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之心（組詩）

李莊

海綿，水龍頭及其他

一塊海綿吸收了什么

你手一攥就流出什么液體

而人的內心，會有怎樣的淤積

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黑暗中

十二秒滴下一滴水滴，象征著

十二秒死一個人

從此，無論在酒店，家中，甚至

看電影，我忍受不住滴水聲

哦，歷史的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

無法更換——滴答，滴答

——死亡之海痛苦的

呻吟

疼 痛

醫生用小橡皮錘敲他的膝蓋

問：疼嗎

其實醫生知道他沒有感覺

他的小腿沒有反射性彈起

醫生用針頭扎他的腳心

問：疼嗎

他搖一搖頭，醫生也搖一搖頭

他倆期盼的疼痛沒有到來

這個高位截癱患者流下絕望的淚水

疼痛是生命的正常感覺

分為十二級：骨折十級，分娩頂級

人在日常生活中疼痛超過四級

就會影響健康

特別是精神的疼痛無法測量

那就請，用一首極度疼痛的詩——

麻醉

我只是在夜行

你看不到我與夜色融在一起的腳踝

當你讀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

“尖銳的星辰在上空閃耀，

星光，像斧頭上的鹽……”

你不會覺察到我行走的幅度

和漫長的時間

當你放下詩集，一雙倦眼望著滿天星斗

你不會知道，這璀璨著的

只是我在歲月中倒出的鞋子中的沙粒

我不能讓沙粒耽誤我的里程

人類之心

我站在一張人類胚胎發育圖前

看到：胚胎頭50天的發育中，

人類心臟還原了它的演化史。

從左至右：魚（鯉魚）、兩棲動物（青蛙）、

爬行動物（蛇）、鳥類（鴿子）

和哺乳動物（兔子）。

說明：在人類胚胎的發育過程中就可以觀察到

這種從蟲體到魚心臟、到爬行動物心臟、

再到哺乳動物心臟的演變。

也就是說，人類由此序列進化而來。

而此刻，我的胃中還消化著午餐的一條魚，

和半只烤乳鴿。

去年冬天我在雪地里驅使一群靈緹犬

捕獲了幾只野兔……

本人的屬相：兔。

我在這張圖前低下了頭。

偶 記

那是妻子第一次手術后的第一次散步

走過明月橋，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下

我倆沒有討論炎性母細胞瘤的屬性

聽著彼此的呼吸，凝視湖面的一彎明月

仿佛它是初戀時蕩起的那只小船

這時一位只見過一面的朋友打來電話

他有些醉意，說了些什么我已忘記

那是妻子和我的最后一次散步

我挽著她一步步登上四層的樓梯

女兒開門露出笑臉，家中的燈光瀉出

頃刻驅走了樓道的黑暗……十五年過去

那位朋友再也沒有和我聯系

我們在街上相遇也不會認出彼此

有月光的夜里，我常想起他沙啞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