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工夫與真工夫

【閱讀導引】現代社會，人們往往被焦慮裹挾，而不知不覺地為了努力而下假工夫。在李連江教授看來，假工夫是“學外語，不反復細聽，不用心背誦，不動手翻譯，只背單詞；天天去辦公室，泡圖書館，但不是圖安靜，保效率，而是為了讓別人看見自己用功；熱衷買書而疏于閱讀”。緊張能夠激發人的潛力，然而焦慮卻會破壞思考能力。假工夫只能增加社會總體的焦慮氛圍，造成普遍的退化，卻無法使人獲得真正的成長?！罢婀Ψ蚴悄サZ自己，不斷走出舒適區，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只求準確不是下真工夫，僅僅重復也不是下真工夫。下工夫不難，下真功工夫很難，力求準確的重復令人厭倦，厭倦來自虛榮與自負?！?/p>

本文選自李連江教授論治學的最后一本書《學者的術與道》。作者強調了堅持的意義，提出要學習做自己的老師，以及下真與去學習的重要性?！靶g是活的，爐火純青不可及，也不可望。術的意義在于修煉。道是活的，是隨著腳步延伸的路，是持續地行走，也是不斷更新的行走能力?；畹男g與道，意義不在于變成靜態的話語，而在于薪火相傳的延續?！边@些文字既是他40年學術生涯中參悟的智慧，也是他在名師指導下孜孜不倦地“下真與”積累的經驗，有研究方法，有生活建議，還有寫作指引，覆蓋做學問的方方面面。

【作者簡介】李連江，現任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教授，著有《不發表就出局》《戲說統計》等書，翻譯了《人生智慧箴言》一書。

【附文】

下工夫不難，下真工夫很難

李連江

現代社會的特點是焦慮，所有的職業都制造焦慮。弗洛姆說，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不同，根本區別是每個人都喪失了自主。在農耕社會，從耕種到收割，農民幾乎事事親力親為，高度自主?，F代社會，每個人只能控制職業生涯的一點點，每個人都是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每個人都變得無足輕重。當總經理的，今天辭職，新經理第二天就上班；當員工的，隨走隨補，更不在話下。為了避免生存危機，必須保持危機意識。如果沒有培養出足夠的自信，就會缺乏安全感。

焦慮本是存在主義哲學的術語，德文是Angst，集英文的Fear（恐懼）與Anxiety（焦慮）于一體，也可以譯為“惶恐”。焦慮或惶恐不同于恐懼或畏懼?？謶只蛭窇钟芯唧w的對象，比如“怕狗”“怕蛇”。焦慮或惶恐沒有具體的對象，令人感到惶恐的東西可能有名，但無法坐實，比如“生死事大”“死亡焦慮”或“面對死亡與虛無的惶恐”。有的無以名之，然而真真切切?；炭郑芟駢趑|，然而是在意識清醒時。

焦慮表現為精神過度緊張。自然狀態不緊張，然而，人在自然狀態下沒有創造力。身體完全放松，是“葛優躺”；大腦完全放松，是意識流、白日夢。要有所創造，就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還要突破能力的極限。達到極限、突破極限，必須高度緊張。體力勞動、競技運動，大腦小腦與身體高度緊張；腦力勞動、思考創作，大腦高度緊張。身體緊張，如果一時累垮但能完全恢復，是一種自我保護，是不幸中的萬幸。可怕的是積勞成疾，自我保護失靈，造成永久傷害。大腦的緊張，與身體的緊張不同，就是積勞的時間更長，成疾的后果更重。一緊張，就難免過度，變成焦慮。可以說，緊張與焦慮是孿生兄弟。到達極限，要緊張；突破極限，更要緊張。關鍵是有張有弛，張弛有度。一味緊張，過了度，就變成了焦慮。一焦慮，就睡不好。睡不好，身體和精神就會垮。干脆的垮是崩潰，常見的是慢性垮。人的身體和精神都像彈簧，適度緊張，能產生創造力；緊張過度，彈簧被拉直了，甚至拉斷了，也就廢了。

謀生不易，要一直努力，年輕力壯時更必須努力，不能不緊張。這意味著焦慮無法根除，只能管理。管理焦慮，就是讓大腦處于能激發創造的張力狀態，高度緊張，但不過度緊張。有創造力，無破壞性，更沒有毀滅性。

焦慮的主要癥狀是下假工夫。啟功先生舉過一個下假工夫的例子：“我有一個老同學，每天要臨幾頁《張遷碑》。他寫的字用繩子捆了在屋角摞起來，跟書架子一般高，兩大摞，臨的都是《張遷碑》。我把上頭的拿下來看，是最近臨的，我越往下翻越比上頭的好，越新的越壞，因為他已經厭倦了，這樣寫只是為了給自己交差事，并不是去研究這個碑書法的高低，筆法，結體，與這些毫不相干了?！?/p>

啟功先生說：“功夫”是“準確的重復”。老老實實練過書法的，都知道準確的重復有多難?！皢⒐ο壬睦贤瑢W”在書法界是普遍現象，在學術界也是普遍現象。學外語，不反復細聽，不用心背誦，不動手翻譯，只背單詞；天天去辦公室，泡圖書館，但不是圖安靜、保效率，而是為了讓別人看見自己用功；熱衷買書而疏于閱讀；下載論文卻倦于瀏覽；熱衷于收集數據但懶于分析；挖掘數據但不肯深思；深入“田野”但疏于反芻；起草文章卻厭倦修改；熱衷開會但不發表論文——都是下假工夫。

真功夫是用心深讀數據，反復咀嚼，吃透數據庫，反復琢磨見聞，反復修改文字。真工夫是用心寫作，每天寫才可能磨煉出有價值的想法和說法。寫作不是一揮而就，不是先構思后動筆，是反復修改，改到膩煩。三心二意地挖掘數據不是研究，泛讀文獻不是研究，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不是研究，這些活動不是全無用處，但是輕松愉快，頂多算半真半假的工夫。真工夫是磨礪自己，不斷走出舒適區，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只求準確不是下真工夫，僅僅重復也不是下真功夫。下工夫不難，下真工夫很難，力求準確的重復令人厭倦，厭倦來自虛榮與自負。

在莫名力量的推動下，“內卷化”變成“內卷”，“內卷”大流行?！皟染砘笔切g語，變成流行詞，對術語來說是災難。流行的代價是失去身份。100個人說“內卷”，表達的可能是100個不同的意思。所以，先界定詞義。

“內卷化”是英語詞Involution的漢譯。Involution與Evolution對立。把Evolution譯為“進化”，就該把Involution譯為“退化”。譯為“內卷化”，大約是想傳達一層深意，就是，有些變化貌似進化，實則退化，似進實退。似進實退直白，但術語不能直白。

在我心目中，學術界有兩部圣經，一部是季羨林先生的《留德十年》，另一部是《啟功給你講書法》。季先生是語言天才，學梵語“讀得結結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火”。啟功先生說：“要學就有四個字：‘破除迷信。別把那些個玄妙的、神奇的、造謠的、胡說八道的、捏造的、故神其說的話拿來當作教條，當作圣人的指導?！眴⑾壬谡勑χ兴合隆皶ɡ碚摷摇笨涤袨?、包世臣的假面；打碎“用筆說”“回腕說”，真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來源：李連江《學者的術與道》，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年4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