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河溶洞（組詩）

□文／陳先發

止息

值得一記的是，

我高燒三日的灼熱雙眼

看見這一湖霜凍的蘆葦：

一種更艱難的

單純——

忍受，或貌似在忍受。

疾病給我們超驗的生活

而自然，只有模糊而緘默的

本性。幾根枯葦，在翠鳥雙腿后蹬

的重力中震動不已

這枯中的震顫

螺旋中的自噬

星星點點，永不能止息……

順河而下

險灘之后河面陡然開闊了

地勢漸有順從之美

碧水深渦，野鴨泅渡

長空點綴幾朵白色的垃圾

我們沿途的惡俗玩笑

你們在別處，也能聽到

我們聽過的哭聲不算稀有

在橋頭，我想起人這一輩子只夠

從深淵打撈起一件東西

一件，夠不夠多？

光線正射入冷杉林

孤獨時想縱聲高歌一曲

未開口就覺得疲倦

山居一日詩

“自我”匿身在疾病而非治愈中

但我的疾病不值一提

也許所有人的疾病，都不值一提

我對我的虛榮

焦躁

孤獨

有過深深的憐憫

而憐憫何嘗不是更炙熱的疾病

客觀的經驗壓迫。除了親手寫下

別無土壤可以扎根——

疾病推門而入像個故人

在山中住了一夜

但語義上的空山

又能幫上我什么？

滿山有蹤跡但不知

是誰的

滿山花開，每一朵都被

先我一步的人深深聞過

以病為師

經常地，我覺得自己的語言病了

有些是來歷不明的病

凝視但不必急于治愈

因為語言的善，最終有賴它的驅動

那么，什么是語言的善呢

它是剛剖開、香未盡的檸檬

也可能并不存在這只檸檬

但我必須追蹤她的不存在

深夜駕車自番禺去珠海

車燈創造了曠野的黑暗

我被埋伏在

那里的一切眼睛所看見

我

孤立

被看見

黑暗只是掩體。但黑暗令人著迷

我在另一種語言中長大

在一個個冰冷的詞連接

而成的隧洞中

寂靜何其悠長

我保持著兩個身體的均衡

和四個黑色輪轂的勻速

飛蠓不斷撲滅在車玻璃上

他們是一個個而非

一群。只有孤立的事物才值得記下

但多少黑暗中的起舞

哭泣

并未被我們記下

車載音樂被擰到最低

接近消失——

我因衰老而丟掉的身體在

曠野

在那些我描述過的年輕樺樹上

在小河水中

正站起身來

看著另一個我坐在

亮如白晝的駕駛艙里

漸行漸遠

成為雨水盡頭更深黑暗的一部分

雙河溶洞——給梅爾

一

人：一根短暫、脆弱的蘆葦

昔我，今我

兩根蘆葦一前一后

站在

巖壁的水滴慢慢凝成、鈣化、堆積

形成一米多高石筍需要七億年時光的

雙河溶洞里……

二

“不為時使”：確實！

人應當消解對時間的畏懼

而“心為身役”，

不過是桑塔格的一句酒后妄語

想想已虛度的歲月，難免心悸

那么多種意外……每一次都足以毀滅我們

即便，人是如此自欺、多病的一根蘆葦

生命的蠻力

照樣要來我們身上雕刻

欲望的火

來燒我們

我們終將成為幾乎同質、等量的一小撮灰

“在語言中，我們會迥然不同嗎？”

吃早餐時，一只斑斕的蛺蝶落在

碗沿上

仿佛在展開一種輕諷

“既為弱者，又何事不能釋懷？”

三

綏陽縣漫山遍野都是蝴蝶

凋零觸地又再次飛起的，是枯葉蝶

粗絨麝鳳蝶，藏眼蝶，畢節梳灰蝶，古眼

蝶，斜紋綠鳳蝶……我

一只也不認識，我只搜到了這些通靈的名字

整整一個上午。在雙河客棧前草壩上

懵懂的她們一直

繞著更加懵懂的我翩翩起舞

蝴蝶的生命低限只有七天

想想，她們消耗掉一輩子的十多分之一

為我舞蹈

或者，為我低泣

我欲共舞卻

無法為她們穿上水晶鞋

我欲遠行，她們藏起了我的戰靴和司南

那個上午我凈重23克

雙翅湛藍

我的勇氣足以“去戰場為孩子們

擋一顆子彈”

四

邈闊洞穴里，褐色巨石狀如仍在搏動的心臟

——誰的心臟？

蜂巢結構的洞穴，每一個都是

正在痙攣中緊縮的子宮……誰的子宮？

因為我的一首詩，梅爾為此洞命名“丹青洞”

說實話，我很慚愧

略覺安慰的是

當深夜的人工射燈投照壁上詩句

永伴它的，只有兩種生物：

盲飛的蝙蝠和

巖體罅隙中，一種尚未命名的小魚

好吧，說說這種小魚

血和肉形同烏有

億萬載黑暗的壓力，令它渾身骨骼全然透明

五

我被迫進入某種寂靜之中

越往溶洞深處走

越是明白，寂靜

是有刻度的

巨石也會嗚咽當風從它艱澀的

凹槽與背脊上拂過

是風的聲音還是

石頭的聲音？

讓我想一想，我來這里

干什么

……孤身聽此低咽，在一個最深

也可能是最無聊的刻度之上

風從何處來

風送走很多

并無一物需要在此扎根

想想山外，已是蠶老枇杷黃

想想街頭，人頭攢動正形成荒漠

六

2022

櫻桃樹伐倒

去一個自然的容器中

說出無名者的苦痛……

七

無內附之心，不可行幽冥之舉

成年的案牘勞形

抵不上這一小塊剖面的沁涼

此沁涼依然可切成更薄更輕的膠片

像來自回憶的淡影

堵在毛孔上——

仿佛一轉身就能

看見弓著腰拍欄桿大笑的那兩個人：

兩個背黃挎包的窮學生。

橋洞中，空氣在顫抖

……距上一次來貴州

三十年已逝。那些在洞中夜游的

日子。每一陣風都很新鮮

時空的蟲洞每一個都醒著

仍在我們棲居的

語言中，等待著被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