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會是中世紀城市工商業者自主建立的自治性職業組織,曾廣泛存在于封建時代的東西方各國。其中,中世紀歐洲行會組織完善,功效顯著,影響深遠,歷來受到學術研究界的重視,從歷史學、經濟學到政治學、社會學乃至教育學,無數學者分別從不同的層面或角度對其進行過研討,取得了累累碩果。最近,康寧副教授完成的國家社科項目《在身份與契約之間:法律文明進程中的歐洲中世紀行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1月。以下簡稱康文,無注引文皆出自該書),就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推出的一項最新成果。該成果的創新之處在于不落窠臼,另辟蹊徑,把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經濟現象的中世紀歐洲行會置于人類法律文明史的長河中重新審視與言說,從而將前人關注較少的行會的另一側面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一、換個視角,別有所見
早在五六百年前,行會就進入了西方學者的研究視野。16世紀上半期,意大利政治學家馬基雅維利站在國家立場上,發現行會具有重大政治價值,在其代表作《君主論》(1532)中呼吁每個“君主必須重視這些社會集團”。稍后的孔塔里尼在《論威尼斯共和國的政府》(1599)一書中,明確肯定了行會已經普遍存在的客觀現實及其獨立自主的經濟地位。英國的約翰·斯托于1598年出版的《倫敦調查》對當時倫敦制服業的十二大行會作了專門介紹,該書是關于行會的最早和最詳實的記述,后來多次再版,成為當今學者研究行會的寶貴資料。
18世紀時,隨著現代工業資本主義的興起和啟蒙思想的盛行,某些歐洲學者一度對行會制度采取批判態度。不過,多數學者立足歷史主義,認為在時局動蕩的中世紀,行會畢竟滿足了當時小商品生產發展的需要。所以從19世紀起,西方學者更加注重對行會的產生背景與歷史合理性的考察,行會研究逐步深入,呈現系統化和專門化趨勢。如1837年英國學者威廉·赫伯特發表的《十二大公會的歷史》,在斯托著作的材料基礎上,按時間順序,對倫敦的十二個制服行會的產生發展歷史,以及每一個行會的組織結構、經營活動、運作邏輯等,都做了清晰的論述。此后,以單個行會為研究對象的專著不斷涌現,推動英國行會研究日趨細化,如《倫敦刀匠公會簡史》(1884)、《五金匠公會簡史》(1889)、《倫敦生皮匠公會記述》(1902)、《倫敦呢絨商公會史》(1914)等。
進入20世紀后,行會研究在西方經濟史學界空前活躍,研究成果層出不窮。美國經濟史學家湯普遜的《中世紀經濟社會史》(1929)、《中世紀晚期經濟社會史》(1931),都辟有專章,闡述歐洲行會的產生演變、組織形式、功能作用及其缺陷。由英國經濟史學家波斯坦主編的《劍橋歐洲經濟史》(1941—1989年出版)從最初策劃到完成出版歷時半個多世紀,其中第三卷第五章專論中世紀歐洲行會,對其歷史、機構設置、作用與影響作了詳細論述。比利時歷史學家皮朗的《中世紀城市》(1925)及其晚年的《中世紀歐洲經濟社會史》,也在有關城市經濟管理的章節中,論述了行會的歷史以及結構功能。法國經濟學家喬吉斯·雷納德的《中世紀的行會》(1919)以細致入微的筆觸介紹了中世紀行會的具體制度,以及古今行業組織的差異與聯系?,F代英國經濟史學家利普遜在《英國經濟史》的“行會制度”一章中,集中探討了英國行會的起源、演變與衰落,組織機構與章程,行會與城市當局及國王政府的關系等,反映了中世紀歐洲行會的概貌特點。
社會學對行會研究同樣興趣盎然。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行會首先是一種非血緣性職業聯合體,以基督教“兄弟之愛”和誠信原則為倫理基礎。他從“誓約”概念入手,分析了中世紀行會在瓦解封建隸屬關系、推動社會自由交往中的重要作用。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于1893年發表《社會分工論》,充分肯定了行會制度的社會功能,稱贊行會為各行各業制定了交易規范,明確了主雇之間的權利和責任,培育了勞動者的團結互助精神。
中國對中世紀歐洲行會的研究起步略晚,整體水平偏低,但也有自己的獨特建樹。如金志霖的《英國行會史》和《論西歐行會的組織形式和本質特征》,趙文洪的《論英國行會的衰落》和王琦的《簡述西歐行會產生發展及其衰亡》,系統闡述了英國和歐洲行會產生的歷史背景、組織結構、運行方式與衰落過程。顧鑾齋的《中西封建行會的一些差異》通過比較研究,重點論證了中西封建行會制度的不同之處。寶興的《中世紀歐洲的行會道德》探討了行會道德的內容與影響。賴佳、張曉晗的《試析歐洲中世紀行會學徒制》、徐平利的《中世紀行會制度與職業教育的孕育》,是對行會學徒制技能訓練的特點及其與現代職業教育的聯系與區別所做的專題性研究。金艷曦的《試論中世紀西歐行會的社會救濟功能》則探討了行會的濟貧扶困功能及其對現代社會保障制度的借鑒意義。
縱觀以往研究,覆蓋了行會的方方面面。其中,經濟史學和社會史學方面的成果最為豐富,也最具深度。盡管自19世紀后期起,某些西方法史學家開始關注行會,但他們多是在從事自己主題研究時順便提及,罕見專論行會。如英國法律史學家波洛克和梅特蘭在《英國法律史》(1895)一書中就論及行會及行會法,認為行會法庭不僅活躍在英格蘭,而且“普遍存在于法蘭西、德意志等地區”;這些法庭是“商人特權”的有力保障。德國日耳曼法史學家基爾克的《德意志團體法論》(1868—1913年出版)在闡述德國法律文化史時指出,行會在傳承日耳曼團體主義文化傳統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最值得一提的當推英國歷史法學家梅因,他在代表作《古代法》(1861)中提出了一個公式化的著名論斷:“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迄今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該論斷全面涵蓋了人類社會進步史,特別是法律文明進步史的本質內容,從而為人們重新認識行會提供了嶄新思路。
或許受梅因啟發,康文轉換視角,聚焦中世紀歐洲行會的法律屬性和法治意義,利用廣泛搜集到的原始文獻和檔案資料,細察深究,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中世紀歐洲行會介于“身份與契約之間”,是“傳統法制(人治)向現代法制(法治)演化過程的一個歷史縮影,從它身上可以看到現代文明社會的曙光”。
二、前伸后延,完整梳理行會的前世今生
學界主流觀點認為,行會是在商品經濟有了一定發展而又發展不夠充分的歷史條件下,個體工商業者為防止外來侵擾和內部紛爭,協調縱橫關系,自發組成的職業社團組織。它們產生于9—10世紀的歐洲,背景是城市復興。11—14世紀,行會獲得長足發展,遍布歐洲各地,控制了城市的經濟社會生活,進而影響著城市的政治生活乃至思維方式。從15世紀后期開始,隨著資本主義的產生發展和國內外市場的擴大,行會的封閉保守性質及其阻礙經濟發展的負面效應日益暴露,轉而走向衰落。到18世紀,由于工業革命和機器大工業的興起,行會趨于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工商業組織。
康文跳出了傳統思路,借用身份—契約、權利—義務等法學范疇作為認知分析工具,通過前伸后延式的歷時性研究指出,在有形實體出現之前很久,行會就已開始醞釀,其歷史淵源可追溯到古典時代,而在有形實體消失之后的近現代,行會的無形余緒依舊綿延不絕。
康文認為,古希臘是行會的孕育期。那時,社會已“出現勞動分工和職業劃分”,并出現了職業團體,但它們仍與血緣家族重合一起。一個家庭或家族若掌握一門知識或技能,就可以賴以為生,世代相傳,成為“職業世家”。這種親緣性職業社團與嚴格意義的職業組織顯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它畢竟含有業緣紐帶的基因,孕育了行會的種子。
到古希臘后期,隨著城邦國家的發展,親緣關系日漸松弛,陌生人之間基于職業利益或興趣,開始相互“對話”,建立跨家族職業團體。但是,由于當時盛行城邦主義,職業團體不受鼓勵,加之大多數職業團體采取“擬制家族”的形式,所以仍缺乏行會的本質屬性。不過,它們身上呈現出的超血緣團體取向和相互幫扶功能,為行會的產生作好了歷史鋪墊。
到古羅馬時期,整個地中海區域成為羅馬政權的一統天下。強大有效的行政管理,長期穩定的社會秩序,發達的水陸交通與繁榮的內外貿易,推動了產業分工的清晰化,提高了同業者相互合作的價值意義。于是行會應時而出,并得到了政府鼓勵,獲得了專用名稱“行業組織”(collegiatus)——意為通過共同經營以獲取利益的職業團體?!靶袝ā彪S之問世,只要不違背國家法律,即可“自成體系”。至羅馬帝國時期,行會已初具規模,不僅工商業者紛紛組建社團,其他“所有階層似乎都在強烈要求增加職業集團的數目”??梢?,此時行會已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占據不可或缺的地位。不過,在強調家父權的羅馬私法之下,行會依舊裹在家族制的外殼中。更重要的是,羅馬公法和政府一直把行會視為行政管理和法律調控的“末梢”組織,對其嚴密控制,致使行會呈現濃厚的政治依附性乃至“國家爪牙”的特色。5世紀后期,西羅馬帝國倒塌,大批行會隨之消亡,偏安一隅的東羅馬帝國繼續沿用傳統政策,對行會嚴加管控。可見,“古羅馬時期行會形式上雖已展露頭角,但因處于強力政權操控之下,與后來自主自治的職業行會仍不可相提并論”。
真正意義上的行會出現于中世紀初期的戰亂年代。西羅馬帝國滅亡后的歐洲,強大統一的國家政權一度闕如,日耳曼人建立的封建邦國遍布各地,社會秩序混亂,城市衰落,經濟凋敝。散落各地的商人和手工業者為了生存,便相互聯合,聚居某地開業。他們原本素不相識,現在比鄰而居,既是職業伙伴,又是競爭對手,為和平相處、互利共贏,只能以契約為聯系紐帶,并以社團章程的形式將契約固定下來。于是,“超越親緣關系而以特定職業為依托、由陌生個體組合而成的職業行會就產生了。更重要的是,此時行會不再像古羅馬時那樣處于‘國管之下,而是自發成立、自主運營、自我管理”。這樣的行會組織,在6世紀的那不勒斯已經出現。
9世紀的歐洲政局漸趨穩定,秩序逐步恢復,城市開始復興,行會發展駛入快車道。日耳曼統治者為增加稅收,主動保護商路安全,客觀上也促進了行會的發展。大大小小的批發商、轉運商、手工工匠聚集于城市,以市民身份自由結合,組成各種專門化的職業組織,“以一套全新的關系和責任,補充了原始的家族、鄰里團體”。城市當局都賦予它們以自治權,盡管自治空間大小不一,但獨立于權力系統之外、享有法人資格是它們的共同特征。行會的組織結構和規范體系也日趨完善,社會影響力大幅提升。尤其在意大利中北部,城市國家與行會同興共榮。10世紀以后,米蘭、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都發展出了相對成熟的行會制度。德意志的城市復興稍晚,但行會發展成就令人矚目。12—13世紀時,德意志北部城市聯合成立的漢薩同盟以及聲譽卓著的四大商站,無不以行會為基礎。
15世紀歐洲行會發展達到巔峰,同時進入盛極而衰的轉折期。傳統觀點遵循經濟規則探尋行會衰落之源,認為行會作為一種封建性社團,不可避免地導致專營權和壟斷權的產生,而后者恰恰與自由市場經濟格格不入,所以在資本主義興起后,行會成為束縛生產力發展的障礙,結果走向衰落。對此,康文承認行會的特許專營權、壟斷性肯定妨礙資源的自由流動和有效配置,但從當時的經濟效能看,行會制度卻帶來了公共利益、行會整體及成員個體多方共贏的積極效果,所以,中世紀時期反對行會專營權的呼聲經常是“雷聲大、雨點小”。康文認為,行會制度的根本缺陷在于其奉行的整體主義原則。在行會制度下,個體成員開始成為法律意義上的主體,但個體的價值并未得到充分尊重。在處理相互關系時,行會總是把整體利益置于優先位置,由此導致兩個消極后果:“一是個體成員的技術發明只有獲得行會的認可方可使用,如若不然,個體的才智和努力成果就得不到采用和推廣;二是新技術一經行會認可,就屬于行會的共同財產,首創者無權專享由此產生的收益。這種整體至上原則勢必抑制個體創新的積極性,阻礙技術進步?!笨梢?,“個體工商業者雖然通過行會從封建宗親的人身依附枷鎖中解脫出來,但又落入了‘整體至上主義的新的束縛網絡中”?!昂笳叩南麡O性及其負面效應,在近代空前激烈的經濟競爭和強調個人自由的思想政治大潮面前日益凸顯出來,是為行會最終走向衰落的內在根源?!贝送猓褡逯鳈鄧医⒑?,政府的社會管理范圍急劇擴大,原本屬于行會管轄的生產規劃、征稅、裁斷糾紛等職能都轉入國家政府手中,這也是促使行會衰落的原因之一。
18世紀工業革命后,機器大工業蓬勃發展,產業結構煥然一新,行會越來越落后于時代,終于退出歷史舞臺。但康文沒有使用傳統用語“消亡”,而選擇了“消解”一詞。在康文看來,有形的行會從此銷聲匿跡了,但其無形遺產——原則、邏輯與精神仍長期留存后世,以致在近現代的職業組織乃至國家法律中,都能隱約看到行會的影子。例如,德國在圍繞民法典的制定而展開的論戰中,行會及行會法始終是一個備受關注的議題;1900年《德國民法典》將私法分為個人法和團體法,強調團體由獨立的個人組成,法律應重視個人自由權利的保護等規定,包括“法人”“社團”等概念的采用,都明顯受到行會法的影響。近代初期的新興跨國公司,多是在借鑒改造中世紀行會組織結構、程序規范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甚至公司的確立方式都模仿行會,如16世紀末英國的多數海外特許公司都是在巨商大賈聯合組成商團,約定好經營地點、商品種類與交易方式的同時,“爭取本國政府特許狀的認可與授權,再根據特許狀規定的權限開展業務、行使權利以及進行外交聯絡活動”,這種方式與當年行會的成立過程幾無二致。近代商事司法也繼承了諸多行會法的傳統,如專職商事法院、商人自治和同儕審判原則、程序簡化主義與司法實用主義的價值取向等。甚至現代國際仲裁都深受行會制度的啟發,如當今國際社會在處理商事爭端時普遍采用的意思自治原則,通過商事主體的合意選擇商事仲裁機構的做法,實質上“就是對傳統行會商事裁判邏輯的‘銜接與‘發展”。最后,行會的學徒制度、考核制度、幫工實習制度,可以說是現代職業教育乃至大學導師制的先導;行會的團結互助、濟危扶困原則與經驗則在現代公益慈善事業中得到繼承和發揚?;谏鲜龇N種遺產,康文斷言,歐洲行會在18世紀以后只是“消解”,而非“消亡”。
總之,借用“身份—契約”、“權利—義務”等法學概念,既重視外在形式考察,又注重內涵要素剖析,前溯淵源,后探余韻,縱向梳理中世紀歐洲行會的前生今世,完整地勾勒出它的發展脈絡,是康文值得肯定的一個創新之處。
三、橫向比較,“雙面佐證”,凸顯特質
為避免身入其中而“不識廬山真面目”,康文在仔細考察了中世紀歐洲行會來龍去脈的基礎上,又特辟兩章,分別與英國法律會館和古代中國行會進行了共時性橫向比較,意在凸顯中世紀歐洲行會的特有品質。
康文指出,行會作為一種有效的職業組織形式,不但流行于中世紀歐洲的營利性產業領域,而且滲透到非營利性的文化知識界,譬如大學。大學一詞的最初拉丁文為“universtas”,本意就是從事教學活動的“知識行會”。最典型的“知識行會”當非英國法律會館莫屬。它們出現于行會鼎盛期,是由法律職業者及學習者自發創建的,其生成機理、組織結構、管理運行以及學徒制教育模式,都與行會大同小異,康文稱其為“行會在法律界的拓展實踐”,簡稱“法律行會”。
法律會館只出現在英國,這是因為英國普通法產生于司法實踐,以不成文的判例法為存在形式,具有鮮明的技藝理性風格。因此,通過具體案例在實踐中學習普通法是一種最理想、最有效的方式。于是,但凡有志從事法律工作的鄉紳富商子弟,紛紛聚集于國王政府三大法院所在地威斯敏斯特附近的客?;蚓起^,以便于觀摩法官審案和律師辯護,久而久之,便形成一所所自治性法律學校。某些成功的法律從業者也參與其中,憑借自身的法律知識和實踐經驗招收學徒,傳道授業。14世紀以后,四大法律會館(林肯會館、格雷會館、內殿會館和中殿會館)脫穎而出,在國王政府的授權和支持下,壟斷了英國的法律教育事業,長達數百年之久。
一如行會,新成員加入會館時除繳納會費外,必須進行宣誓,保證遵守會館的規章制度,服從會館主事的管理。入館宣誓等同于簽約儀式,意味著從此以后新成員與會館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正式確立。在會館內部,成員劃分為師傅與學徒(Apprentices)兩大層次,劃分依據是專業知識與技能,與身份背景無關。師傅多是開業律師或在職法官,其中的優秀者可出任會館誦講師,負責組織學徒學習,其地位略高于一般師傅。學徒則按年級與知識水準區分為高級學徒和低級學徒。
法律會館的主要職責是傳授法律知識,培養訴訟能力。教學方式分旁聽庭審、專題誦講、模擬法庭、案例討論、會餐制度等幾種。旁聽法庭審案是一種直觀有效的學習方式,學徒們邊聽邊記,其筆記經整理后編輯成冊,形成《年鑒》,是為會館最重要的教學資料。誦講每周安排三天以上,由誦講師就某一重要法律法規進行專題講解。誦講師出自資深師傅,任期一年,可以連任。在誦講日的傍晚,下班后回館的法官律師則對學徒進行輔導答疑。在模擬法庭課上,會館師傅坐在象征法官席的長凳上,稱為“坐凳人”,扮演法官角色,低級學徒坐于圍欄(bar)內旁聽,稱為“內席律師”;高級學徒坐于圍欄以外,旁聽時可以隨時提問或評議,稱為“外席律師”,其中兩人分別扮演原告和被告的主辯律師。入會7年的低級學徒,經師傅考查認可,可從內席“叫至圍欄”(call to the bar),升為高級學徒,從此獲得獨立執業資格。案例討論通常緊隨誦講、模擬法庭課之后進行,所有學徒都可以自由發言。會餐制度是在就餐時邊吃邊談,討論專業問題,一次一個專題。后來,會餐時還可以復習當天學習內容,交流學習心得,或討論其他學術乃至時事問題,議題日益廣泛。時至今日,會餐制度作為一種隨機便捷的學術交流方式仍為牛津劍橋等大學所保留。根據國王法院開庭期和休庭期的劃分,法律會館相應地采用“學術學期”和“學術假期”制度。在學術學期,學徒須寄宿會館,有嚴格的考勤制度。學術假期則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全體會員放假,離館休整,另一部分允許低級學徒留宿館內學習。
法律會館享有自治權,自我管理內部事務。每年從坐凳師傅中選舉一名理事長和一個7人左右的理事會,具體負責日常管理。理事長不享有專斷權力,凡遇重大事宜,須與理事會協商做出決定,還須獲得坐凳師傅的支持,后者的影響力類似于行會中的智囊團體。
如同行會一樣,法律會館在近代英國也走向了衰落,法律教育的主體轉向大學法學院,學徒制教育模式為學院制所取代。不過,重視實用技能培訓的傳統被繼承下來。如今英國法學院的畢業生通常首先進入律所實習,在資深律師的言傳身教下,待能力提升考核合格后方能正式開業。另外,四大法律會館依舊保留,仍然擁有律師資格授予權和注冊權,繼續保有“英國法律圣地”的盛名。
隨后,康文又將歐洲行會與古代中國行會做了橫向比較,指出,由于中國較早建立了君主專制制度,國家政權在社會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所以自秦漢時期,行會的前身“市以類聚”剛一出現,就操縱于官府股掌之中?!笆小钡慕洜I范圍被限制在特定區域內,“市之管理不過是官規政令的實現過程”。中唐以后,城市居民生活趨于多元,“市以類聚”轉化為“經營之行”。“行”雖具有了職業團體的特征,但仍不是自主建立起來的,更無權自主經營,一切唯官府馬首是瞻,缺少歐洲行會的自治內涵。不過,“行”畢竟已具備行會的外觀。兩宋時期,同業者組成的“行”“團”等行會組織已頗具規模,但它們的主要服務對象仍是官府,依然無法擺脫政治力量的管制,獨立自主地建章立制。明清時期的行會發展為會館、公所,組織結構和規章制度臻于完善,并有了自己的行會法則,但其內容不過是官府政令的改頭換面或具體化,實為國法的“下位法”,這與出自會員約定的歐洲行會章程迥然有別。清代中后期,隨著外商勢力的涌入,行會試圖擺脫官府控制,實現自主經營,但是,面對強勢外商的壓力,行會的生存實際上更加離不開官方的加持。所以,古代中國行會的產生發展路徑與歐洲行會是截然不同的。
中國行會的內外關系結構和功能也與歐洲行會大相徑庭。中國行會的首領稱為行頭(或行首、行老),成員稱為行人。行頭不是遵循法定程序由行人選舉產生,而是由官府指派委任,至多先由行會選擇一位行內大佬,再報請政府批準認可。私自推舉行頭而未經官府批準者,被視為“私舉”,以違法論處。行頭不僅要對本行商戶負責,更要對官府負責,其職責權限“多是政府職權在經濟領域的延伸”,諸如貫徹落實政府指令,配合政府收繳賦稅、差派徭役、平抑物價、管理市場等?!案餍姓鲁痰膶従幭び晒俑枚?,行會的合并、分化亦悉遵政府指令”,產品的數量、質量與價格,均以官府的指令文件為準。如果行會拒絕管控而觸怒公門,將寸步難行。官府有時還設立市官稅卡,采用“均輸”“平準”等行政手段,直接干預貿易活動。明清時期,行頭在協調內外紛爭、維護會員利益方面的職能有所增長,“但其佐理府縣的官定義務未有實質性改變”。所以,“既少見中國古代行會憑借獨立的地位參與城市或者國家的政治生活,亦少見行會團體或成員依托行會法主張自身權利的訴訟記錄”??梢哉f,中國古代行會相當于國家行政系統的“末端組織”。
中國行會內部也有師徒之分,也實行學徒制,且宗法色彩更濃,法制色彩特別是契約元素微乎其微。學徒時限依傳統習慣而定,從數月到數年不等。有些行會將學徒期分為兩個階段,后期以幫工身份為師傅服務,兩個階段全部完成才算是正式行人。在古代中國的行會章程中,罕見伙伴合作關系和權利義務對等劃分等契約性條款,相反,長幼尊卑、孝悌忠信等倫理準則占據突出地位。一個行會酷似一個家族,行頭如同族長,作坊師傅如同家長,師徒如同父子。仿照宗法家庭的祖宗崇拜,各行會都將傳說中的行業創始人奉為祖師爺和保護神,敬畏有加。行會的關鍵技術通常作為祖傳秘方對外保密,只傳授給直系后代。
康文通過英國法律會館與行會的同質性比較和中西行會的異質性比較——前者可謂“正面補強”,后者可謂“反面映襯”——使得中世紀歐洲行會的契約性、自治性特質更加突出,給讀者的印象自然更為深刻。
四、啟迪思維,深化對經典理論的理解
通讀全文,不難發現,作者把梅因“從身份到契約”的不刊之論作為論證指南,成功地運用于中世紀歐洲行會的史料分析和真相揭示上,從而進一步深化了對這一經典理論的理解,并給讀者以思維方法上的啟迪。
康文認為,歐洲行會天生是契約的產物,它的出現本身就是對傳統身份關系(血緣、宗法、等級關系)的否定與超越。各行會建立伊始即通過合意互約和外部特許授權——二者均以權利義務條款為核心內容——形成了“穩定可行的行會法”。其中,特許授權以政府立法的形式賦予行會以法人資格,憑此資格,行會可以合法有效地抵御外部強權欺凌,維護內部經營秩序??梢哉f,行會始終運行在“法制化的軌道上”。行會成員原有的身份差別被削弱,“資格的取得與晉升主要依據個人的技能水平、勤奮程度和工作績效,在法律上實現了機會均等”。成員普遍享有平等參與行會事務的權利,如參加全員大會、選舉行會領導、監督行會管理等。對于內部權益糾紛,有的通過協商化解,有的訴諸司法,由行會領袖充當法官,依據行會法自主裁斷。在此類訴訟中,行會成員都是平等的當事人。不服行會裁判的當事人,有權上訴市政法院或國王法院,但外部司法機構對行會的裁判結果通常是尊重認可的,除非顯失公正,不予改判,因為獨立司法權本來就是政府特許狀的授權內容之一??梢?,行會訴訟的司法過程,既是不斷重申與實踐行會法律規范的過程,也是不斷協調與整合行會內外權利義務關系的過程,更是不斷確認和落實行會與城市當局既定契約的過程。就此而言,盡管“有關契約的理論與實踐在古代社會業已出現,但是,把契約作為同業人士進行合作和維持生產與生計的常規法律手段,毫無疑問是中世紀行會的創舉”。
不過,康文也承認,身處親緣與等級身份制下的中世紀歐洲行會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在它身上不可避免地打著身份的印記。首先,“行會仍在一定程度上承襲了等級傳統”。獨立的工商業者“加入行會實際也是一種身份資格(行會人以及師傅或徒弟)的取得”,而且行會內部三個等級界限分明,在師徒如父子的封建道德約束下,學徒和幫工終生不得背叛師門,這勢必束縛學徒與幫工的個人發展。有些保守的師傅為防止肥水外流,不愿把關鍵技術傳授給外來學徒和幫工,暗中培養自己的子女以便繼承家業,這不僅違背當初的師徒約定,也阻礙技術的創新。學徒7年后雖有資格獨立開業,但因條件限制,多數無力自立門戶,只能繼續跟隨師傅充當幫工,成為依附性雇員。即使在師傅階層中,也有大師傅和小師傅之分。大師傅多是行會領袖,其社會地位和影響力都高居小師傅之上,甚至享有少量特權。其次,“行會無法完全擺脫對市政當局等外部政治權威的依附性”。中世紀的歐洲行會分屬各城市,只能依托當地的資源與市場,必須服從當地政府的管制。雖然多數城市信守承諾,尊重行會的自主經營權,但不排除有時也會濫用權力,侵害行會權益。
總之,在康文看來,中世紀歐洲行會是“介于身份與契約之間、但以契約為主的共同體”,它“形象生動地演繹了身份關系消解和契約關系增長的法律文明進步過程”,堪稱“梅因理論的集中展示和實證解說”。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康文沒有滿足于以上認識,進而指出,中世紀行會所呈現的不單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過程”,也是一個“身份與契約的張力變遷與調適過程”。這個結論耐人尋味。
因此,讀完康文,對文中的兩個核心概念——“身份”與“契約”的一般關系禁不住會進行深入思考,而且不難發現,在人類社會史上,身份與契約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更非水火不容;大到整個社會,小到一個社團,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單一體,而是兩者共存同在的復合體,差別僅僅在于孰多孰少、孰主孰次。在傳統社會,身份占主導地位;在現代社會,契約上升為主導地位。職是之故,梅因理論幾乎贏得學界一致贊同。不過,梅因之論畢竟是在過濾掉無數歷史細節之后的抽象之語,所以不能將其簡單地理解為契約置換身份的直線過程。實際上,人類社會和法律文明的進步是一個身份與契約彼此交集、互為消長的漸進過程,而且,即使進入發達的現代契約社會之后,身份仍是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比如社會精英與底層民眾、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的階層分野等。所以,現代社會中人必須接受和正視這一現實,并且有必要有義務靈活運用傳統的身份機制來彌補契約機制的先天不足,一如學者指出的那樣,“將弱勢群體的利益在肯定和保護的基礎上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將其‘身份化,使其真正可以享有由于其特殊身份所帶來的福利和特權,以期在實現社會契約平等的同時兼顧社會公平”。這就是20世紀以來世界上出現“身份回歸”趨勢的原因所在。當然,現代社會的身份與傳統社會的身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傳統社會的身份是與生俱來的、封閉凝固的,法律人格和社會結構是等級制的、特權制的,人格狀態呈現統治—依附、支配—從屬下的不自主、不平等特征,由此決定的權利義務關系不是個人自由選擇與彼此合意的產物,更難通過個人努力加以改變。現代社會的身份是契約制度的固有缺陷(權利義務關系的統一性、平等性與不同個體之天賦的多樣性、差異性之間的沖突是無法自我克服的)所導致的必然結果,這種身份是以契約邏輯為前提、以個人自由意志為基礎的,是開放的、流變的,法律人格狀態是自立自主、權利平等的,故而稱其為“準身份”或“契約身份”似乎更為準確。質言之,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根本區別,不在于有無身份,而在于身份的基礎、身份作用的大小和是否具有可選擇性、可改變性,也不在于有無契約,而在于契約是否居于支配地位以及是否反映了相關各方的自由意志。在筆者看來,能夠啟迪理論思考,引人細究,深入認識身份—契約關系以及二者之張力存在的普遍性、長期性及其變化的規律性與復雜性,避免對經典理論做表面化、簡單化理解,應是康文最可稱道的價值所在。
本文作者程漢大,山東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導師。濟南 ?250014
(責任編輯 ? 張曉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