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義視域下《豐乳肥臀》中的女性形象探究

張媛媛

一、《豐乳肥臀》中的女性形象

《豐乳肥臀》以上官魯氏95年的生命歷程為線索，以她生育的8女1子為支線，依托于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地域空間，講述了20世紀中國民間與政治相互交織的歷史，呈現(xiàn)出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其中，諸多形象鮮活的女性依次出場，她們的命運與中國近現(xiàn)代百年歷史相互交織，在中國革命、改革的磅礴浪潮中被父權文化所綁架，成為“母親”被認為是一種必然，生育是她們必定要經(jīng)歷的關卡，尤其是生育男孩，對于20世紀的中國已婚女性來說至關重要，但是很多女性不滿于被規(guī)定的命運而進行了一系列的抗爭。

（一）具有“母親”身份的各類女性

《豐乳肥臀》描摹的女性畫廊中，有許多個性鮮明、命運各異的“母親”形象，她們的命運既源于時代的動蕩，又源于自身的選擇。她們有的樸素堅韌、有的有情有義、有的自私自利、有的堅硬殘酷、有的追求性解放，展現(xiàn)出具有“母親”身份的諸多女性的不同特質。

上官魯氏身世坎坷、婚姻不幸，生育對她而言完全是出于女性求生的本能。最初，她結婚三年未生育，經(jīng)檢查身體一切正常，是丈夫“不中用”，后“借種生育”，直至生出男孩才停止，在95年的人生歷程中，她以頑強的生命力養(yǎng)大了9個兒女，撫養(yǎng)了8個外孫，是一位集堅強、博愛、犧牲、奉獻為一體的“圣母”型母親。于魯氏既是上官魯氏的姑姑，又是上官魯氏的“養(yǎng)母”。她不辭勞苦撫養(yǎng)魯璇兒成人，又為其婚嫁籌劃準備，但最終以類似“交易”的方式將魯璇兒“置換”了二畝地的“彩禮”，后設計讓魯璇兒為自己的丈夫于大巴掌生育后代，是一個自私的母親。上官呂氏是上官壽喜的母親、上官家的當家人，專橫兇悍，野蠻生存，為了兒媳婦上官魯氏能生男孩，對其“借種生子”的行為視而不見，只是想上官家有一個男孩傳宗接代。身為女性，她認為女兒都是要潑出去的“賠錢貨”，被封建思想荼毒至此，是一位殘酷的母親。上官來弟生育了沙棗花和鸚鵡韓，在上官來弟有限的生命里，為了追求“愛情”和身體的愉悅，做出過很多越軌的事。在上官來弟身上，很少出現(xiàn)她作為“母親”照顧孩子的場景，這是一位“妻性”大于“母性”的母親。上官招弟嫁給司馬庫做姨太太，生育了司馬鳳、司馬凰一對雙生女兒，把自己的一雙女兒養(yǎng)育得很好。作為女性她迷戀男子氣概的司馬庫，甘于做“妾”，在司馬庫全家被殺的情況下，央求自己的母親上官魯氏撫養(yǎng)司馬庫的兒子司馬糧，是一位有情有義的母親。上官領弟深愛鳥兒韓，在鳥兒韓下落不明時受到刺激精神失常，變?yōu)椤傍B仙”，喪失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上官領弟依舊具有情欲，與孫不言結合生下大啞、二啞，這是一位嘗試反抗“文明”禮教束縛的非主流的母親。上官盼弟是魯勝利的母親，她是一位極具政治追求的女性，女兒出生后她將女兒交于上官魯氏撫養(yǎng)，她上未對母親盡孝心、下未對女兒盡到撫養(yǎng)義務，是一位追求事業(yè)的母親。獨乳老金生育一子，哺乳期依舊尋求刺激的情欲，是一位追求性解放的母親。

（二）無生育史的女性群體——以上官魯氏的女兒為例

《豐乳肥臀》中上官家的8個女兒，是上官魯氏與不同的男人結合生育出來的，其中無生育史的女性包括：上官想弟、上官求弟、上官玉女，她們與具有“母親”身份的上官魯氏互為參照，展現(xiàn)了動蕩社會父權思想壓迫下未婚育女性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弱勢形象。

上官想弟為了家人能生存下去，自愿賣身成妓，幫助家里渡過難關。后抱著藏著一生積蓄的琵琶回到家中，卻慘遭搶劫和批斗，她的一生短暫且黑暗，懷抱著最“善”的拯救家人的愿望，卻只能從事最骯臟的皮肉生意，侮辱她損害她的是男性，指責她唾罵她的也有男性，當她穿著旗袍出現(xiàn)在展覽館時，對世界的冷酷和無情滿是嘲弄，身為妓女被世人所唾棄，但她為家人無私奉獻的善行讓她的靈魂無比高大。上官求弟被送給俄國人后改名為喬其莎，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后回到中國。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被張麻子用一個饅頭誘奸，最后因過量食用豆餅被活活撐死。極度饑餓的狀況，使喬其莎忘記了生而為人的尊嚴，求生成為第一本能。上官玉女天生是盲人，但她外表美麗、心思純良，當她還是嬰兒時，就被上官金童搶走母親的乳房，導致她只能吃米湯才能存活。在饑餓歲月中，為了不拖累母親，她投河自盡，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上官玉女始終保持著真、善的內心，她對弟弟無私的忍讓和對母親的關愛，在動蕩的饑餓年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在父權文化中，“母親”身份對于女性個體生命價值的剝奪

在父權文化中，生育是已婚女性繞不開的話題，甚至只有生下男孩才能證明女性的價值，已婚女性成為“母親”被認為是一種必然。上官魯氏結婚三年后一直未生育，經(jīng)檢查證明是丈夫上官壽喜不育，在這種情況下其“養(yǎng)母”于魯氏竟然不顧人倫，讓自己的丈夫、上官魯氏的親姑父“助”其懷孕，而上官呂氏對上官魯氏“借種生子”竟然置若罔聞，只埋怨上官魯氏為什么生不出男孩，讓上官家蒙羞。女性生育男孩是保證父權體制延續(xù)的關鍵，如果女性拒絕生育或生不出男孩，就會面臨被社會文化擠壓的困境。

“母親”不僅需要生育子嗣，還要承擔養(yǎng)育孩子的重責。成為“母親”意味著犧牲和奉獻，但女性并非天生具有母愛和犧牲精神。上官來弟就是一位“妻性”大于“母性”的女性，而父權文化借由社會習俗，用“生”和“育”將女性囿于家庭生活的場域，通過強調她們在家庭生活的重要性，限制她們在社會生活領域發(fā)展的維度，將女性最高的人生價值限定在成為“賢妻良母”，悄無聲息地限制女性的發(fā)展。上官魯氏生育了9個子女，撫養(yǎng)了8個孫輩，“生”和“育”兩件事貫穿她70多年的人生歷程。在動蕩的年代，上官魯氏只能默默承受，靠著求生本能掙扎存活，子女、孫輩的牽絆使她不能踏足社會，家庭成為她生存的唯一場景，因而她不能從根本上了解社會運動的原因，無法依靠周圍的助力突破人生的困境，在社會生活場域不能積極抗擊歷史洪流的沖擊，逐漸喪失發(fā)言權，成為一名渴望依靠男性改變困境的“家庭主婦”。她人生的全部價值只能通過成為一名“生育了男孩的母親”這一事件體現(xiàn)，因此她豁出性命連生8胎，終于誕下一名男嬰，但是卻因溺愛無度，將唯一的兒子上官金童寵溺成終身“嗜乳”的巨嬰。而這唯一的、無社會生存能力的兒子似乎成了她的“卓越功勛”，仿佛兒子的存在足以消弭她遭受的磨難與委屈，作為女性，本能地想追求個體生命歡愉的需求全部被“母親”這一身份消解，由此可見父權文化對女性生命價值的忽視和遮蔽。

三、《豐乳肥臀》對“母性”的崇拜與對“男尊女卑”思想毒瘤的批判

《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是莫言著力刻畫的對象，是莫言潛意識中集堅韌、博愛、犧牲、奉獻于一體的理想的“圣母型”母親形象，通過對母愛的謳歌展現(xiàn)出自己對偉大“母性”的崇拜。在中國父權文化下，傳統(tǒng)禮教要求女性“三從四德”，將女性變成為男性的附庸，女性必須從屬于家庭，必須逆來順受，為夫家犧牲、奉獻一切，上官魯氏完美地呈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價值功能的規(guī)約。上官家族是一個以女性為主導的家庭，上官魯氏在風云流變中極力支撐整個家族的命運，屹立于變幻莫測的歷史洪流之中，而上官家族的男性隱匿于家庭生活中，處于被貶損的境地，作為“母親”的上官魯氏在家庭中占據(jù)主導地位，最大限度地奉獻個人的力量。莫言通過對上官魯氏一生苦難經(jīng)歷的描摹，呼吁重視女性，而“母親”必然生兒育女、撫養(yǎng)孫輩、為家庭犧牲奉獻一切等思想是潛藏在作者心中的無意識，是莫言潛意識中對傳統(tǒng)女性“母親”身份價值功能的歌頌與推崇。

男尊女卑思想毒瘤不僅坑害了女性，同時也使男性飽受傷害，是對女性和男性的雙重毒害，“戀乳癖巨嬰”上官金童就是例證。上官魯氏連續(xù)生育8胎，飽受生育之苦，最終生下上官金童，作為上官家族唯一的男孩，被寄予厚望，但由于被過度愛護和驕縱，最終導致上官金童喪失男子氣概和血性，成為孱弱的“廢柴”。他之所以成為“戀乳癖巨嬰”，與“母親”上官魯氏的過度看重和溺愛有關，從上官金童出生開始，不管條件再艱辛，上官魯氏都會拼盡全力創(chuàng)造條件，甚至不惜以犧牲自己和自己女兒的利益為代價滿足上官金童“吃奶”的癖好，最終導致他成為一個“一輩子吊在女人奶頭上的窩囊廢”，使他成為一個無法獨立生存、人人厭棄的“多余人”，上官金童的無能最終毀滅了“母親”上官魯氏想依靠男性振興家族的目的。上官玉女是與上官金童一塊出生的龍鳳胎姐姐，也作為上官金童的對照面出現(xiàn)。上官金童自出生起就患上了“戀乳癥”，他非常自私，獨占母親的雙乳，傾軋上官玉女生存的空間，上官金童吃著母乳長大，上官玉女喝著米湯長大。在饑餓歲月中，上官玉女為了不拖累母親，最后投河自盡，而上官金童50多歲時仍需要90多歲的母親悉心照顧，否則便無法生存。在與上官金童這一卑瑣形象的對比中，上官玉女顯示出的生命力量、善良正直大放光彩，體現(xiàn)出莫言對社會中受到男尊女卑思想毒害的女性和男性群體的悲憫。

四、《豐乳肥臀》對現(xiàn)代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關照

在男權社會中，父權思想影響深重，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長期處于邊緣化的境地，不管在公共社會領域還是私人家庭領域均無話語權。《豐乳肥臀》中莫言塑造了許多形象鮮活的女性角色，描繪了20世紀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諸多女性形象，顛覆了儒家文化對傳統(tǒng)女性的規(guī)約，通過展現(xiàn)上官魯氏等女性的婚姻和生活經(jīng)歷，呈現(xiàn)出中國女性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荒誕生育史，也由此呼吁“重視女性”，探討女性作為人的真實生理、心理、情感及社會參與需求，并試圖將女性剝離掉“女兒”“妻子”“母親”等家庭倫理身份，將女性放在人的立場去認識和尊重，體現(xiàn)出莫言對女性的崇敬、悲憫和人文關懷。

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并沒有為我們展示出一處適合女性個體生命自由生長的文化土壤，卻揭示了妨害個體生命自我實現(xiàn)的深層次原因：儒家文化對女性成為“賢妻良母”的文化規(guī)約、“男尊女卑”思想毒瘤對男女雙方的毒害，均是個體生命自我價值功能實現(xiàn)的障礙。因此，莫言虛構了一個個充滿生命力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是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徹底反叛，當她們面對不合理的倫理道德秩序時，敢于做出不同的嘗試，竭力找尋自我生存的路徑，充滿了獨立自主的意識。上官魯氏原名魯璇兒，原本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女性，婚后卻只能將夫家姓氏和父親姓氏合并在一起來指稱，這本身就將女性至于“無名”的狀態(tài)，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生命價值的漠視和掩蓋。為躲避無能丈夫和惡棍婆婆的欺侮，上官魯氏私下和各種男人結合生育子女，展現(xiàn)出她對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反叛精神、在逆境中尋求生存的強烈生命意識，以及試圖掌控自己命運的主體意識，她并沒有因為自己經(jīng)受的苦難而自哀自憐，也沒有為自己的“失身”和“不貞”而自暴自棄，她旺盛的生命力和對自己個體生命的掌控欲是任何傳統(tǒng)女性都無法做到的。上官魯氏的女兒們大都性格潑辣、敢作敢為，相比之下上官家的男人顯得格外卑瑣，尤其是上官金童，作為自私、貪婪、有戀乳情結的巨嬰，他所呈現(xiàn)的自卑、個人中心主義、沒有主見等人格特征，展現(xiàn)出父權文化對男性群體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由于男尊女卑思想的作祟，使得男孩在成長過程中被母親過分溺愛，導致他們內心發(fā)育畸形，逐漸成為巨嬰式的“老男孩”，同時女性也因母愛泛濫，為滿足兒子的要求，無節(jié)制地壓抑、消解自己作為“人”的需求，異化成為只有“母性”的一種存在，作為獨立的個體，女性不應淪為家庭的附庸和男性的奴仆，而應該活出自己“生而為人”的獨特生命價值。

在父權思想的壓迫下，男性和女性的生命形態(tài)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如何正確看待兩性間的個體差異，建立更加和諧的共處關系，最大限度地減少傳統(tǒng)文化的消極影響，是莫言在《豐乳肥臀》中深刻思考的問題。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女性的生存狀況有區(qū)別于男性的復雜方面，除了男性和女性均需要面對的安全、健康、教育、政治參與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已婚女性仍舊面臨“生”和“育”這兩大人生課題，只有通過社會全體的共同努力，才能消除父權社會中人們對于女性生育價值無意識的期待和對男尊女卑思想觀念的推崇，而女性自身的生命價值、主體意識也需要依靠自身的努力去發(fā)掘和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