理性根基的松動將會導致劇烈的情感反應。隨意建構數字身份和抓取行動軌跡信息被認為是對個人自由和隱私的侵犯,獨立的個體并沒有與他人和社會達成契約,數據的收集是隱秘和不透明的,因此對于數字身份具有普遍排斥性。這也表現在西方對于“健康碼”的使用方式和范圍。在新冠病毒感染疫情之初,蘋果和谷歌開發的“健康碼”是匿名的,其作用并非身份識別,而是自我健康提醒。相較于重情關系的社會,重理關系社會更需要強調數字身份和個人身份信息的不可追蹤性,但是這也給西方的防疫工作帶來了困難,一方面無法迅速開展傳染源溯源和自我健康防護,另一方面在社會層面無法實現“動態清零”,兒童和老人的生命健康更無法得到保護。
通過對重情關系與重理關系的身份建構傳統以及數字身份接受性的分析,發現兩種關系形態都具有情理一體的本質特征。雖然亞里士多德強調實體優先性,以及關系派生性或偶發性,所指稱的關系主要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的類屬關系以及被理性表征或計算的實體關系,但是亞里士多德并沒有否定以情感為基礎的生成性關系。“父母愛孩子,是把他們當作自身(因為出于己身的就如同是與自身分離的另一自身)。孩子愛父母,則是把他們當作自身的來源。”[12]274情感不僅是對特定類型評價的反應,還具有前瞻性功能,表明個人或團體希望解決特定關系身份問題的程度[13]。以情為基礎的“仁”雖然是儒家文化中關于形成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概念,但是“仁”本身是理智的,特別是在荀子與孟子之后以及董仲舒等都強調“仁”與“智”的合體,即情與理的一體性,例如《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中“仁而不智,則愛而不別也;智而不仁,則知而不為也”。
當然,情理一體關系的身份建構思想也經歷了長時間的醞釀。西方的身份理論研究者通過近二十年努力,開始從理性的角度轉移到情感的角度研究身份。情理關系結合的身份建構研究也得到了最新確認并蓬勃發展。我們在身份中體驗和表達情感,在社會互動中保持和協商身份[14]627-654。哲學逐漸偏重人際交往,如胡塞爾的主體間性、海德格爾的“此在”、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以及實用主義的自我交互理論探討等。人際間交往如果僅是理性的建構和判斷,當然無法持續下去,否則也只是一種簡單的淺層交流,因此需要情感帶動人際交往以及在此基礎上的身份多元建構。在中國哲學傳統中,除去“仁”是倫理以及人際關系的最高標準之外,很多研究者提到“禮”的重要性,甚至將“仁”與“禮”的位置并列,一起作為理想人際交往的基礎。《荀子·富國》指出,“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序,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禮”代表理性的區分與評價,也是對“仁”的補充。從發展與生成的視角來看,“禮”產生于情,《禮記·坊記》有“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孟子·離婁下》提到“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以情理一體為基礎的關系形態使得身份不只是反思的心理建構。身份是一種關于占有和權力的基本沖動或本能沖動,表現為感覺或情感,一種無法進一步分析的自我感覺[15]。以此為基礎的他人身份,也不再僅僅是一種由自我理性推理出的自我身份延伸,自我身份不再是社會關系的高峰,而是與他人同構于社會關系中的多元身份形態,數字身份的呈現方式也應該在具體的社會實踐過程中,以集情理于一體的數字關系顯現。這也在數字身份建構中得以體現,中西方的數字身份都強調保護使用者的隱私和基本信息資料不被公開的權利,而且在數字身份生成的過程中都是在知情同意、自覺自愿的基礎上建構個人身份的。但是,數字身份建構除了要關注這些基本隱私權和遵守法律之外,更需要關注身份建構的情感問題,特別是在數據搜索過程中需要個體了解數字信息和身份建立的詳細過程,以及獲得這些數據的方式和方法,并在數字身份信息發布過程中征得個人同意。
對于數字身份能否改變傳統的身份建構方式,需要考察身份建構時關系形態的生成過程,以此考察數字身份是否會與已建立的身份關系形態重合。對于數字身份的不同態度反映了不同人群對于身份認同方式的區別,但這只是一種外在表現方式,還需要深度挖掘身份建構的內在本質。前文已經提到中西方數字身份的建立在具體使用過程中具有一致性,對于個人基本信息的保護是數字身份采集、存貯和使用的前提。那么,為什么會有這樣一致的身份考慮,應該如何對待數字身份呢?這就需要從關系生成、身份建構以及身份出現等歷時角度和發生學角度分析。儒家文化傳統注重“學以成人”,具有德性的人是在學習中實現的,仁的德性是一個生長、發育和成長的過程(王陽明稱之“漸”)[9];在西方哲學傳統中,身份是在主體間交互中出現的。本文從歷時和發生學角度,展現身份在關系生成中的呈現方式。
融合關系最初指嬰兒具有的未區分狀態。融合關系使得人們在看待與他人關系時不需要有自我或者他人意識[16]9。但是,這樣的融合關系并非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而是以情緒感染為基礎。《道德經》提出“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體現了中國文化傳統對于道的追求是在統一的前提下發生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道”作為基礎的融合。長期的生存體驗造就了中華民族對于宇宙世界的獨特覺識與“觀法”以及特殊的信仰與信念,即打破了天道與性命之間的隔閡,打破了人與超自然、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內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對話、包涵、相依相待、相成相濟[17]。儒家傳統認為,“人不是孤獨的存在者,人并不孤獨,他最先受到的是父母之愛,因此也報之以愛,這就是儒家所提倡的親情。人類之愛首先從這里開始,如果使這種情感得以保持、擴充和發展,就會有仁的品德與行為”[9]。西方傳統對于融合關系的發現,主要得益于對主體間性的探討,現象學家在追溯主體間性來源時,最終將你—我的區分關系還原到非區分的關系基礎之上。梅洛—龐蒂將人類最初經驗描述為一種融合的社會交際能力,是一個無名的、非主觀的社會性生活。
融合關系是后期獨立關系的生成基礎,并會持續保留,給予其他關系以原初意義。“人與他人打交道的較原本的也較世俗的方式既不是主客式的,也不只是主體間式的,而是‘大家伙兒’(das man,人們)式的。我與大家伙兒‘一同在緣’(mitdasein,去除封閉),‘一同在世’,因而已經在還未分清彼此之先就已經進入了共同的世界境域,聲氣相通地喜怒哀樂。”[18]65這在兒童的語言發展中非常明顯,兒童最開始學的是“爸爸”“媽媽”“寶寶”,而“我”這個詞出現得較晚,兒童早期的同情也并非真正的同情,而是將他人當作自我,自我和他人沒有完全分離。以融合社交為基礎的數字身份建構,表現為自我與他人的不區分,以及自我身份和他人身份的關系一體性。兒童數字身份的建立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生成過程,會隨著個體的發展而改變,也是兒童從不區分到逐漸發展為完整的獨立身份所必然經歷的過程。
互惠關系是在兒童能夠區分自我與他人之后產生的關系模式。互惠關系被布伯、梅洛—龐蒂和斯特瓦斯卡等人所使用和推進,強調關系的交互性,或如布伯的“我—你”關系、梅洛—龐蒂的肉身交織以及對話現象學中的無我對話。純粹自我不會自動顯現,需要與他人互動才能呈現。在感知能力逐漸發展之后,自我開始嘗試突破原初經驗的束縛而進入互惠關系,一旦原初的融合關系達到此處的關系以區分性的交互為主,就會以自我和他人作為雙主體。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對人際關系這樣論述,“兄弟間互愛,則是由于有共同的生命來源。這種共同的生命來源造成了他們的共同點,所以人們說,兄弟間是血脈相同,骨肉相連,所以兄弟實際上是相互分離了的同一個存在。兄弟的友愛也由于共同的撫育和年齡相近而增長”[12]274。由此可見,身份產生離不開親緣關系,人際關系是一種兄弟之愛,因為這一命題預設了人與人、社團與社團、國家與國家之間有共同的起源,也就是生命的起源,在后來的發展中,個體之間雖然出現分離,但都屬于同一個存在,身份建構的關系基礎是一種既關聯又分離的狀態,因此互惠關系強調在生命、文化以及未來發展中的平等性,而這種身份關系的形成就包括了過去和未來統一于現在的一體觀。可以看到現象學追求事物本質的根源,也可以看到梅洛—龐蒂一直在探求原初經驗的意義,嬰兒時期的融合社交關系是互惠關系形成的經驗基礎。在鏡像階段以前,兒童只是沉浸在世界中,一旦身體被客觀化,第一種身份(指鏡像之前的身份)就被鍛造(forged)[16]70。中國人講天人合一,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統一,但是這種和諧統一是建立在區分基礎之上的“理一分殊”。中國人在觀念上形成了“和而不同”“協合萬邦”“天下一家”的文化理想, 既重視各民族、族群及其文化、宗教的分別性、獨特性, 又重視和合性、統一性[17]。
個體數字身份的形成也依賴自我與他人的一致性與區分性。沒有一致性,自我與他人將不產生任何關聯,這樣的數字身份也失去了意義。當然,沒有任何區分的數字身份是同一個身份,這樣的身份劃分也沒有必要性,由此引出了數字身份的自治性(autonomy)和從屬性(affiliation)。自治和從屬傾向于引出合作規范,正如合作規范傾向于引出尊重自治和從屬的行為[13],在互惠性關系基礎上,需要數字身份的主體、設計者和使用機構建立合作關系。兒童研究和心理分析研究發現,個人從一出生就具有的自我復雜的關系網是建立于社會互惠和我們(we-ness)的發展之上[19]xv。現象學將自我與他人的關系看作辯證的互為關系,自我身份建構依賴他人對“我”的評價以及他人身份的形式。從心理發生學看,兒童最開始是忽略差異的,之后會逐漸意識到身體的閉合[20]247。從行為基礎上看,互惠關系來源于自我的數字身份和他人的數字身份緊密聯系形成的整體,表現在以行動網絡為基礎的行為數據的整合和模擬。從個體發展的角度來看,兒童需要通過扮演他人的角色產生自我,這是一個根植于互動的過程,需要與他人有足夠的經驗,才能預測他人對他們的行為的反應或態度,自我就能像他人一樣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反應[21]。通過他人身體看到自我身體,通過他人身份看到自我身份,總之,自我與他人之間的互惠關系促使身份在自我和他人所組成的社會關系中同時出現。
多元關系主要反映在以語言為基礎的身份關系上。語言一方面是人類存在的基本方式,另一方面也延展了人類心靈,在此基礎上的身份表達由于語言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而顯現出身份建構的關系多元性。動物沒有語言,它們的存在和分工是固定的,語言的發展能夠逐漸改變這種固定的分工模式,會簡單語言表達形式的猿會在群體中表現出不同的身份,而人類身份會因時間、地點以及心靈內容的不同而產生巨大的身份變動。進入以分工為基礎的社會制度中,身份更具有區分性,也會因工作或生活場地的不同而隨時發生變動。一個人可以是一名優秀的鉗工,是孩子的父親,當然也可以是一名專業運動員,人類在知識和愛好的驅動下,經過后天習得展現不同的身份特征。胎兒/新生兒—母親的關系和所有接下來的人際間遭遇標志著人們的生活可以從不同的視角來解釋[19]1。
以數字身份作為人類基本生活方式的當下,身份的多元化更是徹底呈現出來,人們不再受時間和空間的制約,可以根據自己的行為活動依賴數字技術隨時隨地展現多種身份特征,因此,數字科技改變著人類的關系類型,不同數字身份可以在同一個層面呈現。這樣的多元關系不同于自我反思所建構的實體身份,擺脫了依據自我推測建構自我與他人的身份關系,因此是一個依賴個體行為的整體身份建構。數字身份的多元化,使得自我的關系基礎也展現出多元特質。多元關系具有一定普遍性,例如,我們都屬于人——男人或女人,這樣的普遍性與多元性是一體的,自我是一種社會性自我身份,自我通過進入不同的身份團體而改變自己的角色,身份因時間、地點和心理的改變而自動切換。多元數字身份強調在不斷互動及社會嵌入中形成某種穩定又不斷變化的自我認知、他人對自我的認知以及自我對他人的認知。
對于數字身份表現出多種情感態度,這與身份的原型心理特征具有排他性有關。因此,數字身份的建構需要關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讓個人參與到數字身份的建構過程中,另一方面是對于個人數字身份進行歷時性建構。將數字身份進行更加全面的信息收集,使得數字身份與個人已有身份實現一致,那么就需要身份所表征的個人參與到個人數字身份建設中,同時讓個人也參與到與其相關的其他人的數字身份建構中,從而消除以數據統計和計算為主的傳統數字身份建設。傳統數字身份將個體和個人的行為意圖和情感排除在外,同一種行為在不同時空所代表的行為意圖以及情緒狀態都不一樣。新的數字身份由于其產生的時間相對較晚,對于一些人來說是陌生的,因此一些身份信息無法將過去的個人經歷加入當前的數字身份建構中,特別是老年人的信息是不全面的,他們對當前的數字身份信息并不完全認同。相反,對于青年人來說,自出生以來的身份信息都已經被數字身份所吸納并與個人同步成長,會默認數字身份信息的存在。總之,從個體身份建構的過程來看,數字身份并非短期能夠健全的社會事件,而是個體一直參與到社會發展的社會集體治理機制。
中西方文化的一個重要差異是關系的內外之分,這源于對存在的理解。儒家從社會性角度理解人,具有良好德性或君子修為表現在“內圣外王”,儒家的關系形態表現為內外兼修;西方傳統認為存在表現為自我存在,他人是否存在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即使他人存在,也是一個他人自我的存在,個人無法完全通達“他心”,更無法建立完全信任的人際關系。因此,中西方對于關系形態的認知不同。現代西方心靈哲學出現了一個轉向,從傳統的身心分離到身心一體,從自我與他人的割裂到自我與他人的統一,自我與他人進入相互支撐的關系實踐。在此轉向下,加上現象學、實用主義和儒家思想的相互作用,對于關系的研究進入內在階段。但是,內外關系并非完全隔離,在人類交往過程中,較近距離的血緣、環境和工作狀態中的人,關系更傾向于內在關系,而對于較遠距離的人際關系更多是外在的,兩者有一個動態的發展和轉換過程。因此,不能將關系僅看作是客觀對象,也不能將身份僅看作一個歷史資源。數字身份的出現更是將關系的不同特點完全呈現出來,這反映在關系形態展現的各個層面。
中華文化從周朝開始就關注家庭在社會中的地位,家庭主要是以血緣為基礎的建構。中國社會制度的建立也是以家庭為模型和單位來進行更龐大的和細致的制度建構,因此人的身份也是以血緣為基礎的身份建構。家庭的位置是首要的,但家庭必須至少有兩代人存在,否則家庭關系容易破裂。雖然社會分工讓每個人的身份開始以職業作為劃分標準,有了教師與學生、領導與員工、旅客與服務員的關系,但由于中國人的家庭觀念厚重,職業分工仍然會有家的痕跡,例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君父”等說法。中華文化中的關系是以血緣或者家庭為基礎的內在結構,通過這種集體效應獲得生存可能。中國哲學傳統認為關系的內在性是指世界萬事萬物都受統一規律支配,這個規律就是萬物之間的聯系。當然,這種思想傳統并非中華文化所獨有,只是說這種思想的起源及凸顯主要表現在以中國為代表的儒家傳統文化中。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西方社會開始反思存在觀以及存在的關系問題,對外在關系說的排斥逐漸浮現,并與關系內在說遙相呼應,與中國文化形成同頻共振,例如,海德格爾一直強調“此在”,詹姆斯的肉身“交織”都與關系內在主義有一致性,自我和他人先天地形成關聯。換句話說,人類的身心是一個潛在的開放系統,它必須被認為是一個永遠不能從宇宙整體的運動或與其他心靈的聯系中分離出來的存在[22]149。關系與身份具有一種內在關聯,在本體論角度主要來源于主體間性的首位性,從個體發生學角度來源于融合社交作為原初關系的基礎。關系是身份的集合,身份是關系的代表,關系與身份相互映襯、互為背景。
數字身份作為后期建構的身份形態,并不具有內在關系的特征,那么如何讓數字身份內化為一種內在關系,這需要數字身份的隱現,即讓數字身份成為各種社會身份中的一部分而非消除其他身份,否則數字身份建構將面臨安全性及可接受性問題。這種隱含關系以人類存在為原初經驗和追尋目的,因此存在生存性特征。“社會對于人來說,不是一個要承受的事件,而是存在的維度。人并不是像存在盒子里的物體一樣存在社會中,而是說,社會性就在我們的內部。”[23]129與此相對,如果數字身份作為一個強大的外部牢籠,那么必然會遭遇人類強烈排斥,因此數字身份的建構需要主動擺脫“數字繭房”式的自上而下的強制性設置,應以人類自身的心理和行為特征為基礎的自覺性設置。
受胡塞爾的影響,法國和德國的哲學家都認為主體不是天生的和原初的,而是文化和語言重構的產物[24]10。羅素從語言分析的角度將關系劃分為四種:對稱關系、相互關系、傳遞關系和單邊關系,但是這四種類型都將關系看作實體性的外部關系,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客觀主義關系。西方身份的建構依賴外在的后天建構關系。如果孤獨的個體沒有外在關系的束縛,那么社會就會陷入單子式的無序排列中,為了擺脫此種境況,以理性建構的關系形態需要情感關系聯結各獨立主體。完全外在的數字身份是理性的極化,自我和他人的關系成為一種后天的數字建構關系,父母與孩子間的血緣關系會隨著數字身份的固化而分離,導致人與人的關系是建立于數字理性基礎之上的外在關系,成為理性選擇和判斷的結果。自我被排除有復數的可能性,這個獨立存在的實行“自我”被構建為一個沒有數的單一體[25]29。與此相對,中華文化中的外部關系,主要表現在對“禮”的外延闡釋,“禮”是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以親緣和情感為基礎的、實現社會區分的一個重要方式,沒有“禮”的作用,僅僅以情感維系的社會將不具有規則性。由此可知,一些學者將“禮”放在與“仁”平等位置的原因,是以理性范疇劃分為基礎的規則對于情感社會關系具有一種疇化性。但是,儒家傳統的“禮”并不是脫離情感關系的、絕對的、抽象的內在邏輯推理,而是以血緣和情感為基礎的內在關系的外在顯現方式,強調“發乎情,止乎于禮”。總之,中西方關系都有外在關系的表示,只是表示的方式有所不同,西方身份建構的關系展現是以理性之網建構不同維度的身份,注重理性對實體關系的綜合,是一種共時性結構;中國文化更強調身份關系是情感關系生成的外部呈現,更注重理性對情感關系的標注,是一種歷時性結構。數字身份更容易割斷共時性的理性身份,加固歷時性的情感身份。因此,數字身份的外部關系顯現為兩種形態:以情為基礎的外部關系是對社會身份的理性引導,以理為基礎的外部關系是獨立自我建構社會關系的紐帶。“孤立的個體不能組成整體,而且每個孤立的個體即使形成一個集合,也是一種外部關系,而非真正的人際關系”[25]74-75。
相對于中西方的傳統身份建構,數字身份所建構的關系是外在關系的強烈擴張,運算系統中的自我和他人的數字關系是外在的和可以脫離人而存在的數字性實體,因此存在脫離社會關系和身份建構的風險。一個人的數字身份具有可替換性和可刪除性,行動關系的軌跡也可以進行替換,從而可以輕易地置換在同樣關系中的他人身份。但是,所建構好的外在關系以及在此關系上所建構的交際身份并不會輕易變動,因此不受約束的數字身份對于社會的沖擊就在于割斷這個已經建立好的實體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建構的身份原型,從而重新建立一個新身份以及關系基礎。原初通過理性所建構的身份將不具有普遍性和價值有效性,新的數字身份也會改變已有身份的運行方式及作為社會實踐過程中的理性指導。關系的外在性也表明數字身份是外在關系的立體呈現,這就使得身份并非完全由自我意識所建立,還包含外在文化以及外部關系對自我身份的塑造。
關系的外在和內在形態在身份建構的特質上表現為身份的泛在性。個人認同和社會認同都不是在真空中的構建,個體不斷地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定位自己,并根據這些感知到的關系定義自己[13]。身份無時無刻不呈現出關系性并持續變動,因此關系在身份建構中具有泛在性,一方面是因為身份劃分依賴情感關系基礎,另一方面是因為身份建構依賴理性關系聯結,兩方面的相互作用導致身份具有相對穩定性和絕對變動性,身份隨時間和空間的情境變化而變動。關系時刻都在個人身份中呈現,關系是一種泛在性狀態,正是在關系中,他人身份才會呈現給“我”,“我”也會對他人身份進行建構,在這個相互建構過程中,情感和理性都在發揮作用。這種關系泛在性,在數字身份中更明顯,表現為身份在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和虛擬空間中的泛在性。當前的身份一旦建構就具有普遍有效性,例如,一個人的身份是教師,那么這個身份將在各個地方都是通用的,不管是在私人空間還是在公共場所,抑或是網絡社交中,教師的身份效果都會表現出來。關系的泛在性與主體融合社交的基礎有內在關聯。人在出生之后就處于與世界的深度融合之中,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主體間性是自我身份形成的基礎,從最早的無身份到身份的逐漸凸顯,自我在主體間的關系之網中形成。
當我們使用“健康碼”時,自我身份就與他人在時間和空間上關聯起來,自我身份呈現給他人是時間與空間的交匯,也是自我和他人數字身份的互換配置,因此,一個人的行動軌跡一定是關涉到他人的,如果沒有他人行動的空間和時間,那么數字身份的形成將是沒有意義的,此時的身份也只是一個原始身份,沒有增加或減少。不僅人是社會的一部分,而且社會作為相關成分也是人的重要組成部分;自我不僅是“我們”的一個“成分”,“我們”也是自我的必不可少成分[26]74。由于人類的心靈被延展到身體之外,并被他人心靈塑造,因此對自我身份評估以及對他人身份的判斷就受到關系網中的他人影響。過去和未來,自我和他人相互侵越,這樣的交織現實就會產生行為的歷時責任,“我們”就是“我們”的行為和“我們”的關系[27]99。這種自我與他人的辯證統一關系反映在數字身份建構中,以社會關系作為身份的基礎,失去以“我們”為共在關系基礎的身份是無法建立的。這種關系的泛在性,一方面是在社會關系之網中表現出來,另一方面也表現在自我與他人通過感知而實現關系的持續與劃分。在對他人數字身份的判斷過程中,自我究竟能否將他人判定為某一具體身份,首先需要依賴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能否通達他人心靈。“我”與他人之間不是一個邏輯關系,而是一個存在關系,自我加入他人從而使生活經驗更豐富,自我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必須將“我”與他人放入具體的環境,在共同的情景中意識到對方[20]32。在關系泛在的數字身份建構中,自我身份與他人身份之間是一種存在關系,不同數字身份之間在區分中統一于行動關系。而關系的泛在性也使得數字身份之間形成一個普遍關聯,這里不僅僅是人際間的聯系,也是人與物的聯系,從而形成萬物互聯。
對于自我和他人以及外部世界的關系,人們的認識在逐漸深化,從分離到整合,再進入到分離與整合的一體。首先,自我并非一個獨立的實體,“我”與他人處于關聯的系統中。“在哲學史上,一個實在的自然存在比他者之我的存在更經常遭到否定,雖然沒有人否認自然之可感知性,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否認他人的心靈生活的可感知性。由此可以理解,我們關于他人的我之此在的信念比我們關于自然之此在的信念更深刻、也更早。”[26]116主體間性先于人與世界的關系,因此人是先天帶有他人的存在。另外,現象學也意識到關系具有普遍性,“意識使得絕對存在出現關聯,而絕對意識包括了過去、現在和將來”[28]24。這就表明意識使得關系具有普遍存在性,換句話說,人“最先”是生活于他者之中,生活于共體而不是自己的個體之中[26]98。
對于數字身份的認可也需要一個發展過程,但是這個過程是一個逆向過程。數字身份是自我多元身份中的一種外在身份特征,經過對數字身份的不斷使用,身份逐漸與其他身份進入互惠性關系,在不同場合中交替使用數字身份,同時這種身份使用也逐漸使數字身份完善和精確。一旦數字身份成為生活習慣,就成為自我的一部分,進入一種融合狀態,自我身份包括數字身份的建構,成為一種身份增強。身份是通過溝通行動建立起來的,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29]169。而之所以會出現動態變化,一個主要原因是與關系中的情緒波動有關。情緒因人、因時、因地而變動,這會改變自我對他人的認識,也會強化對他人的認識,總體上說,關系的內在和外在都會隨著情緒的變化而波動。中國哲學將血緣及家庭結構作為人類關系的內在表現,西方哲學將關系看作連接具體實在的關系實在,這就表明情在理中的地位,前者將情作為人類認知的前提,后者將情作為調節人類認識的中介或外部因素。對于數字身份的判讀,在中國傳統中可能是以情緒印象作為前提來引導其后期判斷,在西方哲學傳統中更多以對數字身份的分析來引導后期判斷,但中國哲學也強調對于他人的分析而逐漸達到對于他人的清晰理解。因此,關系的內外以及動靜之別將決定數字身份的劃分方式和結果。
由于數字身份的展現形式有多種形態,身份認同成為社會發展和個體存在都面臨的危機。除去宏觀視角下現代性發展以及工具理性的普遍應用之外,從微觀視角來看,這些危機的產生與數字化對傳統身份的消解有直接關聯,表現在數字身份消解了傳統的主體存在方式,由此造成社會身份的認同和識別更加困難。
數字身份的發展使得身份建構更加依賴人的行動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呈現的身份計算,因此,身份研究已經開始反思以自我內省和建構為基礎的自我身份以及他人的自我身份建構問題。數字時代,身份識別很重要,它將復雜的人類簡化為記錄和系統,主要由他人進行分類[3],因此自我的數字身份建構更依賴自我與他人的關系。當前的數字身份建構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化以情為基礎的理性關系狀態生成,也不同于西方文化以理為基礎的情感附著的關系狀態建構,而是將關系狀態交由不參與交際的第三方以數字標注和表征的方式建構而成,因此,數字身份的一個最重要優勢就在于促進社會交往的便捷和管理。數字計算能力和圖像的網絡分布就像在繁重的洗衣工作中選擇大功率洗衣機更吸引人,因為需要最少的勞動付出[1]xvi。身份的數字化呈現為對個人的行動、關系的呈現、商品的選擇和生活的多樣性進行賦能,數字身份成為一個具有價值屬性的集合。
個人身份逐漸生成為數字身份,這不只是一個社會事件,更是一個市場事件,數字具有了交換價值,身份一旦成為商品就有了買賣的可能性,數字安全和隱私因此將受到極大挑戰。個人數字身份為各種數字設備及軟件在個體沒有覺知的狀態下自動收集其數字化的行為及信息提供了便利,包括職業身份、資產狀況、社會關系、行為習慣乃至思想情感、政治觀念等[30]。數字身份的一個最大問題是能夠通過技術設備收集與個體所有相關的數據,這包括與“我”直接和間接的信息,另外,“我”的信息也能夠作為他人信息的參考,從“我”的信息反映他人的行為信息。因此,數字身份最核心的問題是將人類關系進行全面數字化和公開化,這就導致個體成為完全透明的和隔離的。現代西方社會就面臨著此種問題,“在數字身份系統中暴露不公正現象的前提下,新冠病毒感染疫情增加了數字社會保護個人存在的正義問題的核心方面,特別是數字身份識別并不準確,因此可能排除很多人的資格與權利”[3]。那么,數字身份將會讓個體更加孤立于人際社會,內在隱私的個體保存且不顯現于外部世界將成為未來個人存在于世的唯一方式,這就會造成關系性的存在更加脆弱,個體將逐漸成為完全理性的個人,與個體相關的血緣、親情等關系對個體的存在和行動的影響將更小,社會將會因此而走向崩塌的邊緣。數字身份有利于個體關系網絡信息的保存和社會關系的最優化管理,也帶來了個體關系的異化和社會關系的破裂。
數字身份的發展雖然給人類生活帶來無限便利,但如果過度介入日常生活,將會影響親情關系,造成對已有情感關系的不可逆挑戰,由此引發的情感關系恢復以及新的身份建立將無法在短時間內實現。例如,一些年長者、幼兒、居無定所的人因不會或無法使用數字身份而不能進入一個場所或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這很明顯是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不使用“健康碼”就會帶來防疫漏洞,數字身份存在的合理性將會受到質疑。個體可以根據自我需求創造多個不同數字身份,真實生命和數字身份之間并不是直接對應的對象關系,這就導致數字身份與真實生命的偏離和錯位[31]。為了修正這種錯位,數字身份的建構需要主體有意識地參與,從而形成一個與自我身份感知一致的身份特征。在數字化的身份系統下,人們不僅將自己數據化,也將自己透明化,個體不再是獨立的理性自律個體,而是高度依賴巨大的數字控制網絡的身份個體[5]。
因此,數字身份發展的限度應以維護自然身份的關系為判斷標準。這不同于傳統身份研究將關系與身份剝離,關系只是身份的附屬產品,關系成為一種單向度的以自我認知為中心的理性建構。關系是衡量數字身份是否全面和合理建構的基礎,這在中國古代的官僚政治體系建構中有明確的反映,“中國古代的政治體系,尤其是明清一代的政治體系,實際上就是以官僚體系為核心的治理體系。這種官僚體系的后果是,政治被撕裂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真實的生命體系,另一部分是官僚系統中對應的形式體系”[5]。因此,數字身份發展的限度依賴數字身份所呈現的關系樣態是否能夠極大改變自然身份的關系基礎。這要求個體建構多重的數字自我身份,以此減弱由單一的“機構”所建構的并非真實的數字自我身份。
由于數字身份所呈現出的關系樣態不同于自然身份,數字身份在中西方存在接受度的差別,這一方面與中西方文化對身份建構的觀念基礎有關,另一方面與身份建構的關系表現形態不同有關。因此,數字身份在建構過程中需要更關注情感與理性關系在身份建構中的不同作用,既要充滿人文關懷,又要有普適性。
在身份建構的語境下重新理解個人信息保護的規范意義,發現個人信息保護的對象從來不是個人信息本身,而恰恰是個人在數字時代身份建構的自主性和完整性[4]。本文對于數字身份的安全保障提供兩條主要路徑:自主建構和完整保存。自主建構涉及的個人信息具有可獨立編纂性,這是對于身份建構具有情感性、意義性和生存性的一個重要回應;而完整性保存是指個人數字身份不能進行片面的誤用以及不完整的改造,涉及使用過程中的真實性問題,只有真實性才能體現自然身份的基礎性。從發生學視角看,數字身份會逐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身份的關系基礎是一個逐漸生成的過程,需要探索建構在人文關懷基礎上的新型數字身份以及數字身份涉入的新型社會關系建設。2021年11月1日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反映了數字時代的發展需求,關注網絡空間中人的生存狀態和人格的自由發展,拓展了人格權保護的規范視域,也引起了全球范圍內對一些新興權益如被遺忘權、數據攜帶權等的激烈討論[4]。為了保證數字身份的隱私性和人文性,可以采取區塊鏈技術來支撐,這一技術“集成了不同的協議和算法,不僅包括公共的、開放訪問的點對點網絡,還包括私有的、受許可的系統”[6]。
由于數字身份關系的普遍性,因此需要保證數字身份在使用過程中不能隨意進行更改和濫用。“健康碼”被一些人隨意地“賦紅”就是將用于健康防護的數字身份關聯于其他身份,造成數字身份濫用而帶來了相應的社會問題。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將醫學上的監管應用于社會監管,“在醫學上,監測不僅是指傳染病控制等公共衛生數據的收集和分析,還包括對患者個人的癥狀和治療反應的監測”[2]。“健康碼”本身是為了流行病傳播的管控和預防,但是一旦將這一數字身份應用于社會身份和交往的管控中,就會讓社會關系面臨巨大挑戰,因此,數字身份并不是一個完全通用的身份證明,還需要對場地和場景進行限制。
本文從數字身份與關系、情感、社會建構的三個層面探討情感如何通過數據驅動關系,進而提出數字身份使用過程中的問題。通過梳理自然身份與社會身份的異同,分析貫穿身份劃分過程的內在邏輯基礎,即關系與情感以及情感與理性的關系來探討內在關系、外在關系、動態關系和泛在關系對于數字身份建構的作用,對數字身份建構的關系基礎進行挖掘和闡釋,也從縱向發展和橫向對比視角為數字身份所面臨的挑戰給予新的解釋。總之,數字身份建構或凸顯是在情與理的關系基礎上生成的,中西方哲學傳統都注重情與理的交互性,只是關系的生成是以情為先驗邏輯還是以理為先驗邏輯,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表現方式。以情為基礎的身份建構強調親疏分離、社會身份以及關系優先,以理為基礎的身份強調身份建構的內在邏輯關系、自我身份以及實體優先。基于不同側重的劃分,從關系生成的層面來分析,數字身份建構所依賴的關系基礎并非突然涌現的,而是隨著個體的成長和交互的發展而呈現的,表現為數字身份的融合、互惠及多元,只是西方哲學傳統依賴以契約為基礎的個體間融合,中國哲學傳統依賴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情感融合。在日常身份建構中,西方哲學傳統更強調情感對于理性推動的身份實體,中國哲學傳統更強調克己復禮的“仁”的美德身份形成過程;在中西方哲學傳統中,都強調多維度的身份關系,在多元關系特征中,身份得以凸顯。身份的此種差異對比,推理出了中西方文化關于數字身份與行動關系之間的普遍特征。行動關系在數字身份中具有內在性特質,表現在原初經驗和后期經驗會以內化和隱含的方式作用于數字身份建構,此為身份凸顯的內在動力和源泉;外在性特質表現在文化的建構而明顯地展現在身份使用之中的泛在性和動態性;泛在性特質是自我與他人身份在建構過程中的相互交織,是對于內在身份和外在身份相互關聯的狀態描述;身份關系的動態性顯現為身份隨時間推進而持續發展,但是歷史經驗又讓身份的變動保持在合理范圍之內,以此維持身份的穩定性。總之,通過對中西方身份建構的關系形態結構、發展過程和展現方式的分析,可以發現數字身份建構在中西方文化中的規律和差別,以及探索數字身份發展的利弊和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