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給了所有人答案

夏海云

▲

高中畢業以后，大家分散在五湖四海，關于青春的記憶似乎漸漸被封藏了。直到假期回家，沉寂已久的同學群忽然躁動，大家熱火朝天地籌劃著聚會的事情，久違的熟悉感再次縈繞心頭。

聚會如約而至，我再次和他們并肩行走在闊別已久的高中校園。往事一幕幕浮現——某天晚自習結束后，我們走出教室，看到夜空中有一片紫色的星光，激動地站在走廊上，倚著欄桿，虔誠地許下心愿；高二那年的運動會開幕式上，我們身穿白色校服跳著剛學會的恰恰舞步。我想起了半夜被噩夢驚醒后聽到的隱隱約約的啜泣聲，想起周末回家的公交車上灑落的斜陽，想起元旦晚會上聚光燈下那個氣宇軒昂的少年……

如詩人北島所說，“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我清楚地記得很多事情，記得走廊的風和操場的雨，記得早上六點的月亮和晚上十一點的星空，記得食堂門口迎春花開的姿態，也記得玉蘭花的香味，記得我們三點一線來回奔跑的身影。一切都歷歷在目，時間卻自顧自地溜走了。

如今我們重聚一堂，分享天南海北的見聞。偶爾不經意地回頭，看著他們一手撐著腦袋一手寫寫畫畫，仿佛我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教室，在草稿紙上一遍遍演算復雜的數學題，仿佛我們仍并肩作戰，奮筆疾書，努力將故事寫得圓滿。

談笑間，難免要回望那段時光。多了歲月的沉淀，褪去了許多青澀，我們慢慢能夠從容地聊起那些窘迫的、辛酸的事了。記憶中，高中實在算不上快樂，總有寫不完的作業，總是無法避免地擔憂自己的前程，懵懂無知，灰頭土臉，橫沖直撞。開家長會時，因為父母缺席，我委屈地躲在角落里哭泣；因為觀念的分歧，與朋友爭吵；因為羞澀，在暗戀的少年面前落荒而逃。很多時候我們笨拙而尷尬地四顧茫然，可如今回想起來卻是那么明媚、動人。

那年風過林梢，我們正當年少。后來，那些曾經兩手空空、埋頭做題的孩子們，終于如愿走向了更加寬廣的世界。時間給了所有人答案，也把我們推向了更遠的遠方。我們漸漸書寫出了各自的人生，在各自的生活里奔忙，卻也共同懷念著那段滿懷熱血與希望的歲月。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曾經，我們聽著別人的故事，羨慕他們的肆意與張揚，如今也倉皇地與青春撞了個滿懷，揮筆寫下我們的故事。它平淡、普通，寫滿遺憾，卻又熾熱而璀璨。

夕陽里，我們相遇又相離，一如既往地踏上不同的道路，奔赴不同的生活。

▲▲

聚會結束后回到家里，爸媽不再像我中學時那般氣沖沖地問我“又跑到哪里去了”，而是問我“要吃點什么嗎”。暖黃色的燈光下，他們斑白的兩鬢變得格外明顯。

離家以前，我和父母的相處實在算不上溫馨，反而可以說是劍拔弩張。我向來不是一個乖巧的孩子，喜歡跟朋友在廣場上玩幼稚的游戲，還常常忘記時間，一回家就免不了被責罵。那時被責罵的原因很多，比如我不愛做家務，比如我的脾氣太倔，比如我太好動，比如我不如別的孩子懂事。而當時的我也并不明白他們的苦心，只是抱怨為何父母總是無法理解我，為何我得到的總是不夠多。

直到高中入學的第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了父親的衰老，也明白了父母之愛的深沉。以往父親總是沉默寡言，常常開口就是訓斥，可那天他一反常態，送我到學校，反復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錢不夠了要及時打電話。報到結束后，老師帶著我們領了生活用品就往宿舍走，邊走邊給我們交代注意事項。同學的父親和老師聊得很愉快，我被他們的對話吸引，轉頭才發現父親不在我們的隊伍里。他拎著行李跟在后面，夕陽映照著他瘦弱的身影，顯得十分落寞。

我跑回他身邊，想要接過行李，和他聊聊天。他只是擺擺手，故作輕松地笑著說：“我老了，走不快了。你快跟上他們吧。”我和他并肩行走的情景并不多，那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已經和他一般高了。他臉上溝壑縱橫，布滿歲月的痕跡，頭發也白了大半。他不回應我的示好，只是催促我跟上老師的步伐，不要耽誤了正事。

自那以后，我慢慢理解了他們的辛勞付出，讓他們驕傲也成了我前進的動力。可進入高中后，一個月回家一次，次次帶著寫不完的試卷和作業，我能夠陪伴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回家，他們并不多說什么，但看到餐桌上豐盛的菜肴時，我懂得了他們滿腔的愛意。離家時，父親會送我到公交站。公車疾馳而過，車上的我徒然地看著父親的身影漸漸淡出視線，直到消失不見。

再往后，我獨自奔赴異鄉求學，離別成為尋常事，故鄉再無春秋，只有冬夏。每次回家，媽媽總愛說些以前的趣事，感嘆著，仿佛昨日還在滿屋子亂跑的孩子怎么長得這般大了？我只是笑笑說，人總是要長大的嘛。

他們學著用智能手機，嘗試著理解年輕人，努力地追隨時代的步伐，卻又顯得那么笨拙，那么無所適從。我見證了他們從青絲到白發，我清楚他們一路走來的辛酸與坎坷，我知道歲月在他們身上流轉的痕跡，我看到他們生命力的流逝——日漸地枯萎，而我卻無能為力。

▲▲▲

假期結束，我又要重新回到大學校園。我熟練地收拾行李，熟練地告別父母和朋友，溫馨的房間再次變得空空蕩蕩，仿佛在提醒，我注定是個過客。

列車疾馳而過，熟悉的風景不斷后退。我想起《指環王》里的那句著名臺詞——家園已在身后，世界盡在眼前。以前并不懂“漂泊”二字的分量，只覺得外面的世界無比寬廣，想去看看浪浪山的另一邊到底是什么。后來我如愿長大，終于可以一個人拎著笨重的行李箱奔赴不同的城市完成不同的人生課題，卻倍加懷念那個小小的天地里，稚嫩的自己、青澀的朋友，還有年輕的父母。

“幾許年華，三生醉夢，六月涼秋。”年少永遠美好，那里有數不清的夢想，有蓬勃的心跳和飛揚的云彩，那里的故事永不落幕。而我的青春緩緩流逝，如細雨般淅淅瀝瀝，墜落在時間的河流中，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