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雨
內容摘要:《變形記》是卡夫卡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作者通過格里高爾異化成甲蟲的荒誕故事,揭示了現實世界里個人在社會中喪失自我的生存境遇和人與人之間靠金錢維系的脆弱關系。本文將著重分析《變形記》中最重要的三個意象“甲蟲”、“屋子”、“天氣”,結合拉康“鏡像階段”、“他者”理論,意在對主體身份的認同與建立以及拜金主義心理進行深刻反思。
關鍵詞:《變形記》 卡夫卡 荒誕意象 拜金主義心理
奧地利作家弗蘭茨·卡夫卡是20世紀西方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現代派文學的宗師和探險者,他的作品大多采用荒誕變形的意象和象征手法來表達他對社會關系的理解。《變形記》情節簡單但荒誕離奇,作者用冰冷的筆調講述著格里高爾變成甲蟲慘遭家人拋棄的悲慘遭遇,深刻揭露了物欲橫流的西方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體孤獨絕望的生存困境和傳統家庭倫理關系徹底顛覆后人與人之間扭曲的赤裸裸的金錢關系。
一.骯臟丑陋的甲蟲——主體身份的迷失
“甲蟲”意象在《變形記》中反復出現,作者生動細致地描寫了甲蟲的一舉一動以及遭受的非人待遇。異化前格里高爾是努力工作的員工,是努力還債的長子,是寵愛妹妹的兄長,可是異化后的格里高爾變成了沒用的“廢物”,被公司除名,被家庭除名,被排除在主流話語體系之外,格里高爾無法通過“他者”完成主體身份的確證,導致主體身份的迷失。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形,格里高爾像是一個“新生兒”被迫投放在這個世界,只能憑借想象的認同來彌合對自己軀體的感知。通過“棕色肚子”、“硬片”、“細的可憐的腿”等碎片化的信息,在一次次嘗試控制軀體的過程中,逐漸建立起對自己甲蟲形象的認同。格里高爾第一次爬出屋子可以被視為對外界進行的一次“試探”。從拉康鏡像理論看,被拘禁在屋子里的格里高爾類似于處于前鏡像階段的嬰兒,以一種“匱乏”的狀態回歸,發不出一個字的嗓子讓他無法與外界溝通,巨大丑陋的軀體讓他行動緩慢,致使他迫切的需要尋求“他者”來證明主體身份。在被拘禁的單向空間內,只有依靠這樣的外界聯結,才能證實自己主體身份作為“人”的存在。而后格里高爾慢慢喜歡上了腐爛的食物,喜歡待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對塵土飛揚的房間也表現得不在意,他接受“甲蟲”這一身份的同時,也喻示著格里高爾對于“人”的主體身份的徹底放逐。
格里高爾主體身份迷失的根本原因在于具有“他者”性的心理欲望。這里的“他者”具有多重意義,既是想象界中的自我形象和鏡旁他人的形象,又是指象征界中以社會語言環境和文化機制為核心所構成的一系列象征秩序。個體的欲望對象來源于“他者”對于主體的制約和規定。格里高爾把為父母還債的欲望當做自己的欲望,把“為了父母親”、“還清父母的債”、“妹妹的前途”當作自己不懈奮斗的目標。他的欲望根本上就是他者的欲望。他的成功馬上就轉化為亮晃晃圓滾滾的銀幣,“他的工作成績馬上就以回扣的形式變為現款,讓他可以在家中當著驚訝而欣喜的家人放到桌上面。”①通過這種價值變現的方式獲取“光榮感”,完成對于自我主體身份的確證。拉康認為,主體只有認同并屈服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秩序——他者的欲望,他才能成為一個“人”。而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雖然保留了人的思想,但是行為習慣儼然和真正的甲蟲并無二異,失去了滿足他者欲望的能力,失去了價值。身處象征界,卻無法通過實現主流價值對個體的要求來獲得其他社會成員的承認,進而被當做真正的甲蟲驅逐出人類世界。在這個過程中格里高爾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悲劇性的生存境遇之中,導致主體身份迷失。
卡夫卡選擇甲蟲作為人異化后的形態,因為甲蟲的生理特性與格里高爾的現實處境高度契合。甲蟲堅硬的甲殼象征著主人公背負的生活重壓和孤獨封鎖的心理狀態。格里高爾要償還父親欠公司的巨額債務、負擔全家的開銷,還要為妹妹上音樂學院籌款,這巨大的壓力壓得他睡不好覺、翻不過身。下班回到家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桌子前看報紙或者看火車時刻表,與家人也很少有情感交流,無法融入家庭。作為旅行推銷員常常在外東奔西走,與公司其他職工相交甚淺,“很容易成為流言蜚語和偶然事件的犧牲品,很容易受到無中生有的責怪。”②無法融入工作圈;《變形記》中對格里高爾人形時的描寫不多,工作之外的描寫更是幾乎為零。可以說工作時的格里高爾是一個具體的人,但是工作以外的他是抽象的、缺失的。“我們甚至連做人都會感到吃力,——做個真正的、有自己的血肉的人都吃力”。③格里高爾是一個游走在工作和家庭中的“賺錢機器”,是一個無法融入工作圈和家庭圈,失去了真正的自我的孤獨者。
二.陰暗潮濕的屋子——權力制度的規訓
《變形記》中,“屋子”頻繁出現。從布局陳列井井有條的屋子變成堆滿垃圾塵土飛揚的雜貨間,“屋子”不僅指現實生活中格里高爾不斷惡化的生存空間,也指喻人在資本主義權力制度的規訓和拜金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下難以掙脫的精神牢籠。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出“規訓”是一種“把個人既視為操練對象,又視為操練工具的權力的特殊技術”④,這里的權力并不是單指國家機器的權力,而是指在隱匿在生活中的無處不在的無限延伸的滲透、影響的力量。格里高爾每天穿梭在不同火車之間,輾轉于往各個城市,看似來去自如,可在他四周有無數只看不見的眼睛凝視著他。當他沒有按時出現在工作崗位上,公司第一時間便派人到家中查看。格里高爾的一舉一動都將原路返回呈現在凝視主體面前。作為凝視客體的格里高爾當然也意識到了無處不在的凝視,他清楚知道如果按照要求工作就會面臨被老板開除的懲罰。下班回家的格里高爾依然生活在嚴密的監視之中。在母親眼里,格里高爾下班從不出去,沒有任何社交活動,唯一的愛好就是做木工活兒。承載監視功能的連接內外空間的兩扇門被格里高爾反鎖起來,當他沒有和往常一樣按時出門上班時,一家人都陷入了恐慌,紛紛去敲門詢問情況。此時屋外有父親握著拳頭憤怒的敲門聲,有母親溫和的問候聲,有妹妹悲哀的乞求聲。他們真正擔心的并不是格里高爾是否生病,而是一種長久以來建立的穩定秩序的突然改變,格里高爾和父母之間穩定的“供養”關系在一聲聲詢問和無人應答的過程中被打破。直到屋門打開,格里高爾變成甲蟲成為既定事實,一家四口不得不建立新的“供養”關系,形成新的平衡。此時蟲形的格里高爾被“軟禁”于小小的屋子,重新回到了被監視的范圍中。屋子環境的改變也暗示了監視主體對格里高爾態度的轉變。格里高爾生存的屋子從保留“人味兒”到臟亂不堪的轉折點是妹妹和母親合力把屋中的家具一件件搬走。這次格里高爾沒有繼續躲在長沙發下視而不見,而是爬出房間去保護他的畫,他的寫字臺,這些承載了他生活的回憶和“人”的身份象征的東西。為了保護他的生存環境,他沖出來阻止妹妹和母親,他要反抗家人冷漠無情。空空的房子漸漸被各種垃圾填滿,送東西的人更是連屋子都不愿意進,而是匆匆將胳膊伸進來,丟下東西就收回去。隔著門,屋里屋外已是兩個世界。屋外燈火明亮、一日三餐生活井然,屋內陰暗潮濕,臟亂不堪,他爬到哪里,灰塵和毛發也一并被拖得哪里。這時的屋子是現實生活中困住格里高爾的牢籠,更是格里高爾孤獨絕望、封閉自我的精神枷鎖。格里高爾面對無藥可救的社會和利欲熏心的家人,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最終放棄了掙扎,毅然用死和殘酷冷漠的世界斷絕聯系。
三.云迷霧鎖的天氣——拜金主義的侵襲
文本中多次通過格里高爾的視角描寫天氣,基本都是陰天、濃霧和大雨。而格里高爾死后,父母和妹妹乘車外出,車廂里充滿了溫暖的陽光,一家三口如釋重負。這是全文中唯一描寫到的晴天。天氣的巨大變化其實也隱含家人在格里高爾自殺前后心理的轉變。傳統家庭倫理關系在拜金主義的侵襲下逐漸扭曲,對于金錢的追逐導致了一幕幕人間慘劇接連上演。
當格里高爾意識到自己變形后,一邊掙扎起身,一邊抱怨累人的工作,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透過玻璃,外面陰暗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急驟的雨點拍打窗沿。這是第一次描寫天氣,與天氣一樣糟糕的是格里高爾的工作。旅行推銷員的工作經常需要乘坐火車,穿梭在各個城市,陰天和雨天無疑給出行增加了很多不便。第二次格里高爾向外望,濃霧包裹著整座城市,甚至連狹窄的街對面的房子也看不清楚。此時格里高爾還沒有適應“甲蟲”這個新身份,不能熟練的掌控自己的軀體,看到這樣陰郁的天氣,更加垂頭喪氣。第三次描寫天氣,霧散去了,映入眼簾的是深灰色的沒有盡頭的建筑。戴維·洛奇在《小說的藝術》中寫道:“我們都知道天氣影響人的情緒。小說家可以隨心所欲發明各種天氣以適合他(她)制造的某種情緒。”⑤濃霧陰天時,格力高爾既沒有認清唯利是圖的人心,也無法掌控自己的軀體,充滿未知和迷茫。濃霧散去時,格里高爾已經漸漸適應蟲形生活,喜歡吃腐爛的食物和垃圾,習慣了骯臟的塵土飛揚的屋子,成為一只真正的“甲蟲”。當“大顆粒的雨點”、“急驟的雨點”降臨,格里高爾與父母和妹妹的關系急轉直下。父親將一顆顆蘋果砸向格里高爾,這是關系破裂最直接的表現。家人終于不用迫于道德倫理的束縛“飼養”格里高爾,撕下虛偽的面具,妹妹更是大聲指責埋怨格里高爾,強烈要求將其趕出去。此時的格里高爾終于死心,眼睛里逐漸失去光亮,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在《變形記》中,父親薩姆沙就像陰天一般存在。以拉康所言,父之名是立法與懲戒的權威性象征,成為約束人的言語行動和欲望的法律。父親對他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仿佛時刻準備把他打回房間去。從頭到尾格里高爾與父親的兩次互動,都以身受重傷告終。第一次格里高爾嚇跑代理后,“父親毫不松懈地趕著他,發出噓噓的叫聲,像一個野人似的。”⑥第二次格里高爾被飛來的蘋果砸中,蘋果深深地鑲嵌在他的身體里,就像是一個醒目的標志,提醒著格里高爾被家人厭惡的事實。《變形記》中的父親和現實生活中卡夫卡的父親有很多相似之處。在《致父親的一封信》中,卡夫卡寫道“你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⑦卡夫卡一直都在試圖擺脫父親對他的陰影,但是這種“試圖擺脫”的企圖兜兜轉轉圍繞在他周圍。現實生活中的卡夫卡面對父親時始終是一個弱者,如同格里高爾面對父親時也是四處躲逃,遍體鱗傷。正是現實生活中卡夫卡對于孤獨恐懼有過親身感受,所以《變形記》中格里高爾一系列的心里獨白才顯得如此真切,令人感同身受。
格里高爾的母親猶如觸不可及的濃霧。格里高爾對母親有一種深深的依戀。早上母親輕輕的叩門,格里高爾感受到母親的溫和。失去經濟支柱后,迫于生計,母親承擔起做飯的家務,沒日沒夜的給陌生人縫著內衣補貼家用,格里高爾十分內疚。二人在見還是不見中反復拉扯,母親希望見到自己的兒子,可是真正面對骯臟丑陋的甲蟲時,母親卻一次次嚇得尖叫甚至昏厥過去,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在行動上,格雷特是被動的妥協者。女兒執意要將房間搬空,母親雖然不同意,但拗不過女兒還是一起搬走了家具;丈夫和女兒執意要趕走自己的兒子,母親雖然不同意,但還是拋棄了格里高爾,和丈夫女兒開啟嶄新的生活。母親猶如濃霧,看得見卻觸碰不到,也曾帶給格里高爾片刻心理安慰,可濃霧散去,家人之間的溫情也隨之散去。
妹妹格雷特的情感就像這突如其來的“大顆粒”的雨點,這也與她十六七歲的年齡性格相符,心思直白淺露,不善偽裝。她對于哥哥憐憫同情和痛恨嫌棄都是真的。變形之初,妹妹承擔起了哥哥飲食起居的重擔。格里高爾把飯吃得一干二凈時,她會開心欣慰;如若格里高爾沒有吃東西,她也會憂郁擔心。這就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純潔情感的表達。當格里高爾注定無法在為這個家做出任何貢獻,妹妹的耐心也隨之消退,不再送來哥哥愛吃的東西,不再打掃房間。最后妹妹不惜撕破臉面,大聲喊著要將格里高爾弄走,將他視為全家的累贅。她積怨已久,所有的情感在最后一刻爆發,化成一顆碩大的雨點,砸向格里高爾。
格里高爾被陰天、濃霧、急雨籠罩著,最后一點點被黑暗吞噬。格里高爾最看重的就是這份親情。格里高爾主動承擔家庭責任,親情是他拼命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壓垮格里高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正是冷漠。現代人面臨的正是自我的喪失和變異,即使在自己最親近的親人中也找不到同情、理解和關愛。⑧在這個金錢至上的時代里,金錢是連接一切關系的紐帶,個人的真情根本一文不值。溫暖的陽光撒在車廂里,車子在陽光中駛向遠方,父母和妹妹幸福的籌劃著未來。而格里高爾早已經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冷漠無情的金錢規則里。
《變形記》創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1912年。當時西方社會時局動蕩,危機四伏。現代工業解放生產力的同時對人的異化也日益凸顯,“被人創作的力量反過來統治和奴役了人,因而使人喪失自己的價值和自己的本質。”⑨在拜金主義的陰霾之下,傳統家庭倫理關系不可避免地遭受了巨大的沖擊,關系樞紐上的每一個人但凡沾染了金錢的氣息就難以脫身,人與人之間變得爾虞我詐,相互疏遠冷漠,信任和真情反倒成了曠世珍寶。格里高爾的悲劇絕不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偶然,而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千千萬萬個被壓迫者必然面臨的結局。
注 釋
①②⑥⑦[奧]弗蘭茲·卡夫卡.卡夫卡小說全集Ⅱ[M].韓瑞祥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60-327.
③[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M].伊信譯,北京:三聯書店,2014:191.
④[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書店,2007.
⑤[英]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M].王峻巖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95.
⑧吳曉東.二十世紀外國小說專題[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4.
⑨陳燾宇,何永康.外國現代派小說概觀[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31.
參考文獻
[1][奧]弗蘭茲·卡夫卡.卡夫卡小說全集[M].韓瑞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奧]弗蘭茨·卡夫卡.致父親的一封信[M].勂志云譯,江蘇:江西文藝出版社,2014.
[3][英]戴維·洛奇著,小說的藝術[M].王俊巖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4]吳瓊.他者的凝視——拉康的“凝視”理論[J].文藝研究,2010(04):33-42.
[5]馬元龍.拉康論凝視[J].文藝研究,2012(09):23-32.
[6]王茵.“主體”“鏡像”中的“自我”與“他人”——管窺拉康結構主義精神分析文論中的主體哲學[J].文教資料,2012: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