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蝸牛和蝸牛

睡石

1

暮春，總共有三只蝸牛和我有了交集。

第一只，雨后的清晨，空氣濕漉漉的，遠處有云霧繚繞，湖里偶爾有魚躍出水面。晨練的人不多，我被清凌凌的美好環繞著。在杜仲樹黑濕的樹干上，它搖著頭，揮舞著觸角，脖頸上的肌肉，暴露著，能看得到青藍色的血脈。身后是它圓乎乎的、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殼兒。

此時此刻，它正沿著樹干往上爬，爬得投入而努力。我屏著呼吸，替它照了一張奮進的工作照，或許也可以稱為它的生活照：觸須、肌肉、青筋、殼子，與黑亮的、閃著水光的樹干相映成趣，一派和諧。我把照片看了又看，發到朋友圈，配文：“向它致敬。”

第二只，依舊是那個雨后的清晨，在我把樹上的蝸牛收藏在手機之后。

剛剛結束晨練，聞著清新的空氣，我不免心情愉悅了起來，就連步伐都輕快不少，嘴里還哼唱著音符……突然，“咔吧”一聲響起，我步子休止，歌曲休止，整個人呆立。我輕輕抬起腳，一只蝸牛，已經成為餅狀。小小的一坨，殼兒粉碎，和肉漿一起模糊著，周邊是一圈濕痕。

呀！我心里悔恨，可是已經于事無補。

第三只，出現在時隔兩天之后的清晨。夜里剛落過雨，鼓勁的風呼呼地吹。

我在花園的草地上練習八段錦，一個俯身，便看見了它。它好似沒睡醒的樣子，把脖頸和觸角插到一根小草的根部，屁股和殼兒則高舉在一株老草的身上，就像喝醉酒的漢子，迷迷蒙蒙卻又有所掙扎。

我看著它，迷蒙著前進，終于在一片枯葉下，它停住了腳步，把腦袋完全縮進殼里，安然地睡著了。樹葉在風的吹拂下，時而忽悠地閃一閃，但始終很盡職地保護著這只睡覺的蝸牛。我不忍心打擾它，只是取出手機又拍了一張，發到朋友圈，配文：“這貨在睡覺，居然還知道找一片葉子來蓋。”

三只蝸牛，用自己的方式走進了我的生活。或者說，我用自己的方式，和三只蝸牛對接。

2

第一只是奮斗的“小強”，雖說有著高遠的夢想，但當那日的雨霧散盡，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知道，看過風景的它，一定不能善終。畢竟樹上的風會帶走它的濕潤，耀眼的太陽會曬干它的濕痕。那時候，縮在殼里的它，一定會絕望地死去。所不同的，只是這是一只看過遠方的蝸牛。它用生命換取了一個眼界，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后悔，也不知道它是否因此而驕傲欣慰。這一切無從得知。

第二只，想在人行道上走一走，卻走出了生命的絕唱。

第三只，認真想想，它是智者一般的存在。濕黑的土地，是它的花園，草葉上的露水，是它的茶。魁梧的葉柄是它的床鋪，落下的葉片，也會成為它遮風擋雨的帳篷。它把自己活成了一只本分的蝸牛，在風來的時候，睡覺；在雨來的時候，奔跑；在想要睡覺的時候，找一個愜意的所在，躲在殼里，在夢中逍遙。

如果說，爬樹的蝸牛，是追求眼界的象征，過路的蝸牛，是要改變命運超越自我的象征，那么草地上的蝸牛，恰恰是順應天時地利，活出蝸牛風采的象征。思量著這三只蝸牛，想著我眼前的境況。我居然從三只蝸牛身上看到了我的三岔人生。

你我的人生，蝸牛的一生，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有什么分別呢？都說觸目所感，皆是心念。

三只蝸牛就像三個謎題，讓我們的人生彌漫著霧氣。

3

然而，細細想來，誰的人生不是霧氣彌漫呢？我們在迷霧里跌跌撞撞地體悟著、成熟著，從一場迷霧中走出，又帶著勇氣和力量走進下一場迷霧……期待、忐忑、豁然，就像年輪一樣在我們的生命里呈現著。

年少時，我們常常會像第一只蝸牛那樣，愿意神游在自己的夢想里，不受現實的羈絆，更不去管結果會怎樣，我們只顧著勇往直前。至于生命和身體，因為蓬勃，我們從未對它敬畏過，在使用它、磨礪它的時候，忘了它其實也很脆弱。

偶爾，我們也會如第二只蝸牛一般，想“出格”，想“超越”，想“離經叛道”，想美美地過一把不走尋常路的“癮”。雖說激情可嘉，然而不可否認，我們會頭破血流，傷痕累累，當我們停下來舔舐傷疤的時候，個中滋味冷暖自知。

而第三只，睡覺的蝸牛，蓋著被子，停泊在看起來并不亮眼的草地上。它甚至把自己打磨得和任何蝸牛一樣，個性全無。然而，真實情況真的是那樣嗎？

……

蝸牛，蝸牛和蝸牛，該做哪一只蝸牛？

好在，落雨了，濕潤的暮春，和即將到來的初夏，都在耐著性子等著我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