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記（組詩）

徐琳婕

凝視一條河流

你無法理解，它以柔和的軀體

支撐起的一張臉是黝黑且板結的

在緩慢里，用沉默復制一整個河面的臉

每一張臉都近乎于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絕

這幽深的黑暗在它體內涌動又瞬間被撫平

使人置身于寧靜中莫測的危險之境

凝視一條河流，并把它請進生命

需要在血液里堆積足夠多的沙石和瓦礫

——傾倒，碾壓，填補

直到互相抬高與融合。或靜止或流淌的水域

在春風的拖拽下，微微瞇起雙眼

顯出老人般的慈祥與平和之氣。這種

大智慧的包容美學，是凝視所無法抵達的

而當所有的光在褶皺間鋪開如箴言

你看清止語與無念構架起一座閃逝的橋梁

在有我與無我之間不停地來回穿梭

白花木

從色澤到形狀，簡潔而縞素。

散漫地從花托里抽出絲條，一副任由

命運處置的模樣。沒有好看的花瓣

甚至不需要花蕊。它的不出眾甚至平庸

使它失去許多的愛。而濃密，盛大

不停在體內堆積，白色恣肆的浪花

猶如某種失控的噴涌而出的情緒——

使它不甘沉寂并如火焰般地投入。仿佛

要憑一己之力覆蓋住冬天還未散盡的蕭瑟

足夠把夜雨和星辰請進來，把蝴蝶和風

也一并請進來。在輕微的眩暈中，把自己

獻給大病初愈的土地。去流淚，去安慰

然后去寬恕。在春天，這些革質事物的碎片

與我內心的小震顫，構成相似的豐富

而多邊的圖騰。我搖動這不斷

堆疊起的細小聲浪，在如霧的白色花瓣里

飛升旋轉又反復燃燒。完成一場

從沉疴中自我救贖的明亮而輕盈的加冕

舊物記

拋棄舊物，是一件殘忍之事

你會想到初次接觸時那個仿佛翻新的自己

因滿懷新奇而表現出的探索的熱忱

那種熾烈的依戀，每天在體內刨坑挖洞般

越持久越深入——并滿意這種熨帖的契合

不得不承認，生長是同步的。衰敗也是

它的褪色就是你的褪色，它的傷痛

也是你的傷痛。包括它密而不發的細小呻吟

和著你的氣息、體溫和脾性附著其間

在你面前，展示隱匿在時間里的峭壁和

無情的刀鋒。這些堆積的舊物

提醒著歲月靜好的假象，時刻替不斷

腐朽的肉身顯形。當你不慎在一堆舊物中

跌進昏沉過往的深淵，散落在各處的

自己就會一一回歸。拼湊出的看似完整的你

也不過是滿身裂隙的舊物的一種

山蒼子

它遠離湖面，落日和草地

仿佛刻意與一些美

保持恰好的距離。那么隨性

恣肆地開在亂草和荊棘叢中

細長的枝丫上掛滿了淡黃色的寧靜

我們折下它，仿佛折去春天多出來的

還未來得及刪減的線條

而事實正是，對一株野花的念念不忘

源于對于它的美的一種損毀

形色軟件識別出它的諸多名字與脾性

而我更愿意選擇的這個，正好匹配

它霧狀與蒼茫的生長方式

我們開始為自己犯下惡行后的愧疚

尋找自我安慰的說辭。猜測它

被折損后的心情——

那細碎的淡黃是它不知名的喜悅

抑或自我撕裂后的深深的疲倦

答案終于不得而知。當我們拋開這一難題

將它插進一只空花瓶，這自由

填塞的香味，帶著一股污泥的倔強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