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時常聽到他不成調地唱清華校歌,特別是‘自強,自強那段,他總是加重了調門”
吳有訓與王立芬長大成人的幾個子女,先后都入了黨:吳惕生北大畢業后到解放軍軍事醫學科學院從事輻射劑量學研究;吳希如從北京醫學院畢業后做了小兒科醫生;吳再生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海防一線部隊服務了一生,大校軍銜;吳湘如從北京航空學院畢業后被分配到西北閻良,一直為中國飛機制造事業奮斗。本文為吳再生口述。
哥哥出生于九一八事變當晚,父親說:“就叫他惕生吧!”
父親是一位具有極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熱情以及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這個特點伴隨著他走完了人生的道路,也決定了父親一生中做人處世的原則、他對所做出的選擇以及他對事業執著的追求。
父親將國家民族的榮辱存亡看成第一重要的事情。母親說過,在她生我惕生哥時,正值1931年9月18日晚上,次日清晨母親滿懷喜悅等候父親來醫院探望,卻看見父親滿臉的憤懣與憂愁。父親說:“昨夜日本侵占了東三省,如果我們不警惕和反抗就有滅亡的危險,孩子生在這個時候,就叫他惕生吧!”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清華園鄰近地區炮火連天。時值暑假,學校主要領導人不在北平,父親作為理學院院長,堅守崗位,沉著應變,與幾位負責人一起安排在校師生員工疏散,及時轉移學校財產,使之免落敵手。當時北平城內外一片混亂,母親剛生下小妹不久,但父親要立即去湖南長沙為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組成臨時大學進行組織工作。離別時,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小妹,流著淚對父親說:“孩子剛滿月,連名字都未取你就要走了。”父親嘆氣無言。他到長沙后來信,給小妹妹取名為湘如(湘者,湖南也)。
母親攜我們四個孩子歷盡艱辛前往昆明。當時父親因公去香港,因此得以在港接我們,經過長時期海上顛簸之苦的我,踏上陸地,看見父親含笑迎接我們,并把我抱起來,這一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直至現在。
西南聯大各項工作步入正軌后,父親深感大量時間及精力被行政工作占用,而他的愿望是將主要精力放在科研及教學上,故而在1940年6月寫信給梅貽琦校長,請辭理學院院長職務,專心從事教學。梅先生在收信當日即復信父親,誠懇地表示:“理學院院長職務,不得不請仍本以往之犧牲精神,繼續負責,萬勿固辭。”面對這種情況,一向以“公家事”為重的父親也就默默地繼續作犧牲和奉獻了。
唱到“自強,自強”那段,他總是加重了調門
母親和我們到昆明不久,日機開始狂轟濫炸,楊武之先生(楊振寧之父)家就被炸彈直接命中,幸而全家都避開而人員無傷亡。我們與其他十多位教授家避到昆明郊外龍院村。龍院村距聯十多里路,父親往返授課辦公全靠步行,他總是身著藍布長衫晨往晚歸,來去匆匆。當時父親正著手創建清華金屬研究所,研究所在距龍院村約五里路的大普吉,所以父親常常是到昆明講課、辦公之后,又趕到大普吉研究所去處理工作。晚上除了在油燈下看書、寫作、備課,他還經常邀集有關人士在家里商討工作,我夜間常被他們的議論聲吵醒。
20世紀40年代初期,抗戰處于最困難階段,父親的收入已無法維持一家七口人吃飯。父親在這段最困難時期卻承擔了極其繁重的工作,除了教學、指導科研外,他是西南聯大又是清華大學的領導成員,先后擔任二十多個委員會的委員或主席,在校外又任評議員、主編、會長、所長等職,其工作量之大,頭緒之多,在當年西南聯大教授中是數一數二的。而除了領取一份教授的薪金外,其他所有這些工作父親都是只干事不支薪的。
清華大學規定教授連續工作五年可以公費出國休假一年,1941年正輪到父親休假,他卻主動放棄這項權利,留在昆明,與大家共赴國難。父親就是這樣毫無保留地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國的實際行動中。
為了維持吃飯,家中稍值錢的東西都被賣掉,那時真是一貧如洗!由于操勞過度及營養不足,大約在1942年,父親患了傷寒。住在農村,缺醫少藥,父親臥床近兩個月,主要靠他原來健康的底子和母親日夜精心護理,總算僥幸地戰勝了疾病。這場大病使他得了手顫抖的后遺癥。
父親雖然飽受磨難,甚至差點兒被貧病奪去生命,但這段經歷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父親是從不唱歌的人,可是我們那時常常聽到他不成調地唱清華校歌,特別是“自強,自強”那段,他總是加重了調門,給我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父親打定主意迎接解放,對我們說:“中國的希望,今后就看共產黨了!”
父親為了堅決辭去中大校長職務,于1947年10月借出國開會之機離開學校,此后沒有再回過中央大學。實際上他那時已經認識到國民黨政權必將覆滅,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個新的中國。他曾多次對在美國的友人表達過這一看法。他滯留在美國連續寫辭呈回來,開始當局不準,后來父親干脆就把辭呈寄到家里,請母親拿去交涉。至1948年8月,父親終于辭去了中大校長職務,他在同年11月伴隨著遼沈戰役的炮聲,悄然回國。
當時我們住在薩本棟先生樓下,薩先生正患癌癥準備赴美國治療,教育部長朱家驊來看望薩先生,在門口正好遇上了父親,從此當局知道父親已回國。年底,在中共地下組織幫助下,我們全家遷到上海,借居在我姨母家中。不久,父親受聘為交通大學物理系教授,我們住進了交大教工宿舍。
這期間正是中國政局劇變、國民黨政權面臨崩潰的時候。父親在國外的一些友人勸他出國,他的老師康普頓教授專門來信邀請他赴美國工作,國民黨當局則要他去臺灣或廣州。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在1948年底出任國民黨政府的教育部長,他從北平乘飛機到上海,隨即來看望父親。他們在清華及西南聯大長期共事,梅先生向父親談了他今后的打算,希望父親繼續與他合作,父親明確拒絕,他打定主意在上海迎接解放。他積極參加地下黨組織的各項活動,介紹科技工作者赴東北解放區工作,還勸朋友勿去臺灣。他對我們說:“三民主義被蔣介石搞成了三迷主義——官迷、財迷、色迷。國民黨這么腐敗,哪能不失敗?中國的希望,今后就看共產黨了!”
父親一生追求光明和進步,在現實的教育下,他看清了國家與民族的前途所在,投身于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事業,他以滿腔熱忱迎接新中國的誕生。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先在華東地區工作,黨和政府委以交通大學校長及華東軍政委員會教育部長等職,后調往北京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直至去世。
沒想到年已近60歲的父親,如此嚴格地解剖自己和要求自己
父親在與共產黨一些領導人特別是周恩來總理及陳毅等同志的接觸中,受到很大的感動和鼓舞,也深感自己在政治上的膚淺。他說:“感到慚愧的是,我們當老師的不但很少在政治方面對學生有所幫助,反而因為我們強調不參加政治活動而多少影響一些青年政治上的進步。”
父親認真地彌補這些不足。他十分重視學習,特別是對毛主席的著作,父親曾反復研讀,并且真心實意地身體力行,還不時地與我們交流他的學習心得和在實踐中的體會。他也注意虛心地從共事的黨內干部那里學習他們思考問題的原則與工作方法……大概在1954年底或1955年初,父親與黃席棠先生(曾是交通大學及廈門大學教授,也是父親在清華的學生)有過一次談話,父親說:“過去我們做事是靠個人奮斗和自己的良心,但其中不可避免地夾入了個人主義的成分……現在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做事的目的是為人民服務,所以我們要依靠組織,服從組織的需要,個人的良好愿望必須和黨和社會的需要結合起來,才是可行的。”我在一旁聽到后很受感動,沒想到年已近60歲的父親,如此嚴格地解剖自己和要求自己。
父親是一個思維敏銳和熱情的人,所以中國共產黨為國為民的宗旨與行動,無疑對他具有極大的感召力。20世紀70年代,他在與闊別20多年的老朋友任之恭先生重逢的交談中,就講到了這一點。父親說:“中國共產黨提倡為人民服務是真心實意去做的,我非常擁護和贊成。”
隨著歷史的推移,父親更具體地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普通的螺絲釘”,并視黨的事業為一臺機器,他只有“擰在機器上才能發揮整體作用”。
他確實是這樣去實踐的。他積極地領會黨對科技工作的指導思想、方針、政策,重視貫徹中科院黨組的各項決議,主動地向黨組請示、征求意見,交流看法,使自己的意見融合在黨組決議中。父親還有意識地發揮自己在學術界所具有的特殊影響,主動地在黨組織與科學家之間做了大量溝通工作,他說:“這種橋梁作用是我應該做的。”他在參與制定及實施科學院的多項重大決策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學識、經驗和影響,做了許多實事……
父親的個性與感情世界
父親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新中國成立前,父親的奮斗目標是“教育救國”“科學救國”,他深知要達到這一目的,必須要有一個與之共同奮斗的群體,所以父親總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真誠熱情,大度容人,用實際行動來反對“門戶之見”,真正地尊重人才、愛護人才。在他任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時,對華羅庚先生自學成才并在數學上取得的成就十分重視,不顧一些人認為華先生無學歷不能做大學教授的反對意見,堅持聘華先生為數學系教授。
抗戰期間,任之恭夫人曾講過一則小故事給母親聽,并說這是任先生告訴她的:物理學會在昆明舉行年會宣讀論文,由于時間短而論文多,父親作為會議主持人,建議刪減一部分內容重復的論文,不在會上宣讀。有一位先生因文章被列入刪減之列,大動肝火,當場與父親頂撞起來,使會場氣氛緊張。這位先生也是父親的學生,已是清華大學教授,與會者以為父親一定要嚴厲斥責這種無禮的行為,但父親卻在講話中表揚大家的科研熱情,特別強調了在抗戰困難的局面下,我們還出現了爭讀科研論文的現象,證明中國物理科研事業大有希望。后來這位鬧意氣的先生十分愧悔,主動找到父親道歉。
父親是一個重感情且感情極其真誠的人。由于長期從事大學教育工作,他對青年學生有著深厚的感情和期望,我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聽父親說過:“年輕人真誠、熱情、單純,要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父親是一位正直的學者,他對政治斗爭知之甚少,他從直觀上的理解就是:“絕不能讓國民黨軍警用棍棒刀槍去殘害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當年父親就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父親對家庭、子女,對同事、朋友、學生以及對他所崇敬的人,也都是由衷誠摯地付出他的關懷與感情。
1950年底,我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學高二念書,正值全國開展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我與同班幾位同學基于愛國熱情,報名參軍。父親聽了我的打算后,贊揚了我的愛國熱忱,同時關切地與我商量,從年齡上講當時我只有17歲,比較幼稚,是否有能力和決心克服未來可能遇到的困難?從文化層次講,還比較低。所以他的意見是推遲幾年,最好是大學畢業后再到軍隊服務,這樣對軍隊來說從知識面的角度可以貢獻更大些。但我們這批小青年正是報國心切,認為當時是國家最需要我們的時候,且參軍又是極為光榮的和極具吸引力的新鮮事情,所以仍然堅持己見。
父親看我決心已定,在與母親商量后爽朗地說:“好吧,你去困難的地方鍛煉一下也有好處的。”我的參軍問題就這樣決定了。那一次上海市知識青年參軍運動搞得十分隆重,《解放日報》把被批準入伍近萬名同學的姓名全部登錄出來。那天我聽完郭化若同志的入伍動員報告后,回到家里,看見父親已從報上登出的如此之多人名中勾出了我的位置。想著父親戴著老花眼鏡找我名字的情景,我從心里感到父親對子女一往情深。
第二天父親就返回南京,沒有送我離家,但他真誠的關切和鼓勵一直伴著我,支持我努力克服了在入伍之初遇到的困難與不適應。
1953年朝鮮戰爭結束后,我曾希望退伍念大學,但組織上要求我繼續留部隊服務,為此我想不通,父母親得知后來信要求我服從需要,安心留在部隊工作,并建議我通過自學完成大學學業。
正是在父母的鼓勵下我利用業余時間自學,花了六年時間終于拿到了正規函授大學本科文憑,同時對部隊工作也作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父母從來沒有任何索取,而總是主動地為我排憂解難,支持我全力投入部隊工作,他們告訴我:“你的工作成績,你寄回家的立功喜報,就是你對我們的回報。”
每一次我回憶雙親的恩情,回想這一切時都忍不住激動。
父親與他的學生有很深的師生情誼。有一位曾在西南聯大物理系讀過書,因病中途停學,后來長期在湖南山區從事中學教育工作的先生,到北京出差時來探望父親,雖然已過去30多年,且這位先生亦未完成學業,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但父親仍清楚地記得他的姓名及當時的一些情況并特別關心他的身體狀況,使這位先生深受感動。
對于學生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績,父親總是與有榮焉。20世紀60年代初,在一次會議上,當時擔任中組部部長的宋任窮告訴父親,王淦昌等幾位30年代清華物理系畢業的先生,在發展我國核工業技術方面起了重要作用,父親聽后極為興奮,深為中國人在這一科技領域上的突破而自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談起這件事,并對這幾位先生倍加贊揚。
父親由衷地敬佩周恩來總理。他把周總理提倡的“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作為自己的座右銘。20世紀70年代初,為準備尼克松訪華,中央曾召集各方面對美國情況比較了解的老專家了解情況、聽取意見,父親也在受邀之列。會上,周總理問父親:“吳老,你多大年紀?”父親告知后,總理說:“你比我大一歲。”父親望著周總理蒼老而憔悴的面容,深感心酸。從外觀看,較之五年前,周總理似乎蒼老了近20歲。1974年周總理在一次接見外賓之后,告訴陪同接見的同志他將住院治療,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參與周總理主持的接見外賓活動。
周總理逝世的消息傳來時,父親很長時間沉浸在悲痛之中,好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獨自一人坐著沉思垂淚。后來父親又將十多年來陪同周總理在外事活動中的留影整理出來,貼在影集上,并用他那顫抖的手一一標明地點、時間、活動內容,我知道這是父親想借此讓周總理的身影、形象更深地留在心中。
1977年11月30日清晨,父親因動脈血管瘤破裂而猝然離去。在辦理完父親的喪事后,我們協助母親清理父親的遺物,發現除了書籍、資料、文件和日常衣物,父親竟沒有其他身外之物。父親作為一位知名學者和民主人士,他身后是如此清貧,使我們深受感動也深感自豪——父親把他的一切都奉獻給了祖國的科學和教育事業。
(責編/陳小婷 責校/張超 來源/《永遠的清華園——清華子弟眼中的父親》,宗璞、熊秉明主編,北京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大學·大師·大時代》,潘劍冰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往事的回憶——我的父親吳有訓》,吳希如/文,新華網2009年8月30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