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慶紅,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理事。現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杭州北車輛段。有散文、詩歌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新民周刊》《新安晚報》《西部散文選刊》等報刊。曾出版散文集《偏偏念著你的暖》等三部作品。
豆 角
食在外婆家,我一直執拗地認為,外婆腌制的酸豆角最有滋味。
豆角上市季,當某一個清晨,我聽見外婆喊:“大丫,快起來啰!幫阿婆提籃子去。”我準會一骨碌爬起,尾隨其后,穿過竹林,直奔菜園。該是豆角先聽見我們的足音了吧!它們如同調皮的孩子,在茂密的枝葉間好奇地探出了頭。
可別以為腌豆角簡單,其實內藏講究。外婆總會挑選一些風華正茂的豆角回家擇好、洗凈,等水瀝干了,再把它們放在手心里繞捏一下,塞入兌上水和鹽的酸菜壇中。時間真是一個魔法師,要不了幾天,豆角就變了顏色,由青翠變成淺黃直至金黃,并且有香氣隱約飄出。有時會受不了這種氣息的誘惑,我會在無人注意時,偷偷掀開壇蓋拽出一根生吃。今天偷一根,明天偷一根,經常如此,從來也沒見外婆發火,也不知是她真的沒發現,還是假裝沒發現。
待豆角完全發酵成功,也就是大人們常講的“斷生”了,它們才有資格成為這個夏季晚餐的主角。挨晚的村莊最歡騰,雞鴨魚貫入籠,兒童牽牛牧歸,當晚飯花開始在風中吟唱時,我家的炊煙也會在外婆的操持下裊裊升起。外婆麻利地把酸豆角從壇中請出,在涼白開中濾掉鹽霜,斬斷切碎,佐些紅辣椒和白蒜瓣,再把菜籽油倒進鍋中加熱,只聽見刺啦一聲,油花四濺,瞬間,美妙的香氣如同快樂的精靈在空氣中舞蹈。
開飯了,我的兩眼亮堂堂,因為在白瓷盤的襯托下,那些細細碎碎的酸豆角,猶如一朵朵金色小花堆積在潔白的雪地上,色彩分明,著實好看。
酸咸香甜與口舌一相逢,更勝人間無數。窸窸窣窣,有人吃了兩碗,有人吃了三碗,祖孫三代,圍坐在大門口涼床的四周,吃著這種裹挾晚飯花花香的小菜,真是別有風味。百姓家沒有好菜,不得不說,在那年月,能吃得上可口的家常小菜是件快樂的事。外公愛吃,母親愛吃,我也愛吃。大家吃到酣暢淋漓時,螢火越來越密,月亮也越升越高,目睹到草根美食的嫦娥,臉上也呈現出愉悅和羨慕。
晚飯后,外婆把鍋碗撤了,母親把涼床擦抹干凈。我和妹妹則躺在涼床上開始數星星;剛從苦熱頹喪中掙脫出來的小表弟,兩眼炯炯有神,又開始擼貓拽狗;哥哥們則拿著手電四處找蛐蛐。突然,我聽到一聲驚叫,原來是小舅在院中洗澡時,被哥哥們隔院墻扔進木盆里一只癩蛤蟆……哈哈,我們就這樣在星空、蟲鳴、晚霞、炊煙鋪陳的鄉村畫布中,漸漸長大。
前段日子,老同學莉約我們幾個同學去大蜀山野游,然后在山腳下一個頗有特色的農家樂吃午飯。農家樂老板是四川人,吃飯時贈送了一小碟自家腌制的酸豆角,淡淡的一點鹽,入口又脆又酸,按照大作家沈從文的慣常說法,“格”要高一些。我無法形容它在唇齒間行走的美妙。眾筷齊下,三下五除二,碟子就見底了。飯后說起不少陳年往事,有幾個同學說曾在我家住過一晚上,還吃上了我外婆做的酸豆角燒五花肉,大家都夸我外婆好廚藝,可這些我卻記不得了。
但凡煙火之地,皆有口欲之求,堂前的舊物,桌案的小菜,都是光陰的溫柔。
想著小時候,我們露天吃晚飯,佐粥有花香,碗中有月亮,真是快意啊!
豆角的做法花樣百出,我大姨還會做一種速成酸豆角,不需要發酵的那種,選擇那種特別窈窕纖細的“年輕”豆角,放在太陽下曬兩個小時,再用鹽揉捏幾分鐘,最后再用小石頭壓上三四個小時,然后撈出切碎,撒上麻油、蒜泥,那種味道也不錯。我偶爾犯饞時,或者特別想念我外婆時,我都會上她家去蹭飯,不得不說漸漸老去的大姨不僅長得越來越像外婆,就連做菜的口味也越來越接近外婆了。
又想起小時候的一樁事。印象里,嬸嬸是一個嬌氣的女人,不是她干活嬌氣,而是她的腸胃嬌氣。立秋后,豆角謝季了。這時的嬸嬸總會忙不迭地收拾東西,向祖母請假,想回趟娘家。如果祖母不允,她總會哼哼嘰嘰地老往廁所跑,說她腸胃不舒服,待祖母開恩放她回娘家小住幾天,吃了她娘做的私房酸豆角后,她的病就會不治而“自愈”。她的話曾讓少年時的我一直心存疑惑,我想這應該是嬸嬸在編故事吧!是她想回娘家又怕祖母不允的一個借口罷了。
到中年后,我也漸漸懂得,人的味蕾和腸胃,確實有記憶——它延伸而來的是青蔥歲月。
獨在異鄉的夜晚,思念就像韭菜,總會割了一茬又長一茬,這個時候的我會特別想念家鄉的一道菜——酸豆角燒五花肉。一間屋,一盞燈,一個人,一碗干飯在手,再將那些咸香滾燙的湯汁,一勺又一勺澆在白米飯上,熱氣騰騰的,那味道好得不能再好。
菜苔和香菜
因為自做小菜費時又費力,已經很少有人自己動手做小菜了。同辦公室的梅姐姐卻不同,善做小菜的她,會經常給我驚喜。
她有時送我醬黃瓜,有時送我蘿卜干。記憶中,她還精心做過一份蕪湖本幫菜——咸菜苔溜肥腸,帶來辦公室與我分享。大腸是她從早市買的新鮮大腸,清洗好后,倒入醬油,加入香葉、桂皮、八角好幾種調味品,最后用文火慢燉出來。菜苔是梅姐姐腌制的,掀開飯盒,一看到菜苔金黃可人的模樣,我便怦然心跳,直流口水。
裕溪口有句俗諺“咸菜苔過酒,強盜趕來勿肯走”,將其誘人魅力呈現到極致。午餐時,微波爐一加熱,我更是醉了——那是咸菜苔特有的一種鮮香。挑一筷頭入口,大腸綿厚柔軟,不油不腥,我大呼:“好!”再一筷頭入口,菜苔不咸不淡,鮮中帶甜,我又呼了一聲:“好!”
兩種普通的食材相親相愛,互補長短做出的菜好到了一流,這正是我深愛的味道,于是我不再言語,開始埋頭苦干。感恩梅姐姐的付出,最后連湯汁都被我泡飯吃了,湯汁濃郁特別“下飯”。沒有辦法,一顆農耕文明的胃就愛好這一口。一不小心吃得太撐,實在不想動彈,我只好閉上眼睛,斜靠在沙發上,露出了“人生至此,別無所求”的幸福表情。
梅姐姐見我對小菜如此深情,憐惜地說:“下次我回裕溪口,帶些我母親做的香菜給你。”此香菜非彼香菜,她所說的香菜和菜苔一樣,也是蕪湖二壩鎮人常做的一種家常小菜,并非我們平時喝牛肉湯放的那種香菜。
香菜的制作步驟如下:將白菜幫洗凈瀝干,切成5厘米長的段,再切成2毫米寬的絲,置太陽下曬至半干,收起備用;然后將鹽、糖、姜末、蒜末放入盆中與菜絲拌勻,再加入五香粉、辣椒粉、芝麻粉攪拌均勻,淋上芝麻油;最后用繩子和牛皮紙將壇口扎緊封嚴,任由這些輔料和白菜,在壇子里發酵蛻變。
聽梅姐姐說,她的母親深得其在揚州“三和四美”醬菜館當過伙計外公的真傳,老人家對原材要求特別苛刻,她選用裕溪口周邊種植的“大頭青”,從洗菜、曬菜、燙菜到腌制,都是親力親為,一點都不含糊。所以,這種經過三腌三曬、苦難歷練的香菜,它的“過人之處”,不僅顏色鮮活翠綠,口感更是韌中帶脆,脆中有香。
萬物相類,小菜總是慷慨地給我們許多思考和啟迪。香味的充分釋放需要漫長難挨的時間,三腌三曬——其實是在與歲月周旋,也是另一種成長,只不過這種成長比較隱秘低調。
香菜多次歷劫,因而出眾。
這種香菜可以存放很久,歲月讓它的氣息滄桑而古樸,就像老酒一樣濃釅。不知為何?每每打開壇蓋,我腦袋里都會蹦出泰戈爾的那句詩:“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
猶記那年冬天很是濕冷,自從入九,雪就下得不停,也下得人心濕漉漉。無數個雪花飄舞的黃昏,我都會在廚房,邊熬粥邊等他們父子歸來。歸來的人,拍去一身疲憊,抖去一肩雪花,坐下來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再佐點香菜,周身通透,渾身暖和。這樣美好的舌尖體驗,并不遜于品嘗了一頓饕餮盛宴。
黑 菜
那日白班,我剛忙完手頭的工作,正想找個舒服點的姿勢,稍微休息一會兒,就聽到對講機的呼喚聲:“野菊花都開瘋了,美女!快到我們東頭來賞花呀!”作業場上除了鋼軌就是枕木和道砟,看到的亮麗非常有限。這幫大老爺們一看到花開,就亢奮無比,拿個對講機非喊我去看花。不忍心拂了他們的好意,于是我趕緊出發。
行進在路上,我發現站場邊的空地上,不知何時竟被種滿了蔬菜,是那么的養眼和生機勃勃——除了蘿卜,最常見的還有香菜、青菜、大蒜。另外,還發現一種和雪里蕻很相似的植物,這種植物在生長期就很懂得修煉,雖然延續了雪里蕻的大致基因,但比雪里蕻的體形還要高大健碩許多,葉片也肥厚些。
它們叫啥名呢?我與這種植物對視良久,菜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提示我。當我打開記憶庫準備再努力搜索時——兩只毛發蓬亂,身上沾滿了泥土與草木氣息的狗,一前一后從我身邊跳躍而過,跟隨著它們匆忙的腳步,我看見一個六十多歲,高個子的老漢正在不遠處的高坡上澆菜,我忙走上去打聽。我一開口,老人家就聽出了我的鄉音。共同的鄉音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老人的話像豆子從匣子里倒出一樣滾滾而落。
老人說:“如同姑娘遠嫁,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分離、演替、迭代、改良,同品種的植物生長在不同地區,順著天性都有多種進化,何況你離開土地已三十多年了,不認識它也不稀奇。”老漢告訴我,這種菜小名叫黑菜或者叫臘菜,和雪里蕻是近親,同屬芥菜科,也適合腌制,是磨店人喜歡吃的一種咸菜。老漢雖然識字不多,但把黑菜的前世今生介紹得非常清楚。
關于食物和鄉愁、羈旅與漂泊,大概就是這個世界的永恒。
有同事告訴我,我們作業場向北走不了多遠就是美麗的少荃湖。少荃湖南岸是連片的油菜花田,一到春天,油菜花盛開,絢麗無比,惹得城里人紛紛前來賞花、游玩或拍照打卡。如今,雖然不是春天,我卻依然可以想象出它的美麗。
蘆葦娑婆的日子,是鐵路現場作業人員難得的好時光,既無群蚊亂飛,也無冰雪凍腳。在淡白稀冷的月光下,我來到站場邊,望著奔跑的火車,思緒被徐徐打開,有一種夢回從前,穿越時空的新奇感。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想當年這片土地應是遍野紅花,又有綠樹相襯……
火車的嘶鳴聲阻斷了我的思緒,時間的站臺恍惚間也顫動了一下,再過一百年,有誰會把我憶起?有時我真愿意如李白一樣,多些狂放與灑脫。
這片土地上的植物依然蓊郁,它們心事幽遠,密密麻麻地長在站場邊,厚實的綠將連綿的土坡遮得密密實實,使這片土地更顯迷茫廣厚。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老漢給我送來一些新腌好的黑菜。剛腌好的黑菜碧綠碧綠的,氣韻生動,色澤完全不輸新鮮的蔬菜,有積淀之美,也有歲月之光。
我撕一根入口,嫩生生的,是我從沒吃過的滋味。我不善烹飪,回家后只是把它切碎,用肥蔥細點,香油慢炒,那味道也令人著迷。吾鄉人制作咸菜就是粗獷,廚師老王頭告訴我,他們那里的人還喜歡把它整棵過滾水,用線串起,放檐下任由風吹日曬,待它脫水干瘦,失去菜本身的青綠,變成墨色,來年再與五花肉同燒。據說這種經歷過歲月磨礪的干菜很好吃,甚至比新鮮的滋味更好。
看過余秋雨寫過他家鄉的霉干菜,制作方法與吾鄉相似,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們廬州版的霉干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