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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渡過河流

2023-08-21 08:20:25楊文冰
四川文學 2023年6期

□文/楊文冰

第一章 兩個小時

周子昆這一生做了許久生意,沒掙著錢,還生了病,欠了不少債。逢年過節回鄉,親戚們聚會,他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位,不聲張,不招呼。晚輩們進來,依例要一一叫長輩們,說些給你拜年的話。有些不諳世事的晚輩少年也要招呼他,他就點點頭,不說話,也不起身,表示受了禮。平輩和長輩們看見他,就只點頭了——有點身份的長輩和平輩,進門就忙著應付像春節鞭炮般噼里啪啦的招呼,顧不上他。頂多事后看見,也朝他點點頭,或者招招手,有時見他低頭刷手機,就略了過去。

他招呼長輩和平輩,是抬起屁股,按平時稱呼叫了“叔”“伯”或“哥”,就坐下了,沒話?!暗堋笔遣唤械?,老家的習俗,“弟”要叫名字。逢著被團團圍住,有身份的長輩和平輩,他就不湊那個熱鬧,脧上一眼,沒有對上目光,就走了出去,站在外面抽煙,或者刷手機。對上了目光,就微微一笑,不吭聲,說了,人家也聽不見。再說,新年大節,一個病人湊上去,要跟人家拉拉手,也怕人家嫌晦氣。

后來,那些少年知曉了世事,也不招呼他了。他們終是長大了,成長很快,畢竟家里有父母兄姐教誨。周子昆不以為意,他甚至記不得那些招呼他的少年,到底是哪家親戚的孩子,反正不是他的至親。他的兄弟姐妹們的兒子女兒,叫他舅舅或叔伯,都是在人少的時候;更多的是叫他吃飯或做事時,不得不叫——總不能叫他名字吧?

他的高光時刻,是兩個小時,就掙了二十萬元,還是現金,沒有賒欠。

其實他認為自己真正的高光,是以前,那時他開著一家三百來人的工廠,一年做六千多萬元營業額。

親戚們的高光計算方法,跟他的公式不同。親戚們認為,不管你做了多大生意,沒有見著你的別墅豪車,都是失敗,都是在黑暗里,連微光都沒有。沒光,誰能看見?

親戚中的有些人,見到過他的豪車別墅,所以愿意借錢給他。另一些人沒有見過,因為那些年,他回家時,都還是十多年前他外出打工時的樣子,地攤鞋、街邊衣服、大路貨低檔煙,開一輛十來萬的舊車。有人問起,他就說是做了點小買賣,但掙不著啥錢。

他說的實話。他的主營業務,是給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做配套,量大,毛利低,大進大出,流水是高,到手卻沒有多少。那家五百強公司不是他的直接客戶,它的業務外包給另一家公司,他再從那家公司接訂單過來。直接訂單,他接不到,實力和關系,都沒有那么硬實。

借錢給他的親戚認為他謙虛,所以他開口時,沒有多少猶豫;沒借錢給他的親戚倒不是認為他低調,而是看他的樣子就不像有錢人。

后來這兩撥親戚達成了共識。五百強公司撤走了,他的生意也黃了,收到的錢還不夠付貨款、工資;沒收的債,后來也沒有收到;賺的錢全在倉庫里。他不甘心,開始轉型,欠親戚們的債就在那時候背上了。他越陷越深,越來越累,錢沒賺著,病卻生了。兩撥親戚終于形成了一致看法。

他在親戚們眼中的高光,是這二十萬是純利——他們說,是無本生意。親戚中的債主里,有一個厚道人還一直跟著他,在他的小工廠里干活兒。他到手二十萬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親戚,然后債主們或電話,或上門,收到了積欠不少年的幾千上萬元、幾萬元,還有利息。

他們說:“子昆這輩子,這筆生意最劃算?!?/p>

他們還是厚道,沒有直呼其名“周子昆”,去掉了姓,多少表示了一些親近。

周子昆當時沒有聽見這句話。他跟親戚們的交流少,雖然還錢時他感恩戴德,說了不少好話,親戚們還是沒有轉告他這句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就算聽見,他也不會贊同,倒不是他覺得掙這二十萬元并不是高光時刻,而是這錢不是來自生意。它是別人的賞金。

后來,他聽見廠里的親戚無意中轉述了這句話,想,還有什么不是生意呢?

他現在白天在自己五個人的工廠里操作機器,給別的工廠生產鈑金件,偶爾用那臺已有些年頭的CNC數控機床,做一些精度不需要太高的模具,掙點加工費,養家糊口。那臺CNC數控機床已經人老珠黃,表層的漆掉了不少。斑駁歲月爬上機器全身,刻下一片片故事。那些深淺不一的殘影,在不同的年和月里留下。周子昆甚至可以指著某一處,說出它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為哪個客戶生產哪個產品時出現。

周子昆每每啟動機器,都有些傷感,要繞機床走一圈。或者坐下來,在機臺前邊點上一支煙,抽完,才輕輕按下啟動按鈕。有客戶過來,說,“老周,你怎么不換一臺,現在二手機床多得很,又便宜?!彼托π?,說:“這個夠用了。”

他想過換,但這臺賣不出什么錢,得補一大筆,才能夠買一臺稍微新一些的機床。二手機床刷了新漆,有點像二婚三婚娶的中老年女人,硅膠、厚粉、人工注射的膠原蛋白下面,不知道有多少暗疾,不用上一段時間,根本發現不了;就算發現了,也找不著人家,得自己擔著,可能還不如自家的舊機床好用。

別人對他的稱呼,從“周董”變成了“周總”,然后又改為“周老板”,現在是“老周”。周董或老周,周子昆都不介意,但怕別人叫他“子昆”。以前人家叫他“子昆”,他感覺親切,那時他鬢角還沒有染白,頭上也水草豐茂,扒開來不易找到發根?,F在,他害怕親近。

以前有個負責操作的師傅。他出圖紙,編好程,輸入機器,師傅只操作,這樣人工便宜點;如果雇一個既會出圖編程,又會操作的師傅,那份工資他出不起。后來,這個操作師傅也走了,周子昆就自己操作,一個月可以省下一萬多塊,夠一家的生活費,偶爾還可以補貼點醫藥費。

不忙的時候,他晚上開網約車。二十萬賞金,就是開網約車掙來的。

開網約車不是為了掙錢,或者說主要目的不是掙錢。他不喝酒,自從生意垮掉后,請他喝酒的人越來越少,就像深圳的驟雨,開頭砸得人們分不清東西南北,不久就稀疏了,頭上再也落不上一滴。他僅存的那些客戶,大多跟他一樣,無心喝酒?,F在做生意,也不像幾年前那樣,要吃吃喝喝,拉近感情,才有單做?,F在純粹多了。他打電話過去,對方說:“你請我喝酒,還不如把喝酒的錢給我,就在訂單里扣吧?!彼R一句:“滾你媽的。”就掛了電話。

都是些老客戶,也是些相互依偎取暖的客戶。量少,價低,類雜,不容易找到人做——往往要求著人接單。他也不全接下,沒辦法接;但對那些長期客戶,不管多雜多低,他都咬牙接下來,大不了不把自己的工資算進成本。對方電話過來,他就給對方算賬,人工要多少,原材料要多少,電費要多少,房租要多少,末了說一句:“連電費都不夠。”

不用他算賬,對方心里清楚得很,連他幾個點的利潤都能說出來,但不會說,只是許諾不久以后有大單,但不會答應加價。說了幾分鐘,他就說:“好好,我就用愛發電吧?!本徒酉铝?。不過,大單來不來,完全看天。也不是人家毀諾,而是真沒有,有了自然會給他,這一點,他還是相信。他理解對方,就像對方理解他的加工精度和交貨速度一樣。大家都難。他的生意就這樣維持下來。

有時候也有人請他喝酒,或者他請人喝酒。生意他還在做,他的病,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喝酒,但酒還是得喝。他知道哪些人能約出來、哪些約不出來,約得就很精準。不過幾個人、十來個人的酒局,喝著喝著,就變成了訴苦大會,酒就不香了,就有人罵一句:“跟你們喝酒,還不如去開網約車爽。”

他們常常在這座城市大街上看見對方的車,一腳油門踩下,追了上去,按聲喇叭,降下車窗,打聲招呼:“老曾叫喝酒,沒去?”對方往往回一句:“沒勁?!被蛘哒f,“粥都喝不起了,還喝酒?”加大油門開走了,客人在催。

這座城市的人們都忙。他們說,像趕著投胎。他們以前忙的時候,也互相笑罵:“去投胎么?”現在,他們懷念那些被罵投胎的日子。

開網約車爽,是因為可以看美女。這座城市從不缺乏美女,以前他們在夜總會看,現在大街上看。有人說,在哪里不是看?就有人斜覷了眼,慢悠悠地接上一句,是嗎?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笑。往日的快樂仿佛酒局飯桌下的那攤污水,淌了過來,腳下依稀有它的余韻。

這個晚上,周子昆一個美女也沒有看見,卻拉到二十萬元。

這筆二十萬的生意——如果它是生意的話——開始就透著怪異。不是在軟件上下單的,是直接電話過來,說你來羽山西墅南門接我。周子昆問:“去哪里?”那人說:“光陽街58號?!?/p>

羽山西墅是本城有名的別墅區,那個地段約車的少,代駕的多。周子昆想不起來打電話這個人是誰。他開網約車的時候不多,評價還是全五星;如果是老司機,全五星評價就很不容易了。

周子昆又問:“你怎么知道我電話?”那人有些不耐煩,說,“我坐過你車,留了電話?!边@話有點牽強,網約車都是虛擬號,不會顯示真實號碼。但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在開網約車的過程中,一個真實電話都沒有留下。

他欠的債其實并不多,大多是老家的親戚。這么謹小慎微,倒不是怕親戚跑到深圳來,用這種方式找他。他根本就沒有躲,親戚債主找他很容易,一個電話過來就行了——事實上每年年尾,他也常接到這樣的電話,然后多多少少付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

他怕的是他還欠著錢的供應商們設套。盡管他沒有換過電話號碼,供應商們也能打電話找著他,但他一直沒有處理過這些貨款。生意場上,我欠你,你欠別人,別人又欠別人,都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生意沒有好轉前,索要也要不到,誰都是先還借債,有余錢了再付貨款——很多貨款都是拖著拖著就沒了。不只是他,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是這樣處理;要得狠了,你就把配件,或者成品拖回去抵債吧。那些破銅爛鐵,拖回去也值不了幾個錢,還笨重,運費都花費不少。

也有人拉配件或成品回去,不過不多。大多數人問了幾回,也就算了。周子昆也是如此。他的錢全要回來,早就發達了,但要不回來。生意場上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除非你生意好轉了,供應商債主就上門了,那時你不給,就說不過去;在此之前,大家心知肚明,打幾次電話,問過幾次,也就作罷。

不過也怕有人窮兇極惡,設套綁人,索要貨款。這種事雖說不多,也不能完全排除,尤其這幾年,時有所聞。

那個時候,周子昆恰好沒事,正坐在工廠狹小的辦公室里,透著辦公室玻璃,看著燈光昏暗的車間里面,一臺臺沉默無語的機器,一個人喝茶。

他沒有說馬上過去,只是說:“你等一下,現在有點事?!彼肟纯磳Ψ绞遣皇菍iT沖他來的,如果不是,就會去約別的車;如果是,再做打算。

結果對方真是沖著他而來。半小時過后,電話又來了,問他:“忙過沒有?現在來行不?”過了半個小時,語氣里卻沒有先前的不耐煩,平和了許多。

周子昆的好奇心被激了起來。他不是個怕事的人,倒想要看看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專約他的車?就算是設套也不怕,難道還撕票不成?不撕票,綁了人,成了刑案,貨款說不定可以賴掉。這筆錢應該不小,不上五十萬,恐怕沒人下這樣的狠手;上了五十萬,賭這么一下,這筆買賣就劃算了。除非撕票——他都這樣了,還怕死么?

那人坐在羽山西墅南門外遠處的樹蔭下,看見他的車駛過來,沒有起身。四周沒有別人,連車都很少。周子昆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看來那人并不認識他。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個人約的他,就打了電話。那人從兜里掏出電話,沒有接,四處張望,看見了他的車,就走了過來,掐斷了電話,算是確認了。

那是一部全按鍵老人機。周子昆有些奇怪,看他的年紀并不大,應該不到三十,怎么用這樣的手機?就算是備用機,也說不過去,市面上千元智能手機多得很。

他的樣子也不像有多落魄,格子衫,牛仔褲,上衣扎進牛仔褲里,干練,神態從容,比他那些同行還要有精神一些。只是臉色有些白,白得不正常,是灰白。周子昆猜他以前可能真坐過他的車,說不定就是這座別墅區的住戶——這里住著許多深圳的電子行業、互聯網新貴。羽山西墅的有名,不是它有多么高檔,房價有多貴,這座城市的高檔別墅區多了去了,輪不到羽山西墅;而是這里的住戶,據說大多是新近崛起的新經濟富人,IT行業,互聯網經濟,還有在本城有名的各類電子市場發家的老板們。

那人沒有坐進后座,打開副駕門,就坐了進來。周子昆的心又往上跳了幾下。那人坐下后,沒有猶豫,拉開安全帶就戴上了,說:“走吧。”

周子昆就時不時瞟他一眼,看他取不取安全帶。那人好像沒有這個意思,上車就跟他攀談起來。

他說:“你不記得啦,我以前坐過你的車,我叫張鎮,你把我從光華市場送到大塘西街,那時我還住那里?!?/p>

光華市場里,從事電子行業生意的老板,沒發跡前,住大塘的人很多。周子昆在光華市場拉過人到大塘,不過不算多。雖然這里的客人確實比其他地方的多,但他還是記不得他在這里有熟客——他又不經常跑網約車。

周子昆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他沒有回應。張鎮笑笑,說,“周老板貴人多忘事啊。”周子昆尷尬地笑了笑,說:“哪里哪里,我記性不好?!?/p>

張鎮看來是個開朗的人,話多,上車嘴就沒有停過。周子昆叫他張總。張鎮說:“周老板,你看看我這張臉,像個做老板的樣子嗎?”周子昆就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臉干凈,還有些帥氣,嘴耳清晰,眉眼分明。既沒有擁擠不堪地糊成一團,像是寒冬里的猴子們要相互取暖;也沒有分得很開,要各自垂淚遠遠相望;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恰到好處。各部位也是自守本分,既沒有恣意瘋長,放肆得不像話;也沒有低眉垂首,害羞得放不開。

周子昆就說:“怎么不像?你不像老板,我看沒有人像了?!?/p>

這句話他由衷說出,不是恭維。這個叫張鎮的人看起來順眼、和善,讓人心生好感,不像窮途末路鋌而走險的人。他也不是真去看他像不像老板。像老板不是老板的人,不像老板卻是大老板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呢?

他是想認真看看這個人的長相,在他的記憶里撞撞庫,試試能不能想起這個人是誰。他接這單生意,是好奇心驅使。不過他在腦子里飛速過了幾圈,都沒有覺得很熟悉這個人——但這個名字卻有點印象,好像在哪里見過,或者聽說過,卻怎么也無法準確地抓取出來。像隔著一片毛玻璃看人,很像某個熟人,卻不知道是誰。

張鎮接著他的話:“那周老板最好還是記住我,說不定哪天跟著我發達了。下次我叫車,你得快點來。”

這話令人不適,不像他剛剛的謙和,周子昆對他的好感減去了幾分。他沒有接話,專心開車。過了一陣,他才開口:“下次有空,我一定早點來。”

張鎮大笑,說:“沒有下次啦,開個玩笑。”他咳了幾聲。那咳嗽聲極力壓抑著,還瞟了周子昆一眼,帶著不好意思的謙和。

不接話不好,周子昆不是小肚雞腸的人。面對一個年輕陌生人的張揚,犯不著生氣。他順著說:“怎么,要離開,不回來了?”

張鎮說:“對,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了?!彼恼Z氣低了不少,好像還有些傷感。周子昆問:“回家?。俊?/p>

張鎮:“回家,回老家?!?/p>

異常簡潔。說完他就不再開口,身子后靠,躺在座椅上,頭向右側去,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行人、高樓、燈火、車輛。

周子昆輕輕說:“要不要聽歌?”

過了好一陣,張鎮好像才聽見,回過神來,問:“有沒有《漂洋過海來看你》?”

周子昆把手機遞給他,說:“你來搜?!?/p>

張鎮沉浸進了這首歌。車里異常安靜,只有這首歌在循環播放。周子昆轉頭瞄了他一眼,看見他的眼角似乎有淚滲出。

看來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周子昆沒有打擾他,專心開車。他不知道這首歌反復播放了多少次,但他知道眼前這個自稱叫張鎮的人,正是聽這首歌的時候。

他對這首歌沒有多深的印象。在張鎮這個年紀,他正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汗流浹背,嘴里、鼻孔里都撲進了黑黑的金屬粉末,幾層厚的口罩都沒有完全隔絕。那些遠遠超過安全分貝的噪音,給他的那些歲月抹上一層厚厚的底色,上面還有粗糲的顆粒,摸上去有點硌手。所有的日子,都是一道道粗大的線條,清晰可見,中間沒有過渡,全是蒼白的時間。那些空白間距不大,容不下涂抹其他顏色。他和妻子的婚姻,也是老家修了房子后,家里叫他回去相親,相互都覺得不討厭對方,然后就走了程序,訂婚、結婚。就連結婚證,也是家里人代辦,他和妻子都沒有回去。

他聽著這首歌,突然有點生氣。生什么氣,生誰的氣,為什么生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好像有點空落,那塊本來應該有東西填充的地方,一片空白。他有點煩躁。

車到光陽街。張鎮下了車,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周子昆沒有接,說:“手機轉吧,沒有現金找零?!?/p>

張鎮說:“不用找,你記住就是了,下次還坐你車,到時扣吧?!?/p>

周子昆笑,說:“不是說回家,不再來嗎?”

張鎮也笑,說:“開玩笑的?!彼男τ悬c勉強。

周子昆堅持要手機轉。張鎮有點不耐煩了,掏出老人機,說:“我身上就這個手機,怎么轉?”

周子昆就說:“你在這等我一陣,我去買點東西,找開?!?/p>

張鎮說:“你去吧。”

周子昆走了幾步,轉過頭來,叮囑道:“你等我啊,我馬上回來。兄弟,事情總會過去的,人生在世,沒有過不去的坎。”

張鎮道了聲謝謝,說:“周老板,你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

零錢并不好換。周子昆走了好幾家小店,才換回幾張紙幣和一堆硬幣,回到車前,張鎮不見了。他四處望了望,沒有發現他的身影;打他的電話,提示關機。

這個地方,車不能停太久。周子昆只得開車走了。

回家的路上,周子昆想著這事,覺得還是有些蹊蹺。張鎮為什么叫他“周老板”?一般來說,稱呼網約車司機,都是叫“師傅”,很少有人叫老板。盡管這座城市里,老板滿天飛,路邊攤販一天都能被人叫上幾十上百聲老板;但是開網約車的人,人們的稱呼,大多還是“師傅”,而非“老板”。

他去問老婆知不知道一個叫張鎮的人,卻不是時候。那幾天老婆正為錢的事跟他生悶氣,好些天沒說話。她在煮飯,剛從車間回來,時間不早了,手忙腳亂地洗菜淘米,沒好氣地說:“我認識牛正、馬正,不認識什么張正。”這女人,還以為周子昆疑心她什么呢。周子昆搖搖頭,走開了,腦子里還搜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莫非,他真是他熟悉的陌生人?

南方的雨說來就來,先前還天高氣爽,艷陽高照,沒多久有了雨。密密麻麻地下來,砸在腦門上,有些隱隱生疼。屋外的鐵皮棚頂,“啪啪”悶響,像一口化不開的痰吐出。一陣大風吹來,雨點斜飄進屋里,斑駁破舊的寫字臺上,濕了一大片。

周子昆把腳從桌上放下,跳了起來,嘴里罵了句:“日你媽?!逼鹕砣リP窗戶。窗戶在他的身后,身子躺在椅子上,身后的墻恰好擋住了風雨,沒有被淋到;桌子伸出窗戶角的那一邊卻受了災。

他著急慌忙地跳起,慌張中帶倒了椅子,他伸手去扶椅子,在將倒未倒之際,身子失去了平衡,右手下意識地抓住了窗簾,身子卻向左倒下,窗簾連同它上面的架子墜落下來,劈頭蓋臉掉在他頭上。

他向空中伸出雙手,胡亂扯下了窗簾布,氣哼哼地踩在腳下,還跺了幾腳,才伸出右手,拉過玻璃窗,將滿城風雨關在了窗外。

妻子就在這時候進來了,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沒有吭聲。看見他把窗簾氣呼呼地踩在腳下,還踮起腳尖,在上面旋轉了幾下泄憤,火氣就上來了。她走過來,從地上扯起窗簾,團了幾下,一下扔在周子昆頭上,說:“一個男人,沒別的本事,就會發火,你給我洗干凈,掛上去?!?/p>

周子昆坐在椅子上,沒有挪身,任窗簾布蓋在身上。他想把腳伸出,再擱在寫字臺上,卻被窗簾困住了,伸不出去。他伸手扯了扯,布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被勾住了,沒有扯動。他呼地站起身來,抱起窗簾布,拖著窗簾架,來到屋外的鐵皮棚底下,掏出打火機點著,然后點燃一支煙,抽著煙,看著慢慢燃起的火,心里覺得快意。

他那位親戚聽見吵嚷聲,從暗著的車間某處鉆了出來,跟著他到了鐵皮棚,看見他點火,叫了聲表哥,想要叫住他。周子昆沒看他,說:“你不要管。”

表弟就沒有管。他望了望慢慢燃起來的火,又望望周子昆,說:“表哥,缺料了,再不訂點坯,王老板的貨交不出去。”他是周子昆拐了一個彎的老表。人前,他叫周子昆老板;人后,叫他表哥。他跟周子昆很久。以前,他是周子昆帶進的工廠;后來,周子昆出來創業,他也跟著出來,在他的工廠里干,還借錢給了他。

周子昆說:“我曉得了?!彼麄冇眉亦l方言交談。除非關起門,在閨房里,周子昆跟老婆都說普通話;對他的這個老表,他卻一直說方言。

周子昆老婆不知從哪個地方也鉆了出來,抱著雙臂,看著周子昆點那堆火,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哼,返身回了屋。不用轉身,周子昆就能感受到那聲哼里全是鄙夷和不屑,從他的身后襲來,罩滿了他的全身。如同此時屋外那遮天蔽日的雨。

周子昆回了屋。表弟踩熄了火,拾起殘余的窗簾,丟進車間外面的洗衣機。后來的某天,他去窗簾店買了塊差不多的布,補上了燒掉的部分。周子昆估摸著價錢,想給他轉三百塊,才發現余額不夠,他切換了兩次賬號,又拿另一部備用手機,才湊夠三百,轉了賬。

表弟沒有收。二十四小時后,那筆錢自動退了回來,周子昆用那錢買了幾天的煙。

他開著那輛破舊的長城,去老張的廠子。老張是他的坯料供應商,他們合作了好多年;按理來說,供應商是要送料上門的,斷沒有甲方還上門拉貨的道理。但他現在不是甲方,或者說他不敢自認甲方。他欠老張不少錢,每次要原材料,都得叫幾聲張大爺。老張的日子也不好過,跟他差不多,也親身下車間坯料了。

老張自然姓張。那天他拉的那個客人,叫張鎮。周子昆想去探探此張和彼張之間,有沒有蛛絲馬跡可尋。他開網約車的時間雖然不多,但遇上的這個張鎮,卻如此怪異,好像專門沖著他來,卻又無所圖——不像臨時放棄圖謀,而是壓根就沒有打他的啥主意。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老張在他的鐵皮棚外蹺著二郎腿喝茶??匆娝麃?,打了招呼,一切如常,沒有異樣。但這次,老張沒有被他的幾句“張大爺”打動。他說自己的料也不多了,機器不敢開。機器一動就要錢,做出來的坯卻沒有人買。

他知道老張這道門是撬不開了。他們交往那么久,彼此的行事方式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何對癥下藥。行的話,幾句軟話就拿下了;不行,說再多好話,也是無益,更無趣。

他就說起張鎮,原原本本地說了。老張臉上沒有一絲異常,像個完全不知曉內情的局外人,八卦心被勾了起來,興趣盎然,纏著他問起細節。周子昆笑,罵他:“又不是你小子派人來搞我的,知道那么多干啥?”

“這日子,打屁都不響,總得找點樂子?!彼绱嘶貜椭茏永サ耐嫘?。

和周子昆一樣,他也認為這個張鎮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周子昆,也許有什么企圖,也許沒有,但總的來說,這事并不尋常。

周子昆一邊和老張聊天,一起在微信上打字,聯系王老板。他知道王老板是開老張這扇門的鑰匙。果然,老張接了王老板的電話,就開罵了:“老周你個狗日的,拿老王來壓我?老子不怕他。喏,坯在那個地方,自己去裝。”

怕不怕另說。周子昆知道,是王老板做了承諾,保證這筆貨款給他,周子昆不給,就從他給他的貨款里扣。

周子昆開著叉車,裝坯料上車。叉子下降高度不夠,沉重的坯料從高處掉下,砸得他的車子晃了幾晃。老張急得直罵:“你這破車再搞幾次,開都開不了了,滾開,我來?!?/p>

坯料拉回來,妻子的臉色好了些。沒有燒完的窗簾,還是她開的機洗,晾干,只是還沒有掛上去,表弟就拿去配了塊布,補上了。

周子昆知道妻子為什么發火:八成又是她家的那個親戚打電話來催債了。他借的錢,每家都不多,卻是東拉西扯,那些債務像是百衲衣,每塊補丁面積都不大,數量卻不少。工廠賺回來的錢,付掉當期貨款——現在訂貨,都是現金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可以賒欠——工資、家用開支,手里沒有多少留下,緊繃繃地擠出一點點,還那些催得急的債主,還安排不過來。她娘家的債主催債,她沒說出來,已經是極大的忍耐。她雖然嫌他背了這么多的債,卻從沒對他的病說過什么。到底還是夫妻。

他想,老王的這筆訂單出了貨,款回來,怕是得還妻子娘家債主一部分,不然以后家里雞犬不寧,日子不好過。

他站在那塊約四分之一新的窗簾前,看著窗外高照的艷陽,想,自己的多巴胺是不是少了?以前他看見晴空、太陽、花草,聽著車間里的噪音,心情會莫名地振奮起來?,F在,那些東西激不起他任何情緒。

有人說,人生的三個階段,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他確認自己已經過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年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好像有過,又好像沒有過。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呢,難道現在就是?

可是,他才四十出頭,正當壯年。

一個多月后,他拉一個客人到格來云天酒店,這次是個美女。他的工廠又停工了,他打開了手機上的軟件,接單。老張收了他轉過去的貨款,說:“沒事做,咱們還是去街上看美女吧?”

他們把開網約車叫成“看美女”,約定誰接到了美女,客人送到了,要在群里分享。從各個部位談起,黃金分割,膚色好否,聲音軟硬,儀態如何。從頭到腳品評一番,因為審美的差異,他們常常爭吵起來,罵得不可開交,然后,總有一個人發出一條語音:“你們他媽煩不煩,美不美關你屁事?”

樂趣就被打斷了,眾人就收了聲,說聲“掙錢”,群里就沉寂下來。

周子昆錯過了這條消息。是老張轉過來的一個鏈接,還艾特了他。他們這群人群多,客戶、家人、同學、老鄉、公司同事,每個群體都有群,大多數群開了免打擾,艾特也看不到。除非正在做跟那個群里的人相關的事,想去瞧個熱鬧,才會打開那個群?;蛘唛e了下來,沒事做,去翻翻記錄,看他們又干了些啥事,吵了哪些架。

第二天上午,周子昆打開軟件,想要接單,習慣性地調出那個群,想看看有沒有人在跑車,哪個地段堵,哪個地段好走,以便參考,才看見老張在群里艾特他,點開了那個鏈接。老張沒有私發給他。

是一個大V自媒體發文,懸賞20萬征集線索,末尾有電話。還附了公證書,意味著線索有價值的話,錢肯定跑不掉。群里都吵瘋了,聊了些七拐八彎真假難辨的小道消息。有人贊作案的人聰明,懂的招數多;有人分析,說這案子雖然沒死人,但手段惡劣。還有人說得頭頭是道,說受害者是個暴發戶,怕是有些不干不凈,這次雖然沒人死,但不抓到的話,那人說不定還會回來弄死他,所以他才懸賞;后邊有兩三個人附和,了解的情況好像多些,說受害者在電子市場做生意的,住羽山西墅,近幾年賺了不少錢……更多的人是在互相打趣,相約去找線索,說比跑網約車強多了。

電子市場、羽山西墅這些地名觸動了周子昆。那片毛玻璃好像磨光了許多,稍微透明了一些。他隱約猜到了什么,撥了文末的號碼,頓了頓,沒有按下撥出鍵。又撥號碼,掐掉……他在車里坐了許久,抽了兩支煙,盯著群里的消息,從頭到尾看完了。隔了一天,群里還有人在問誰有線索,說要是有人拿到了賞金要請客,這可是跑一年網約車也掙不到的錢。

周子昆好幾天都心緒不寧。直到他收到一條只有短短兩字的信息:報警。后面附了一串數字,看起來是坐標,終于撥出了電話——他事后才知道,短信是定時發的——他多了個心眼,先問了賞金的事,得到了肯定答復,就跟事主約好,去公安局報案,當著公安的面提供線索。

報完警出來,事主要請他吃飯。周子昆瞟了他一眼,短短說了一句:“不了,有事。”就走開了。他把車停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得咳出的痰都帶了血絲。他邊哭邊抽,淚水糊了一臉,沒有擦去。

是個年輕的警官,大約三十歲左右,女的,雙眼皮,眼睛很大,五官分明,皮膚白晳,長得不像南方此地的女人。不僅僅是長相,她的普通話也咬字清楚,聲調準,周子昆據此得出這個結論。但也不好說,現在的孩子,普通話都標準,方言倒是不會說了。

她剪著齊耳短發,攏在耳朵后面。周子昆想,可惜了,要是一頭長發,一定是個大美女——不過就是短發看來,也是美女,只是蓄長發的話,就更是個大美女了。

女警官大約也見慣了驚詫于她美貌的男人,盯了他一眼。眼神沒有她這個職業常見的凌厲警惕,但也絕不溫柔嫵媚。平平常常的一眼,就把周子昆的思緒拉了回來。

該問的都問過了。詢問他的是個男警官,大約是刑警。每句話都飽含陷阱——至少周子昆如此覺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認為是同謀。好在他心中無鬼,不怕走夜路。

刑警的疑問是:你不常開網約車,為啥他打電話叫你的車?

周子昆說:“我也想知道?!闭f出這話,他感覺有些心虛。

他們應該已經把案子調查得一清二楚,排除了周子昆的同案嫌疑,問他只是例行公事。詢問時的氣氛很輕松,從警官們閑聊的只言片語里,周子昆猜出了他怎樣逃脫的視頻監控。

他騎的共享單車,用別人的手機卡,在滿大街的口罩人群里,根本不好查。而且,他的背包里裝了好幾套衣服,每騎行一段路,他就換一輛車,還換了外衣。就這樣一路騎行到了海邊。

刑警問詢后,就是女警官接手了。女警官可能負責媒體或公共關系,還有些后續事情要辦,帶周子昆去走程序。大約是職位不同,女警官要開朗些,問起來又是老鄉,話就多了一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周子昆了解了案件的大體經過。

女警官說:“他很——”她頓了一下,周子昆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說“聰明”,只是覺得這個詞不妥,才換了個說法?!白靼甘址ㄒ埠芨呙鳎靡恍┓磦刹槌WR?!迸俳又f,“很少見,可惜沒走正道?!?/p>

周子昆幾乎可以肯定公安已經把案子查得一清二楚,他在這個案子里清清白白,面前這個女警官才會不提防他。

女警官說:“你說那個老板——哦,就是別墅被炸的受害者——咋這么看不開呢,人家為他掙了那么多錢,五十來萬的傭金對他來說又不太多,憑啥不給?這下好了,那別墅花幾百萬都復不了原。”

周子昆接了一句:“說不定那五十來萬,他就是拿去買別墅了,沒錢給他。當老板的,不一定有表面那么光鮮?!?/p>

女警官嗯了一聲,表示贊同這個可能。她接著說:“可惜了一個讀那么多書的人,還留過學,一個孤兒,憑自己的能力,小學、中學,985本科,拿獎學金去國外讀碩士,全是自己的努力,沒人幫,不容易哇?!?/p>

周子昆嘆息道:“得了絕癥,沒了路了,能不極端么?”

“他很有頭腦,也有耐心,怪不得能一路沖出來,拿獎學金?!迸僬f,“買別人的身份證來辦手機,裝民工去煤氣配送站,跟人套近乎,幫送氣工送煤氣,說要掙零花錢,每罐氣他少收三元,那三元就歸了真正的送氣工;為了更像真的,他還不常常去,只是偶爾去一趟;一送就是大半年,為的就是找機會進到那個別墅區;借這個機會,把自家訂的兩罐煤氣帶進去,藏在花壇里,把管子伸進那家的廚房,慢慢放氣,還裝了攝像頭監看他家,當晚就用手機引爆了?!?/p>

這些情況,公開的通報上都有,只是語焉不詳,但大體都能推測出來。通報上說,這起案子無人傷亡。周子昆不明白這么強烈的爆炸,怎么會沒傷到人?,F在清楚了,他在別墅外面裝了監控,可能是看見里面沒人,才去引爆。他沒有想傷人,只是想讓那家蝕財。

先前的男刑警告訴過周子昆。實施犯罪那天,他沒帶自己手機,去鄰近工地偷了一部民工的老人機帶上,戴了口罩;那天下雨,他穿了一件送氣工的雨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監控上根本看不出面貌。引爆的手機是別人的身份證,打電話的是民工的老人機,從手機歸屬上也沒法查出。所以,周子昆去接他,他付的現金,連找零都沒要。

警方去煤氣站查,找到那個當天本應送氣的煤氣工,才知道不是他送的。煤氣站老板一迭連聲地叫屈,說那個煤氣工最近的業務量怎么暴漲,問他,他說是老家來了個親戚,偶爾幫幫他的忙,才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送氣工本來就不好找,站里大多是些五六十歲的民工老頭,智能機都用不靈光,要教好久,畫出一步步教程來,才會在APP上完成整個流程,哪敢挑人,管這么嚴?

煤氣站老板一臉晦氣的表情,嘟囔道:“我還說運氣好,多些這樣的呢?誰知道帶來的是霉運,唉,這下虧大了。”

煤氣工說羽山西墅業務量不大,里面有管道氣,訂煤氣的都是一些吃火鍋、打邊爐的業主,便于移動,訂的都是些小罐。不在煤氣站的主要送氣線路上,平時都沒人愿意跑。煤氣站老板也證實了這一點,說常為這事頭疼。那人隔三岔五地幫他跑,一送都是大半年,都沒有出問題,又快,準時,哪想到他下的是一盤大棋。這位半頭白發的老人憋了一陣,才想出“一盤大棋”這個時髦的詞。當聽到要被處罰時,他快要哭出來了。

周子昆不解:“怎么這么久才發現?按理說,幾天就能浮上來啊?”

女警官白了他一眼:“你打聽這么多干什么?”

周子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干啥,好奇么?!?/p>

走了一陣,快到辦公室了,女警官才輕聲說:“所以我說這個人聰明么。他吞了大量安眠藥,計算了藥效時間;身上綁了海邊的碎石塊,用網兜裝起來,坐在海邊的斜坡上,又計算了石塊的角度,和下滑的速度、時間;就連地點都選過,摸清了那里是深水。藥效發作,進入深度昏迷,才被帶入水中。”

說話間,他們進了女警官辦公室。好些男男女女在里面辦公,快到下班時間,警官們放松了,閑聊起來,約起周末怎么過,吃點什么,看什么電影。都是些年輕人,臉上浮著一周疲累后的輕松,和對周末休閑的憧憬。屋里充滿了快樂的氣氛。

辦完手續,臨走時,女警官叫住了他,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唐芙蓉的人?”

周子昆脫口而出:“她在哪?以前她在我的工廠上班?!?/p>

女警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眼神沒有了剛見時的審視,柔和了許多。

周子昆追問:“她在哪里,怎么樣了?”

女警官沉默,沒有回答。過了一陣,才輕聲說:“死了,一年多前?!?/p>

周子昆有些吃驚,下意識地問:“怎么死的?”

女警官說:“車禍?!?/p>

周子昆不便多問,轉身要走。女警官又問:“她一定很美?!?/p>

周子昆說:“是的,是個美女,跟你一樣漂亮?!彼D了頓,又加了一句,“還是個好人。”

后來,周子昆跟老張說到這件事,問他:“你說,他那么決絕地走,為啥又要讓人知道?”

老張說:“他在這個世上孤獨了那么多年,不想自己走了,也沒人知道?!?/p>

周子昆被猛然擊中。他別轉了頭。

他想起了那個叫唐芙蓉的女孩。她幫過他,他也幫過她。

他想跟人聊聊她,可是,他找不到人聊。

第二章 太平寺的樹

僧名是自己起的,凈空堅持要用“凈空”這個釋家名,配上釋姓,就叫釋凈空。那年他約二十來歲。民政局的人說,一個孤兒,他想怎樣就怎樣吧,尊重他。省城來的大和尚,太平寺主持——其實太平寺就大和尚一人——有些為難,但看了看民政局的人,又看了他一眼,說:“那你就叫釋凈空吧。”

太平寺不大,五六間瓦房,三面圍成一個開放的小院;院子里是青石板鋪成的壩子,也不大,約有兩三百平方米。從院壩上來,是十來級青石階梯,拾級而上,就是大殿,擺了一尊釋迦牟尼像,掛了大紅的斗風,座前插了三支香。香爐是一個青瓷大碗,那碗大得像一個缽,燒了青瓷,花紋別致;盡管如此,張鎮還是認出它就是本地常見的青花大碗,并非專門的香爐。

佛像前香煙繚繞,快燃到盡頭了。凈空重新點燃三支香,取出殘香,插進新香,移了一下香爐,以讓它在佛像案桌的正中間。那案是一張條桌,桌面開了裂,香爐里的灰跑了出來,填滿了案桌的裂縫。

正殿兩邊各有兩間廂房,也供了佛像。張鎮只認得觀音菩薩,其他的佛像就不認得了。轉過正殿,后面還有一進院子,里面卻供了玉皇大帝。張鎮雖不信佛,卻也曉得玉帝是道教,佛主卻是佛教。

他問凈空:“這兩個可以一起拜嗎?”

凈空說:“施主何必執著于佛道之分?佛在心中,即是有佛;道在心里,即是有道?!彼噶酥傅顐鹊挠^音菩薩像,又說,“對施主來說,信道即是道,信佛即是佛。就像觀音菩薩,在佛教被稱作觀世音大士,在道教被叫做慈航道人。重在信,而不是分佛或道。”

這個關節,張鎮是真真不知道。他知道凈空不會亂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在這個地方出生,在這里長大,這里就是他的故鄉,但他在這里沒有任何親人。宕州城里的福利院撤了,和市福利院合并,以前的保育員或去了市里,或退了休,沒了聯系方式。他在這里的唯一親人,就是凈空。

還有唐芙蓉,但她也不在了。

他們都被福利院收養。至于怎么出生,怎么被遺棄,說不上來,總之都是從外面進來,然后又分別被不同的人家收養了一段時間。張鎮因此姓張,唐芙蓉因此姓唐,凈空俗姓劉——他的名字,倒早就忘了,三個人彼此都不提他俗家的名字,心照不宣。那段歷程,對凈空來說,是漆黑的過往,暗黑中看不到一絲光亮,以及那個環境中存在的任何事物。

收養凈空的劉姓男人被判刑后,他們就不再提凈空的劉姓俗家名;隨后,凈空在十八歲那年,可以自主選擇后,出了家,他們就連他的俗姓都不再提。起初,凈空、他、唐芙蓉,都是不屑提起那個名字;后來,是自然而然地忘卻。有些記憶,久不翻找出來溫習一番,就會失去。

不過,偶爾,夜深人靜時,張鎮會想起:真的是忘了嗎?好像并不是,尤其對凈空來說。但他知道,大家愿意忘記。

就是在凈空出事后,福利院把他們這批送養出去的孤兒重新接了回來,在福利院撫養。起初,張家和唐家還按月支付他們的撫養費用,算是盡到撫養義務。后來,他們看見角落里陰郁的凈空,和他臉上那條巨大的傷疤,看著前來探望的張家、唐家人,就再也親熱不起來。天長日久,張家、唐家也就淡了心,終于解除了撫養協議。

是凈空自己劃的,傷好后的疤痕,有半個小拇指粗,像一條蛇,橫亙在臉上,還有心里。沒有蜷縮,它就在那里直挺挺地躺著,舒舒服服地從上到下,占據了他的整個心田。

那是一道他們三人無法翻越的大山,足有喜馬拉雅那么高。不管多少心理輔導,都沒有激活他們翻過去的想法。他們好像憑空降臨到世上的三個人,圈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自成一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他們三人幾乎在同一年進來,合得來,從小就玩在一起。凈空讀初中時,就愛看佛經,勉強上了高中,沒考上大學,就在太平寺出了家。唐芙蓉高中讀完,到了十八歲,就出去打工了。只有張鎮讀了大學。

是張鎮提議,他的姓還是用以前收養過他的張姓,畢竟他們養過他一年,后來也支付過一年的撫養費用,多少也有報恩的意思。唐芙蓉自然是聽張鎮的,也就姓了唐。其實,張鎮真實的想法,是想讓自己的姓氏普通一些,不那么與眾不同,像個標簽貼在身上。

凈空在太平寺出家后,張鎮和唐芙蓉得知消息,回了一趟家,來太平寺找到他。他們看見的不再是以前那個他,只是凈空和尚,平和、淡泊,天地間的萬物,在他眼里,就是萬物本來應有的物理形態,沒有任何附加情緒:無悲、無喜、無嗔、無怒、無形、無色、無味。

唐芙蓉邀請凈空去宕州城里玩玩,凈空看著她,沒有回應。張鎮扯了扯唐芙蓉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說。轉身出來寺外,凈空追了上來,遞給他們一人一塊布,三角形,藍色。張鎮看了一陣,才認出那是剪下的衣角。唐芙蓉說,這是他以前常穿的夾克。

張鎮手里捏著那塊衣角,站了好久,又轉身回到寺里,要了凈空師傅的微信。出來后,他對唐芙蓉說:“我們以后不要來了?!?/p>

唐芙蓉眼睛紅了,追問了一句:“就這樣了嗎?”

張鎮說:“就這樣了?!?/p>

張鎮和唐芙蓉就沒有再來過。

這里以前本來是一座道觀,叫太平觀。后來,太平觀住進了本地鄉民,道觀成了住家。前些年,省城一家大寺派人來,看中了這里,報批后,遷走了村民,稍加改造,就成了太平寺。

遷走的村民中有人提議,說這里以前就是道觀,是不是復興道觀的好?但既然改成了太平寺,再作道觀,好像于理不合;但前業主有這個建議,不聽好像也不對。于是又有人說,反正有兩進院子,后院就供奉神仙吧?然后就成了現在的樣子,道觀、寺廟,各取所需,只是同一道門出入而已。不過這樣一來,太平寺的香火倒是旺了不少:遠鄉近村的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留下的人本來就不多;以前只有拜佛的來,后來信道的也來了,主要是求玉帝保佑,來的人就多了。

晚飯是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盤炒豆角,兩碗米飯。凈空吃不了一碗,撥了些給張鎮。張鎮說:“再這么下去,你就成竹桿了?!眱艨照f:“沒啥,習慣了?!?/p>

就是現在,如果不正面看凈空的臉,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張鎮都會想到這個詞:玉樹臨風。寬大的暗色僧袍,也藏不下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那是平和、溫潤,還有一絲憂郁,透著不可親近的神秘,卻又沒有拒人千里之外,愈加讓人想去探究。

這是好些年后,張鎮第一次回來看凈空。他想聊點輕松的話題,勸他還俗,說:“你要去外面,不曉得要迷死多少青春少女。”

凈空微笑,臉上心如止水,不起一絲波瀾。張鎮抓起一根筷子,塞到他手里,說:“拿上這朵花,就更寶相莊嚴了。”

凈空不接,也不回他。張鎮來了勁頭,問他:“有沒有大姐姐小妹子沖著你來上香的啊?”

凈空就肅容了,說:“不可亂說?!?/p>

張鎮大笑,說:“一定有,哈哈,一定有?!?/p>

張鎮聽過一些,這種事是真有,還鬧了一些糾紛,有人找到廟里來,要趕走凈空。大和尚和村委會的人出頭了,說,他本來就是這里的人,跟你一樣,你把他往那里趕,還有,他到底犯了什么錯?

沒犯錯,又是這里的人,天經地義在這里,說到天邊也沒法。那人只好回去把自家老婆打了一頓,卻又是無憑無據,憑空猜測鬧事,惹得老婆要與他離婚,只得蔫眉耷眼求村委會調解。村委會的人叫他去廟里找和尚。那人就帶著老婆去到廟里,聽了大和尚一番“不可妄生疑心”的訓誡,回家賣力侍候了一番,安撫好了老婆,從此總算是老實了。

當然,凈空真沒啥可挑剔。女施主上香,他離得足有一丈遠,低眉垂目誦經,從不與她們搭話。更多的時候,是大和尚接待,或者還有旁人,才交談幾句,從不多話。信眾都知道這個小和尚清靜自守,崇敬之外,閑談中或多或少透出惋惜之意,正是張鎮玩笑話里的意思。

當天晚上,張鎮住在太平寺。凈空洗了碗筷,沒做晚課,陪他坐在院子里。清風明月,疏星點點,四周寂靜無聲,有蟲鳴鳥語,還有遠處人家電視里傳出來的喧笑和幾聲對月狂吠的狗叫;不知誰家的鴨棚里,有鴨子相互擁擠打鬧,傳出一陣呱呱聲。人間的煙火氣息,撲進這間小小的寺廟。

凈空打破了沉默,終于問道:“芙蓉呢,沒和你一起回來?”他用的老人機,所有關于唐芙蓉的消息,都經張鎮轉達,他們是一對戀人。

張鎮的淚沁了出來。

張鎮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凈空沒有回答,卻把椅子移近了些。

張鎮說:“說的是南方一座城市,有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后,去國外讀書,讀完后沒有馬上回國,在外面又混了幾年。為啥說混呢?是因為他讀的專業,在那個國家不好找工作,回國雖然能找工作,收入卻不高。他想在外面掙點錢回來,和女友結婚,成家、立業。相對來說,國外的錢好掙點。

“他干過幾乎所有的體力活兒,洗盤子、送外賣、搬運貨物、給人家修剪草坪,總之啥賺錢就干啥。一兩年下來,手頭有了點積蓄,就想做點小買賣。他聽人家說,從國外弄點東西來這里賣,賺錢比打工快。

“他試了一下,在國內網站上找了一些貨源,自己掛在網上賣,結果還真是的,利潤雖然低,但架不住量大,算起來雖然和打工收入差不多,卻可以看見未來。不像打工,手??谕#桓苫顑壕蜎]有收入。做小買賣,收入持續不斷,只要不過季、不斷貨源,收入就會源源不斷。過了季,哪款商品貨源斷了,換一個商品上架就是了。

“這么干了又差不多一年,他又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貨源不穩定,你永遠也猜不準上家的貨什么時候下架換款,什么時候缺貨,有點難以把控;他就想找個穩定的貨源,就在網上找。找了不少家,有些貨不太對路,卻對產品迷之自信,賣得不好,說是他不會做;有些吹得牛皮哄哄,實力卻不夠,試了一段時間,不是這個款缺貨,就是那個款沒原材料,理由一大堆,總之貨發不出來。他就一邊試,一邊再找。

“終于找到了一家。這一家自家的網站做得像模像樣,實力雄厚,貨品也對路。他拿產品上自家頁面賣了一段時間,銷路確實過得去,用戶評價也不錯,看起來值得做下去。

“起先,他聯系的是這家公司的運營,拿他的產品試運行一段時間后,準備大干一番,就得跟老板直接談,這樣才穩妥,才有保證,對不?

“但他在國外,回國的話,時間和路費,都花不起。好在他女朋友在國內。他就叫女朋友去和老板談。

“那家公司的運營引薦的,老板就當然了解了情況。他女朋友上門談,老板就答應了??雌饋恚习迨莻€挺穩重的人,他建議雙方先加深一步合作,待到他了解了公司的供貨能力,公司了解了他的運營能力,再談下一步。

“這比那些開頭就承諾一大堆,吹得天花亂墜的公司強多了。做事有一套,既沒有亂吹,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叫人跟他合作,而是先深入試試,等到雙方加深了了解,再談一下步。

“他就全力做他公司的產品,將他公司的產品全上架,測款、測評,加大付費推廣力度。做了一段時間,出貨量上去了,投入產出比也不錯。

“公司老板就主動聯系他,叫他去公司再面談,說可以加大合作力度了。他沒有回國,想省點錢,干幾年就回來,和女朋友結婚。

“因此,他只能叫女朋友去談。老板提出,他們的合作是時候加深了,他打算將公司北美站的業務全部交給他打理,但要在公司的業務網站上運行。理由是,一,個人站沒有公司站有優勢,這一點他本人也認同,也是行業的普遍共識;二,隨著交易量的增大,占用的資金肯定會增長,如果交易在他個人網站上,公司方不能管理,資金有可能失控。

“簡單說來,就是,公司方認同他的能力,可以加強合作,但公司要掌控資金。這種合作模式,說起來其實也合情合理。在這個行業,合伙人賣了貨,拿錢跑路的例子也不少,人家在國外,從哪個方面看,國內的公司都是弱勢的一方。

“他們做的是電子產品,包括電路板,就是各種小家電、電子玩具、DIY產品——你不知道啥叫DIY?就是自己動手組裝、修理各類玩具啊、各種小家電啊等等的主控板,利潤率雖然低,占用的資金成本卻不小,量跑起來的話,總利潤也還過得去。

“他沒有可以憑借的東西,除了在國外當地,貼近市場,反應能更為快速,這幾年也鍛煉出了運營能力,其他的一無所有,能傍上這么個靠山,也算是運氣來了。

“合同是女朋友代他簽的,他全看過,也正規,傭金點數,業績考核,傭金支付節點,付款方式,一應俱全??雌饋頉]啥毛病。

“他以為從此就能翻身了。他的估算,這么合作幾年,他回國后,在老家省城買套房子,和女朋友辦了婚禮,還有點余錢剩下來,創業的話,還有點資本;或者干脆去打工,這筆錢用來生兒育女,還能支撐幾年,從此,他,他的女朋友,就能像普通的人那樣生活。他太渴望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開頭,那家公司支付傭金還挺正常,第三個月支付第一個月的傭金,因為網站交易,會有退貨,他們約定以兩個月為限,第三個月扣除前兩個月的退貨;后面有退貨的話,再另行扣除——這是公司老板主動提出來的,說考慮到他在國外,傭金支付時間太長的話,對他好像不公平——其實網站交易,可能產生的退貨時間,有些遠不止合同約定的一兩個月。

“這么看來,這公司的老板是個厚道人。他有了這么個印象,干活兒也有勁兒了,沒日沒夜地做,全副精力都撲在了業務上。

“他沒想到后來卻不是這么個事兒了。隨著網站交易量增大,公司方面提出的要求越來越多,一會兒說國內原材料市場變化,采購成本上去了,成本增加;一會兒說國內人力成本上升,環保要求嚴格,貨品出廠價要加;他提出貨品加價,公司方卻不怎么愿意,說競爭激烈,加價不利于銷售,會失去競爭力。說來說去,打的是降低傭金的主意。

“他在國外不是一個人干,一個人干不了,雇了人,租了辦公室,這些成本都是從傭金里支出的,公司方并不承擔。國內環境的變化,他也從媒體上看過,也能理解;但原材料采購成本,里面太細,水太深,他又不是這個行業的,吃不透,一個配件多一毛錢、少一毛錢,總算起來錢都不少。他也了解過其他同行,總的來說,成本增加幅度,并沒有公司方報的這么高。公司方的說辭,是不同品質的配件,價格自然不同,說起來好像也是這么回事。

“就在這時候,他生病了。他沒有在國外長期生活的打算,女朋友又在國內,不管怎么說,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想回國生活,和女朋友結婚,生兒育女,養一堆孩子,他覺得這才是一個普通人的日子。又仗著身強體壯,想著攢夠了買房結婚的錢就回國,就沒有買保險。沒有保險,想要治病,可能就是一大筆支出。

“他就提出解除合同,他要回國,一來檢查病,二來錢賺多少是個頭呢,手頭的錢,回省城買個房子,差點的,也差不多夠了,至于其他要用的錢,后面再掙吧,反正他還年輕。

“公司方不同意,說合同沒到期。合同也真沒到期,簽的三年,他原先算過,三年時間夠他掙夠想要掙的錢,只是沒想到身體出了毛病。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后來還苦苦哀求老板,人家都只有一句話,‘按合同辦’,沒有通融的余地。

“他后來還是扔下一切,回國了。不但是身體不能再拖,在國外治的話,手頭這點錢怕是要全花完,女朋友也出事了。回國時,老板還欠他五十多萬?!?/p>

凈空靜靜地聽完,良久沒有作聲,伸手搭在張鎮的膝蓋上,輕拍了幾下,問:“他后來拿到了嗎?”

張鎮說:“還是沒有。他也不想要了,沒有任何意義了?!?/p>

凈空問:“為什么?”

張鎮停了好久,才緩緩說:“他的病是絕癥,治不好,五十多萬拿回來,也治不好,只是延緩病情,多活一點時間。更何況,這種病的臨終時期,非常難受,一般人忍受不了?!?/p>

凈空呆住了。微光下看不清他的臉。張鎮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那方土地如已過去的千百年,一如既往地一言不發。他沒有看見凈空臉上悄悄淌下的兩道白光。

凈空極力壓著輕微顫抖的聲音,說:“一天即是一年,世間萬物,花落花開,雖有定數,但花開時間長一點,卻也是風景啊?!?/p>

張鎮抬起頭來,說:“話是這樣說,但花開,總有人看,才是風景;無人看花,卻只是一種自然現象,世間千千萬萬的人,誰會在意路邊一朵小小的無名花,是開還是???”

凈空失了聲:“人呢?”

張鎮低低地說:“人不在了?!?/p>

凈空終于失控了,哭出了聲。張鎮拍了拍他的背,說:“本來想打電話說的,可想了想,還是回家說的好。該說的人,都說了。現在就剩下一件事,有恩的報恩,有怨的報怨。這件事兒完了,就放心了,也清靜了,無牽無掛?!?/p>

張鎮說得很輕松,還帶有一絲勉強的調皮。凈空亂了方寸,急切地說:“你說說,怎么不在的?!?/p>

張鎮說:“那天早晨有霾,很大,在那座城市,這種天氣很少見,它靠海,風一吹基本就散了,不容易有這種天氣。”

“現在想來,也許是上天的暗示,是叫他們不要出門。他本來就不打算出去,才回來,想在家里懶幾天,躺一躺,女朋友不同意,說好不容易請了一天假,今天不上門去要錢,哪天才有空?他還沒回來,女朋友就知道他生病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兇險?;貋泶_診后,她就像瘋了一樣,一天假都不肯請,周末還主動加班。

“確診后,他就認命了。他知道這種病的最終結果,不是家里有礦,沒辦法治;家里有礦,無非也是多活點時間,并不能徹底治好。對這種病來說,拿錢買來的不是命,是痛苦。

“他在樓下喝了一碗豆漿,一屜小籠包;女朋友喝了一碗粥,吃了兩根油條。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早晨他們吃的東西,他記得很清楚,忘不了。他要打車,女朋友不同意,說坐地鐵去。坐地鐵要再轉兩次公交,比較遠。不管他怎么說,女朋友都堅持坐公交,他還生了氣,吼了她幾句。女朋友笑著哄他,說她喜歡坐地鐵,多快啊,地鐵和公共汽車上人多,擠在一起,多有趣。

“他女朋友一直有這個習慣,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直到出事后,有一天,他才想到,說不定,她是從小孤單,人多的地方,能讓她感受到活在這個世上的樂趣和意義,一定是這樣??上靼椎锰砹?。

“他們到了公司,見到老板,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公司的法務,一個是公司的財務總監。一見面,老板就哭窮,說公司看起來大,開銷也大,他這不管不顧地一走,給公司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還不知道怎么度過。

“財務總監拿出網站后臺的數據,一筆筆地算賬,說他未經公司同意,擅自丟下業務回來,給公司帶來了多大的損失。算起來,五十多萬不但拿不到,還得倒給公司十一萬八千元。

“于理來說,公司這個算法是對的,就算有虛報,往大的方面算了,相差也不太大。根據業務損失,就算他不給公司貼十一萬八千元,貼個幾萬是要的。但于情來說,難道他命都不要了,也要完成合同嗎?何況,于法來說,他生了重病,難道不可以辭職治病嗎?

“他這樣說了,沒有打動公司老板。除了假惺惺地表示了同情,其他的事情,他堅持按合同辦??磥碚劜粩n,他都打算走了,這筆錢就算了,不要,反正他的病也治不好,他也沒打算治,手頭的錢留給女朋友就行了,也想看看以后走法律途徑,能不能要到。

“主要是他在談,女朋友在旁邊聽著。他沒想到女朋友眼看要不到錢,竟當場跪下了,求老板看在他們可憐的分上,把錢給了。

“他的腦袋‘嗡’地炸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要拉起女朋友,沒有拉動,女朋友像焊在地上一樣。可恨的是,老板看見女朋友下跪,語氣雖然緩和了些,也表示了一些姿態,說他個人愿意給他們兩萬塊錢,但規矩還是要的,言外之意,那五十多萬還是沒戲。

“兩萬塊錢還不到他應得那份錢的零頭。不管女朋友怎么求他,都沒有用。他們只得出來。

“出來后,他去街道對面買水,女朋友站在這邊等他。買完水后,他想到回去坐公交的話,應該在他這面坐車,就叫女朋友過對面來,在這邊坐車。

“他后來最后悔的就是這件事。他不該懶這一下,叫女朋友來這邊,應該去對面叫的,和她一起過馬路。他應該注意到女朋友神情恍恍惚惚,可是他沒注意到。

“女朋友就是在過馬路時,被車撞到的。開始看起來,傷得還不重,沒有哪里出血。他跑過去看,女朋友還安慰他,說沒事,要撐著站起來。他按住了,說不要動。女朋友要他抱,他沒有動。他知道這類傷,不能輕易移動,先做的應該是報警。報完警,他就坐在女朋友身邊,漸漸發現有點不對勁兒,女朋友的情況越來越差,叫了他好幾聲,要他抱。

“他還是沒有抱她。他后來也后悔這件事,女朋友不能移動,他至少可以躺下來,躺在她身邊,抱著她啊??墒撬敃r沒有想到,他怎么能沒想到,怎么可以不想到呢?

“內臟破裂,內出血,大出血。女朋友就這樣——走——了……

“你知道的,我們這里說人臨終前最后一頓飯,叫做吃衣祿。她吃的衣祿,就是一碗粥、兩根油條。衣祿是一個人下輩子的福分,衣祿沒吃好,下輩子就要受窮。一想到女朋友的衣祿是一碗粥,兩根油條,他就心如刀割。她這輩子太苦了,下輩子卻還要受窮……

“他不能想這些事,想到女朋友的衣祿只有兩根油條、一碗粥;想到她這一生的最后,他都沒有抱一下;想到他懶的那一下,沒有過去陪女朋友過馬路;想到女朋友得知他生病后,沒日沒夜地加班;想到女朋友的身世……他不能想,想到這些就有想死的沖動。

“他還恨。以前他沒有恨過,就連他自己生病,都沒有恨過,天生的苦命,怨不得別人,這病不是別人帶給他的,是他自己得的,怎么能恨別人呢?他后來從公司方的運營那里知道,老板不是沒有錢,他都買了別墅,就是他開始做公司的產品,后來接手公司北美站業務,老板的生意才有了大的起色。

“他并不認為老板的別墅是他掙的錢買的,那是老板應得的,但是,公司的生意好,他起了一定作用,甚至起了大作用,也說得過去。從這個角度講,老板也應該給他那應得的五十多萬,對不?

“他恨的是女朋友的那一跪。不是恨女朋友,是恨老板,他逼得女朋友下跪。他逼得女朋友放棄了尊嚴,如果不是他不給錢,女朋友無論如何也不會跪下。你知道,他們以前過得那么苦,什么時候跪過?這個人逼得你心愛的女人為你放棄尊嚴,你還有什么理由不恨?”

那天晚上,張鎮住在太平寺,沒有睡踏實,夜半醒來,大殿里有燈光。是凈空,他跪在一塊牌位前念經。牌位上有一行字:故先妹唐氏芙蓉之位。是用常見的春聯用紅紙寫的,寫好后對折,再用兩根筷子左右插入,底座是一塊泥巴,筷子插上,左右兩側拉緊一點,就成了靈位。倉促、簡陋,就像唐芙蓉的人生。

張鎮問凈空念的什么經,凈空說是往生咒。他叫凈空教他,教了幾遍他都沒有記住。凈空找來經書,叫他看著經書一字一句地念。

經文不長,卻很拗口: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訶。

他念得很吃力,開頭磕磕絆絆,卻很虔誠,越念越流暢,慢慢能跟上凈空的節奏,直到天亮。

第二天張鎮就要走。凈空主動提出送他去宕州縣城坐車,到了縣城,他叫張鎮陪他挑了一部智能手機,下載了微信,讓張鎮教會他使用,加了他。他問張鎮還有什么事要辦。張鎮說,有個叫周子昆的人,是唐芙蓉以前的老板,在唐芙蓉走投無路時,他收留了她,據說他現在也不好。

他看著張鎮登上高鐵。時近中午,高鐵刺破宕州城尚余的薄霧,向遠方急馳。那個遠方他從未去過,但他知道那不是張鎮的終點。張鎮的終點,他也終將去到。那是每個人的歸途,沒有人能逃過。

以后的每天,凈空都要看好幾遍微信。他等待的是一個徹骨的傷痛,和即將到來的永遠的孤獨。這個傷痛和孤獨已被事先預告,他希望自己的等待落空,最好永遠不來,但他又知道自己無法躲避,注定要承受,一如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半年后的某天深夜,凈空被手機鈴聲吵醒。他的微信里,只有張鎮一個人。自張鎮走后,他的手機永遠保持著充足的電量,開到最大的聲音。有時候,他甚至神經質地要充兩三次電,查看好幾次手機音量。

他從床上彈起,打開信息:

再見,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們不見,但又希望我們能見。查看一下你的銀行卡。

凈空馬上回撥過去,沒有撥通,后來也一直沒有撥通過。他跑出太平寺,坐在漆黑的山梁上,無法扼制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大地蒼茫,眾生沉默。山梁上只有一棵挺拔而孤獨的樹陪著他,其他的小草、野花、石子、泥土,還有泥土中的昆蟲,都被暗黑的夜淹沒。凈空看看夜空,鋪天蓋地的墨色里,只有他和那棵樹。他覺得它很親切。

那筆錢他以張鎮、唐芙蓉的名義,修葺了太平寺。大和尚答應為他們立碑,永遠供奉他們的牌位。智能手機,他后來送了人,再也沒有用過。

第三章 有人渡過河流

他們三人的年齡,其實是個謎;就像他們來到這個世上,沒有來歷,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是誰,好像憑空降臨到這個世界:他們全是遺棄子。

張鎮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撿到張鎮的福利院阿姨說,那天早晨少見的清爽,沒有霧,太陽很早就出來了,露水還沒有干,她從家里來福利院上班,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包著張鎮的包袱,看起來像一塊浴巾,上面有卡通印花,張鎮躺在包袱里,不哭不鬧,睜著一雙大眼,望著靜默的天空。幸好天氣暖和,他沒有凍著。

福利院的人根據浴巾上的卡通圖案,推測遺棄張鎮的人可能是本縣職中學生,或者那一兩所很差的高中的學生。那些學校的很多學生,都是留守兒童,很多人在宕州縣城租房住,不住校,一年也見不到一次父母,談戀愛的多,認真上學的少,可能是談著談著就談出了張鎮這個孩子,但這也只是推測,并無證據。

唐芙蓉是在張鎮之后,從街上撿回來的,那時她估計快一歲了。她有兔唇,人中左側,足有一厘米多長,牙齦露在外面。一個女孩,長了兔唇,可能她父母看來,基本屬于廢物,就當廢物給扔在了縣城大街上。福利院撿回來后,才發現除了兔唇,她的心臟也有毛病,好在有國家,福利院后來花了不少錢,治好了她的病,公益機構又補上了她的兔唇。她在福利院最受寵,嘴巴甜,治好病,補了唇,長得很漂亮。

凈空從另一個縣的福利院轉來。那個縣的福利院收養的人太少,沒必要存在,就合并到了宕州的福利院。他來得比張鎮還早,估計年紀也比張鎮大了一兩歲。他性格孤僻,與福利院的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有些大孩子欺負他,他也不哭不鬧,只是瞪眼看著人家。打得過的話,他就撲上去跟人家對打;打不過,他就躲到角落里,也不跟阿姨們哭訴。人家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像凈空這樣不會撒嬌不會討好的孩子,得到的目光自然就少。不過,還是有阿姨看他懂事,也常常多留意他一些。

說也奇怪,張鎮進來后,凈空就常常逗他玩。那時他已經可以幫阿姨照料一些更小的孩子了,凈空守著張鎮,一有動靜,就去叫阿姨;后來唐芙蓉來了,阿姨就叫他也看著唐芙蓉一點。他看了那么多小孩子,就只對張鎮和唐芙蓉好些。福利院的阿姨沒事時,也感嘆兩句,說你看小孩子都喜歡長得好看的小伙伴:張鎮身體沒有毛病,眉目舒展,四肢健全;唐芙蓉乖巧,會討好人,治好病后長相不錯。

他們差不多同時上幼兒園。福利院原先有一個,后來幼兒太少,再加上上面有人提出還是盡量讓孩子融入社會,與普通孩子一樣上學,幼兒園就停辦了。說來,凈空應該最早上幼兒園,恰逢福利院的幼兒園撤了,凈空不愿意去外面上——他和其他孩子不合拍,玩不到一塊,常常打起來,幼兒園和福利院的阿姨都有點頭疼,他自己也不愿意去。這么耽擱一陣,張鎮和唐芙蓉來后,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他又要去幼兒園看著他們。三個人終于湊齊了,一起上了幼兒園,后來又一起上了學。他們一起去學校,一起放學,一起玩耍,從不分開。

福利院里,凈空和張鎮是正常的孩子,唐芙蓉除了兔唇,還有心臟病,其他孩子都有病或殘疾。經常有人來院里收養小孩,被看中最多的就是張鎮,但他舍不得唐芙蓉,說要走就一起走,不然就不走;那些人看看唐芙蓉,那時她的心臟病還沒完全治好,后期還要手術,為難了,只得放棄。

愿意收養凈空的人也不少,但這孩子性情太怪異。人家來收養,把他叫來,他不打招呼,不說話,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人,讓人心里有些發毛,許多人都說這孩子帶回去,怕是養不熟。也有膽大的,養個孩子的想法實在強烈,自己生養不了,就有將就的想法,說先帶他回去養一段時間看看。他卻不愿意了,說要跟著張鎮和唐芙蓉一起走。誰家能養起三個孩子啊,還不是自己生的,就算養得起,心里也不樂意。

事情就這么一年年地拖下去。縣城里愿意從社會上收養孩子的人本來就不多,都是自己生養。沒有生養的人家收養小孩,大多從鄉下鄉鎮的親友里收養,省心,還多多少少有點血緣聯系,或者轉彎抹角的親戚關系,論起來,血緣里總有那么一丟丟跟自己相同。就算什么關系都沒有,介紹人也是親戚朋友,熟悉,知根知底,放心一些。

也有外地人來收養,但這三個孩子太早熟了,只要有陌生人來院里,尤其一男一女來,就猜到是一對夫妻,要收養小孩,就互相串連,勾手指頭約定要在一起。只要一個孩子被叫出去,另兩個孩子就都跟在后面看。他們的早熟讓福利院的阿姨心疼,有人說,自家兩三個孩子,兄弟姐妹間的感情,還沒有他們這么好。還有人說,要不是自己孩子都操碎了心,真想把這三個孩子一起養了。

院長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早年是鄉下的民辦代課老師,丈夫是鄉鎮領導。她敬業、認真,民轉公后,還當了那所學校的校長。教的學生中,有不少人出息了,其中一個后來當了領導,在市里任職。那位學生領導幫了她一個忙,把她調到了宕州城里,當了福利院的院長,辦了她丈夫從鄉鎮調到縣里當局長都沒有辦成的事。

院長格外疼愛唐芙蓉。這個孩子懂事,知道什么時候什么事情該麻煩阿姨們,不合適的時間和事情,她就忍著,不去討人嫌。連帶地,張鎮和凈空也沾了她的光,被院長和阿姨們高看一眼。上學后,張鎮特別會讀書,成績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再后來,他在縣里都能排上名次,從沒掉出十名之外,院長就重視起張鎮來,說這孩子搞不好會成為福利院從沒出過的人才。可惜的是,院長沒有看到張鎮成才,她還沒退休,就因病辭世了。

院長離世后,唐芙蓉躺在被子里哭了好幾天,感冒了,連學都沒上;張鎮也難過了許久;凈空陪著他們兩個人,停了幾天課。

福利院的阿姨們說,這三孩子這輩子這么苦,就讓他們在一起吧,也許,他們上輩子就是一家人。

于是沒人再提把這三個孩子送養出去的事。每每有人要來收養小孩,阿姨們也不列出他們的名字;有人看見了他們三個,阿姨們就說明情況,要么一起收養,要么就看看別的孩子。

如果不是福利院里的孩子越來越少,長大的走上了社會,需要福利院收養的小孩漸漸變少,也許就沒有凈空后來的事情。

福利院收養的孤寡老人越來越多,長大走出的孩子走一個少一個,阿姨們退休的也越來越多。每走一個熟悉的阿姨,凈空、張鎮、唐芙蓉都要失落好幾天,這種情況對他們的成長不利。上面要求,孩子們分散到隔壁縣和市福利院撫養。

分散撫養,就不能保證他們三個還在一起,這是個難題。有好心阿姨告訴了他們,三個孩子恐慌了,唐芙蓉頓時就哭了出來,阿姨也跟著哭了。畢竟是男孩,又上到了五年級,張鎮雖然也慌亂了,到底還是有主意一些。他說,能不能把他們送養出去,但要求收養人住在縣城,這樣他們三個孩子還時不時能見著面,也還能在一個學校。畢竟縣城不大,雖然有好幾所小學,但相隔也不太遠,只要他們自己能吃苦,無非就是多走點路。

阿姨向新任院長提了孩子們的這個要求。都是女人,自家也有小孩,都見不得孩子委屈,何況這三個孩子還這么苦,院長同意了,發動全院上下行動起來,在縣城尋找愿意收養這三個孩子的家庭。

唐芙蓉最先被唐家收養。她哭著不肯走,張鎮像個大人一樣,揩干她的眼淚,安慰她,跟她說如果她不去的話,以后就得分開,可能再也見不著了,他保證他和凈空都會被縣城的人收養,不然就住在福利院,不會去其他地方。他還和凈空一起,把她送到唐家,唐家人也大量,叫凈空和張鎮去唐家住了幾天。

那時候,張鎮讀書的天賦已經展現出來,只不過他是個男孩,年紀又不小了,愿意收養他的人沒有唐芙蓉那么多。一個在縣城做生意的張姓家庭提出收養他,張家有兩個女兒,雖然有錢,讀書卻不太行,張家男人看了張鎮的成績單,立馬就同意了,說養大他,可以為張家光宗耀祖。福利院的阿姨們背后開玩笑,說張家是不是在找童養女婿哦。這話被張鎮無意間聽到了,還瞪了他們一眼。

最麻煩的是凈空。唐芙蓉和張鎮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福利院的阿姨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找到了一個從鄉下到縣城賣菜的小販,姓劉,結過婚,又離了,沒有生下孩子,已年近五十,他沒有條件挑孩子,留下的孩子里又只有凈空最伶俐。于是他就領養了凈空。

那時候,凈空還不叫凈空。他隨了菜販,姓了劉。

后來就出了事。張鎮得知后,堅決要求回到福利院,要陪著凈空;唐芙蓉也不跟著唐家了,哭鬧著要回來。三個人又聚在了一起,那時他們已經剛上初中,長大了些。福利院眼看這種情況,請示了上級,沒有再送到其他地方,就讓他們在福利院長大了。

后來,有一天,張鎮問唐芙蓉:“如果不是我出那個主意,他是不是不會出家?”

唐芙蓉沒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

最先發現凈空不對的人是唐芙蓉。

她找到張鎮,說凈空不理她了,在學校走廊碰見,他調頭就走,不跟她照面;她追上去拉住他衣袖,他也不說話,甩開就走;她要再追上去,他就狠狠地盯她一眼,還是不理。

唐芙蓉說:“他好像變了個人,不是以前的他了。”

張鎮起初不以為意,笑了笑,打量了她周身上下,說:“你知不知道你也變了?”

唐芙蓉就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校服遮不住的身材,臉紅了,說:“他是我哥呀,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他也不是這個意思?!?/p>

張鎮安慰了她幾句,說,也許是他心情不好,不是不想理你。

那時候他們正是小學末尾,盡管都能上初中,但成績好壞,直接決定了是上重點中學宕州一中,還是普通中學二中、三中。福利院的人都能看出,凈空還是在意成績,有張鎮這個標桿豎在他面前,很有壓力。阿姨們還把三個孩子劃拉在一起閑談,往往會心一笑,心照不宣地打著哈哈。

張鎮心下也有點明白。因此,他減少了主動去找凈空的頻率,下課后,每每完成了作業,他就去凈空的教室,找他玩,那時候凈空多半還在咬筆頭,他掃一眼他的作業本,然后裝作無意地說哪里哪里錯了。凈空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補了上去。

慢慢地,張鎮也發現情形不對。凈空不但不理唐芙蓉,連他也在回避了。課余時間,除了上廁所,他就呆坐在座位上發愣。張鎮在外面沒見著他,去教室里看,看見他要么在那里漫無目的地翻書,要么就趴在座位上睡覺。偶爾在教室外面碰上,凈空也是跟他對視一眼,不打招呼,就走回了教室。他們在不同的班級。張鎮在尖子班一班,唐芙蓉在二班,凈空在三班。

直到有一天,張鎮看見凈空走路一拐一拐,好像受了傷,心里就急了,課都沒上,去找凈空。凈空那個班在上體育課,張鎮在操場上沒有看見凈空,問了老師。老師說,他人不舒服,沒有來,在教室里。

凈空在教室里坐著,雙目無神,看著一個地方發呆。張鎮走過去,問他哪里不舒服,拉起他,要陪他去看校醫。凈空掙脫了他的手,說他沒事,只是晚上沒有睡好,沒有精神。

張鎮就陪他坐著。兩人無話,靜靜地坐了十來分鐘,凈空突然冒出一句:“你晚上跟誰睡?”

張鎮說:“一個人睡,他們家房子寬,我有一間房。”那時候,他去張家還不到一年,還沒有習慣對外面——尤其是凈空、唐芙蓉——說那是他的家。

“你命真好?!眱艨照f,“還有一間房,一個人睡?!鳖D了頓,他又說,“我晚上睡不好,老是醒?!?/p>

張鎮說:“那你肯定感冒了,感冒了才睡不好。”他語氣很肯定,說,“還是去看看醫生吧,叫你——爸爸——帶你去,要不,現在去校醫那里先看看?”

凈空說:“我才不要他帶我去,就是他弄得我睡不好,老把我弄醒了,一晚上醒幾次?!?/p>

張鎮問:“他那是喜歡你吧,對不?”

凈空點點頭:“他對我倒是好,就是條件太差了,租的就兩間房,外面做飯,睡覺在里面,只有一張床,還小,好擠?!?/p>

上體育課的孩子們回來了,張鎮回到自己教室。過了幾天,凈空精神好多了,恢復了正常。張鎮就把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又好幾次看見凈空精神反反復復,心下害怕起來,借口要買學習資料,用電教室的電腦在網上查了查。

然后,他叫凈空不要在劉家住了,去跟福利院說,回到福利院。凈空反問他:“你們也回去嗎?”這下問住了他,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凈空說:“他對我可好了,給我買好吃的、好穿的,還帶我到處玩?!睆堟偪戳丝磧艨?,他穿得確實不錯,衣服比自己的還好。

張鎮終究還是放不下這件事。他跟唐芙蓉說了,唐芙蓉睜著一雙大眼,奇怪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叫凈空回福利院。張鎮急得滿頭大汗,張了張嘴,又憋了回去,蹦出一句:“你不懂?!?/p>

他拉著唐芙蓉去了福利院,找到院長,支開唐芙蓉,吞吞吐吐地說了凈空的事。院長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她叫張鎮留意凈空,發現不對,來福利院跟她說。然后,有一天,張鎮看見凈空走路又不自然,跑去告訴了院長。院長借口福利院例行體檢,到學校接回在校孤兒,拉去了縣醫院。

姓劉的菜販被公訴判刑,院長背了個處分,凈空被接回福利院。

他們沒有上到同一所中學。張鎮去了一中,最好的班級;凈空和唐芙蓉讀了三中。起初凈空懵懵懂懂,不愿意回福利院。福利院的阿姨們說,姓劉的菜販去外面打工了,不要他了,他還跑去了原來住的地方。

已經換了租戶,是一家三口。凈空透過打開的房門,看見他們一家人坐在矮桌邊吃飯,一個小男孩正對著房門,兩邊是他的父母,在給他夾菜。男孩的頭幾乎埋進了碗里,夾的菜冒過了碗沿,擋住了他的臉。凈空怔怔地看著,吞咽了幾口口水。男主人轉頭看見了他,問:“你找誰?”凈空回過神來,沒有吭聲,跑了。

轉折發生在初一下半學期。有一天,凈空突然發現自己不敢跟唐芙蓉對視了。他們雖然不在一個班級,卻經常在校內碰見,唐芙蓉還是愛找他玩,有什么事都跟他說,班里有些男同學老愛找她的碴兒,她就去找凈空,拉著他的手,要他去給她撐場子。第一次,他拉著她的手,沁出了汗水,很濕,心劇烈地跳起來。他掙脫了。

后來,他再也不敢拉她的手,還老愛做夢,夢境亂七八糟。這些夢境里有唐芙蓉,還有班里那些如花欲放的女同學。夢見唐芙蓉,醒來后,他還打了自己幾巴掌。有一次夢后,他感覺自己身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摸,觸手全是冰涼的滑膩。

他就在那一刻明白過來。此后的日子,先前那些日子的幸福,都成了恥辱,每過一天,都像那把菜刀又在心上砍了一刀。一些短暫的快樂能讓他暫時忘卻,過后又想了起來,再刻上一刀。那一刀沒有刻在同一個地方,成了新的傷痕。班里、學校里那些個性各異、青春飛揚的女同學,每一位都能給他帶來新的傷害。她們愛逗他玩,因為他沉默寡言,還長得清秀,這在女同學們眼里成了另一種風景,激起了她們的征服欲。

終于,有一天夜里,在又一次夢醒后,凈空去了廚房里,摸到了一把菜刀,決絕地朝臉上砍了上去。劇烈的疼痛讓他昏了過去。

早起的阿姨在廚房里發現了他。她們把他送到醫院,包扎好傷口。是唐芙蓉去一中找的張鎮。她在學校里沒有看見凈空,中午放學時,跑回了福利院,然后瘋一般地去一中找到張鎮,張鎮連假都沒請,回到福利院問清楚了醫院,兩人跑了兩公里,見到凈空,他正在輸液。三人哭成一團。

張鎮最先要求回福利院,不再住在張家了。唐芙蓉隨后也要求回來。這并不合規,院長不知道如何處理,想著先拖一拖吧。張鎮等了一段時間,沒有結果,跑去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對自己得意門生的堅持有些同情,報告了校長。校長聯系了福利院院長,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院長只得報告局長。

張家和唐家都舍不得。他們說,兩個孩子愿意住福利院就住吧,他們還是支付撫養費,以后,他們想回家了,隨時回來,不回來也沒關系,他們還是會履行協議。

張唐兩家還是把張鎮和唐芙蓉視為自家的孩子??粗惶煲舱f不了幾句話的凈空,張鎮和唐芙蓉卻對這個世界起了深深的懷疑。在他們眼里,人世間的惡意隨著凈空臉上疤痕的日漸猩紅逐漸成型,把他們圈了起來,隔絕出一個獨立的空間。這是一個被人們拋棄的世界,里面住著他們三個被拋棄的孩子。

有一天飯后,他們做作業,少年的唐芙蓉問張鎮:“你為什么回來,張家那么好,對你也好。”張鎮沉默了一陣,反問:“唐家對你不好嗎?”唐芙蓉想了一陣,說:“對我也好。”張鎮從作業本上抬起來,緩緩說了一句:“劉家對他也好?!?/p>

凈空沒有抬頭。他好像沒有聽見。

張鎮和唐芙蓉對張家、唐家就再也沒有親熱起來。一年后,張家、唐家終于失望了,解除了協議。他們需要的親情,凈空、張鎮、唐芙蓉卻已經失去了,再也沒有找回,或者說,從來沒有過。

凈空終于能直視唐芙蓉和轉學后的二中的任何女同學,再無波瀾。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的劫難還沒結束,還得再渡。

十八歲那年,唐芙蓉讀完高中,如釋重負,終于可以去打工了。她對張鎮說:“哥,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打工,你讀書,我們總要有個人出頭,你就是?!彼t遲疑疑地看了凈空一眼。

凈空看著張鎮和唐芙蓉,沒有說話。唐芙蓉望著他,眼里滿是期盼,她希望有個人帶著她一起,那樣的話,比她一個人要好得多。凈空靜靜地看著他們,面色平靜。張鎮低下頭,看著地面的腳尖,沒有吭聲。

凈空的目光黯淡下來,移向地面,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甭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姡栖饺馗舻眠h,急切地想要走近些,張鎮脧了她一眼,就站住了。

唐芙蓉和同學一起去了深圳,她就在那里進了周子昆的工廠。

她很快找到了工作,流水線上的操作員,收入還不錯,只是太累,加班時間多。張鎮在北方讀大學。她每天發消息給他,說這一天干了些啥、吃了些啥、遇見了哪些人。不管多忙,這道功課每天都不肯拉下。有時候,張鎮也忙,沒來得及回,她就等著他的消息,不管多晚都等,等著了才睡覺。張鎮把她設了特別關注。盡管一南一北,這些零碎的日常,將他們的日子揉在一起,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張鎮也跟她報告所有的生活,甚至某個女同學老愛跟他說話,找他幫忙,都一一說了。唐芙蓉就有些生氣,許久不回消息。

張鎮語音電話就過來了,哄她:“你是我妹啊,她們只是我同學。”

唐芙蓉說:“只是妹妹?。俊?/p>

張鎮說:“是的啊,你永遠都是我妹啊。”

唐芙蓉沒有吭聲,張鎮明白過來,說:“這輩子我就只有你啊,以后也只有你啊,沒有別人?!?/p>

唐芙蓉就笑了,無聲無息地笑,張鎮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就輕聲細語地說:“別亂想,我一直就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還有……”他頓了一下,說,“凈空,我們是一家人?!?/p>

唐芙蓉甜甜地回了一句:“我們是一家人。”

唐芙蓉的心臟不能太累。張鎮勸她不要在深圳了,去北方,和他在一起,北方雖說工資低點,但沒那么累。唐芙蓉不同意,說她要掙錢。張鎮說,現在比以前有錢多了。

唐芙蓉不那樣想。掙來的錢,除了寄給張鎮、開支自己的生活,余下的她全存了起來。她對自己很摳,吃的穿的全是最便宜的。張鎮勸她穿漂亮點,年輕人么。唐芙蓉狡黠地一笑,說,你不怕別人把我勾走了?張鎮篤定地說,你不會。他對此很有信心。

張鎮暑假來了深圳,眼圈都紅了。已經起球的舊T恤下,她的身子瘦小,仿佛一個衣架;發白的牛仔褲,一陣風吹來,還在飄蕩;手腕、脖子上空空蕩蕩,連最廉價的飾品都沒有;去到宿舍,張鎮看見她用的洗發水是飄柔,洗衣液是藍月亮,心里“咚”地疼了一下。

他逼著她去了商場,買了衣服和飾品。付款時,唐芙蓉心疼得直吁氣。張鎮說:“你心疼什么,這錢本來就是你的?!?/p>

其實里面還有他的獎學金。唐芙蓉生氣了,不理他。張鎮摟著她的肩頭,跟她道歉,說:“我錯了,這錢是我的,我們的?!碧栖饺夭呸D嗔為喜。

張鎮當場要她換上衣服,帶她去玩。換下的衣服,張鎮扔在了商場,唐芙蓉撿了回來,提在手里,她連包包都沒有一個。張鎮去買了一個,說用來裝她的衣服,唐芙蓉沒有攔住。

出來時,張鎮眼睛都直了,說:“從來沒看到我妹這么漂亮。”那身合體的衣服穿在身上,唐芙蓉像換了個人,身材嬌小玲瓏,該顯山露水的地方,都觸目所及。張鎮拉起她的手,細細瞧著,說:“你看,我妹的皮膚多好,戴一串手鏈,更漂亮了。”那是一串貝殼手串,也不知道真假。唐芙蓉皮膚細膩白皙,張鎮握了好一陣,沒舍得放下,不自覺地伸手摟住了她的腰。

他們就在那晚托付了彼此。

這份工作丟掉后,張鎮說要過來深圳,幫她找份稍微輕松點的工作,不然就把她帶到北方,和自己在一起。唐芙蓉終于答應了,找了好久,都沒有符合張鎮要求的工作;在幾乎彈盡糧絕時,終于找到了周子昆的工廠,做跟單文員。說是跟單,卻連采購、物料管理都一起干了。工資沒有以前高,但輕閑,每日負責跟進物料和訂單,不用加太多班。張鎮還威脅道不要騙他,他會過來看。唐芙蓉不高興了,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張鎮后悔得掌了自己嘴。他應該知道,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說過謊話,連善意的謊言都沒有過。

但不久,唐芙蓉就對張鎮撒了謊。不過也不能算是謊言,因為張鎮不知道這件事,沒有問過,唐芙蓉也沒有說。

是在進周子昆的工廠不久,唐芙蓉的心臟異常。先前她還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得再做一次手術,這次做完后,就沒事了,跟正常人一樣。唐芙蓉問了手術費用,查了卡里的錢,退縮了。

周子昆發現了她的異樣。她上班老是精神不振,集中不起精神,出了幾次差錯,害得周子昆丟了幾筆不太小的訂單。那時候,他正在開發其他工廠的訂單,不計成本,沒日沒夜地打板。那些單子小,卻是他的希望。

周子昆罵了幾次,終于無法接受,準備開了她。唐芙蓉也不解釋,低眉順眼地站在他面前,任他罵。周子昆最見不得這種三棒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不僅僅是誤事,誤了事后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就找不到補救方法,簡單說就是無可救藥。

還是他老婆發現不對。她跟周子昆說,這小孩兒是不是有病,你看她嘴唇發紫,不像正常人的樣子。周子昆怒回了一句:“有病就走人,我又不是開慈善機構的?!?/p>

到底是女人,周子昆老婆晚上還是去廠里宿舍,陪唐芙蓉坐了幾個小時,也陪她哭了幾個小時?;氐焦S宿舍后面的家里來,邊哭邊跟周子昆說了。

周子昆就去了前面宿舍,叫唐芙蓉拿出病歷,翻了幾頁,問她:“你還差多少?”唐芙蓉囁囁嚅嚅:“十萬?!甭曇舻偷寐牪磺?。周子昆不耐煩地問:“大聲點,多少?”唐芙蓉壯起膽子,聲音稍大點,說了出來。

周子昆回到家里,就叫老婆從銀行卡里取十萬出來,明天陪唐芙蓉去醫院。同情歸同情,談到錢,女人就不樂意了,不肯。

十萬塊不多,對周子昆夫妻來說卻不少。那時候他們手頭已經開始緊了不少,賬上倒不止這點錢,每每卻是今天收到,過不了幾天就要付出去。每個月幾十上百萬地收,卻成百萬地支出。

周子昆對老婆說:“又不是白給她,每個月從她的工資里扣,只留生活費給她。”

周子昆老婆還是不答應,說:“她要是跑了,你找誰要?”

周子昆也有點拿不準了,想了想,說:“跑了就算了,不過我看她不像那種人。再說,她的身世,還是你告訴我的,想想我們那時候,六親無靠,她更是連親都沒有。遇到我們,能救了她,會有好報的?!?/p>

周子昆老婆還在遲疑。周子昆又勸道:“現在招人不好招,我們幫了她,她以后還不是死心塌地幫我們?你知道,跟單的人要是坑老板,是可以坑到錢的,你看她干了年把時間,比以前的兩個文員好多了,對不對?再說外面欠我們錢的,多少個十萬?”

周子昆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話打動了老婆,也許是老婆本就心軟,終于答應了。

后來,唐芙蓉有話都愿意跟周子昆老婆講。她叫她李姐。李姐知道張鎮,問她為什么不叫張鎮給錢。唐芙蓉說,他在考研,沒收入,另外,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再動心臟手術的事。

從她吞吞吐吐的話里和后來的接觸中,周子昆老婆揣摩出了唐芙蓉的心事:她不想讓張鎮知道她再動心臟手術。

說到底,唐芙蓉是害怕。

她知道她和張鎮的未來,已站在不同道路的起點。這兩條不同的路,也許將會分岔,漸行漸遠,終不再相交;也許,還可以相伴而行,雖然平行,卻相距不遠,彼此還可以守望。唐芙蓉害怕的是前一個結果。她愿意相信張鎮,卻不愿意相信現實。她心底里,還是認為她和張鎮的聯系終究是脆弱的,未必經得起時間和現實的錘打。她不懷疑張鎮會永遠把她當作妹妹,卻害怕張鎮一直把她當作妹妹。

后來,周子昆老婆跟周子昆閑聊時,說到這個話題,感嘆了一句:“唐芙蓉終于長大了?!?/p>

周子昆的頭埋在電腦前,在拉這個月的盈虧表,有一頭沒一頭地聽著,回了一句:“長大了好?!?/p>

唐芙蓉沒有還完這十萬元。周子昆工廠的境況急劇變化,終于養不起人了。他把唐芙蓉介紹到另一間工廠,跟單和物料的工作,自己和老婆做。唐芙蓉說,她愿意不要工資,原來給的生活費再減少,干到扣完欠款。周子昆抽完一支煙,還是沒有同意。他對她說,這點錢就算了,總比外面的錢收不回來,白扔給人家的好,再說你男朋友還得靠你支持,去個更大的地方,你們以后的日子還長。

唐芙蓉找到李姐,要個銀行卡號。李姐有點拿不準,叫上唐芙蓉一起,去問周子昆。周子昆對老婆說,算了。李姐又看看唐芙蓉,唐芙蓉嘴動了動,話還沒出口,周子昆看了她一眼,有點不耐煩,說:“我說算了就算了。”

唐芙蓉后來時不時地送過來幾千萬把塊。逢上周子昆手頭緊了,收過兩三回;后來眼看自己生意如洪水決堤,這仨瓜倆棗扔進去,連泡都不冒,就再也不收了。那時候,他的脾氣好了不少,不是修養提升了,而是無奈之后的接受。他輕聲細語地跟唐芙蓉說:“你這點錢給我,啥忙都幫不上,我給你,總比給外面那些欠我錢的王八蛋好。”說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當然,在別人眼里,我現在也是那個王八蛋?!?/p>

唐芙蓉給他們鞠了一躬。她對李姐說:“等張鎮畢業,我們掙了錢,我會全部還完。”

十一

周子昆突然想到,應該見一見唐芙蓉,他想跟她聊一聊。

這事好像挺無聊,還易引來非議,無緣無故,約一個小姑娘家家?

他覺得生活了無意義。以前,他的目標,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富翁,有些接觸過,有些沒有接觸,只是聽說。將他們設定為人生目標,他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每天都像雞血送服偉哥,亢奮得不成話。

現在,他走了下坡路,那是一條陡峭的路,像是股災后的曲線,某一天突然調頭向下,連招呼都不打。那家五百強企業的外包公司,拿了五百強公司結清的貨款,某一天清晨,人去樓空,居然跑了。

他的人生就像失速的飛機,掉了下來,趴在地上,絕望地望著前面那些一騎絕塵的目標物。他從地上爬起,環顧四周摔得七零八落面目不清的軀干和零件,意識到自己真的快死了。

本能還在。他得自救,外力已經失去,他就想自己收拾收拾,拼湊一下,試試能不能勉強修復一點動力;或者,就趴在當地,維持最基本的能源,茍延殘喘。他嘗試從他的那些已經掉了下來,或者在低空搖搖晃晃將落未落的同行那里獲取點動力,一無所獲。跟他們聊天,他裝著無意,提起這個話題,人家盯著他,像看一個病人。

許久以后,他才意識到,他真是一個病人:抑郁癥患者。

唐芙蓉以為周子昆是想找她要錢,但不好開口。她帶了一萬,見面就掏了出來,放在桌上,說:“老板,暫時我只有這么多,您先拿著,后面我再給?!?/p>

周子昆把錢推回給她,說:“你先收起來,不是這個事,我早說過了?!彼男那闊┰昶饋恚瑳]想到這小姑娘這么不開竅,或者太開竅?

唐芙蓉看他面色不善,收起了錢,問:“李姐呢?”

周子昆說:“她回老家去了?!?/p>

唐芙蓉不安起來。周子昆意識到她不安的原因,說:“別擔心,沒啥事,就是想問問你和你男朋友,還有那個啥——和尚?——的事?!毕肓讼?,終于想到了一個理由,說,“我想問下他在哪里出家,煩,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靜下。”

唐芙蓉好像松了口氣,說:“他在我們老家呢,很遠,到處都有寺廟吧?”

周子昆說:“廟倒是哪里都有,哪有鄉下的清靜?”

唐芙蓉似乎相信了,他們閑聊起來,是在周子昆那間破舊的辦公室,車間里的燈全熄了,他的遠房親戚被他支開,去外面玩了。屋外有風,鐵皮屋頂嘩嘩作響,偶爾還有碎片吹落下來,砸到地上。

周子昆就知道了唐芙蓉、張鎮、凈空的故事。以前他從來沒有問過,只是從他老婆的只言片語里獲得一些碎片,能拼湊出一個大體輪廓,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焦頭爛額的事情太多,誰有那個心情關心與己無關的事?

凈空在劉家的事情,唐芙蓉從來沒有講過。她說不出口?,F在,周子昆知道了。唐芙蓉終是個聰明的孩子,看見周子昆的狀態,也許猜出了什么,沒有勸慰的話,卻從頭講完了他們三人的故事。

他找了一輛網約車,把唐芙蓉送了回去。

那個晚上,他沒有睡著,抽了一夜的煙。他盯著地上兩只癟癟的煙盒和滿地煙頭,下了決心。

第二天早起,他就出門去找新的廠房。他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地方,活下來。

他慢慢戒煙,開始跑步。有一天,他早晨起來,出到門外,春日和煦,有微風吹動門口的樹葉,輕輕飄動。一輛汽車駛過門前的小路,很慢,他甚至能從開著的車窗里聽見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廠房旁的小吃店飄來小籠包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陣喜悅之情。隨后,那一整天,他干活兒都比往時更有勁頭。終于,他意識到,也許,他已經渡過了那條以為永遠也無法泅渡的河流。他掙扎了許久,終于找到了那只渡河的槳。

他知道自己不會再沉下去。他被一個小女孩拉了出來,讓他看見生命的本義就是活著。那些五彩斑斕的外皮剝開來,內核其實一樣,就是生命本身。

他知道,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跟渡他過河相關的人,正在艱難泅渡。他也許能渡過,也許,永遠也無法到達彼岸。

他后來才知道,那個遞槳給他的人,已經不在了。他沒法定義她,到底是渡過了,還是沒有渡過。

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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