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
摘 要 楊絳先生的《老王》一文,老王拖著病體送來一瓶香油、一包裹雞蛋的一幕,令人噓唏。通常認為老王此刻是感恩而來,登門致謝。但若細讀文本,潛心感受,又覺微瀾乍起,老王當是另有所愿。其所愿的心路軌跡可從文里“錯位對話”中看出端倪,十幾年風雨如磐的的交往使得老人臨終之際催生出親人情結。先生因后知后覺的反思情結,則更加感人肺腑。
關鍵詞 錯位對話 親人情結 反思情結 愧怍
《老王》一文中,最淚目的莫過于老王拖著病體送來一瓶香油、一包裹雞蛋的一幕: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就像每次都要付給老王報酬一樣(既是老王勞動應得,也是因為老王靠此維生,拖欠不得),這一次“我”仍然想當然地轉身進屋預備付錢給他,“老王”趕忙制止我說,“我不是要錢的。”“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這兩處對話,兩個人說的內容并不在同一軌道上,錯位的對白,貌似尋常,實則頗含微瀾。
從老王的話中,已經清楚表示送這些東西過來,不是賣物,更不是要錢,哪究竟為了什么呢?有些木訥的老王沒有說下去,或許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好明說,既然對方一時難于領會,貿然說出來就有可能導致尷尬或難為情。善良的老王于是就把錢接過來。而從“我”的回話中可以看出,當老王忙不迭說不要錢不要錢時,“我”以為這又是客氣,便堅持把錢給了他,以免日后還要麻煩托人捎去。
這場對話中,面對“老王”“趕忙止住”的動作和“我不是要錢”的言語,文中的“我”是這樣接話的:“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答非所問的“我”真的“知道”老王送來香油、雞蛋的原因嗎?
結合上下文,此刻的“我”是還沒有真正懂得老王的心意的。當時的“我”還并不知道登門的“老王”是拖著膏肓病體的。老王僵滯在門口不想要錢但最后又只好接受的欲言又止,是“幾年過去了”,“我”才逐漸領悟的。當時的對話,是錯位的言語,初讀只覺有言不盡意的遺憾,再讀之后,又頓覺意味深長,值得細品……
那么,在物資匱乏的那個年代,病重的老王這樣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五六十年代,“我”一家三口,雖都是知識分子,但對底層靠拉板車為生的老王卻一直熟絡如鄰,關照有加。常坐他的車、噓寒問暖拉家常、送他大瓶的魚肝油、幫襯生意托他附帶送冰等等;到了六七十年代,老王則對文革中飽受磨難的“我”的一家熱心相助,傾力而為,雖大多只限于力氣活,但在涼薄的年代卻已彌足珍貴。當自感即將告別人世,拖著病體給楊絳一家送來香油和雞蛋時,老王是懷揣親人情結,是臨終前把“我”和“我的家人”當作親人一樣上門來告別的。他拖著病體直僵僵鑲嵌在門框上的那一幕,分明是過來跟給過他溫暖和幫助的、如家人一般的人的感恩和辭別。
而當時剛從干校回來,還深陷文革漩渦中的“我”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老王的親人情結,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上的病態,已把楊先生嚇得不輕,慌亂中以至于沒有請他進屋。當時只是錯以為老王是在客氣,便使用了非常肯定的語氣說“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言下之意是說,我領會了你的心意,但我不能白白占你的東西,畢竟你更加不容易。你現在不接我給你的錢,我也會下次托人捎給你,不接不行。善良的老王,不想勉強,只能收下。
老王的親人情結,既是個人際遇使然,也是浩劫歲月的必然。底層蹬三輪的老王與大學教師楊絳的友情,在“文革”那個動亂年代,既使人感受到生活的凄苦與艱辛,也讓人體會到人性的真誠與善良。
楊絳說:“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老王和楊絳就是當時彼此取暖的的火。文中的老王,脫群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住所坍塌,身子殘疾,全靠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活命。僅有的兩名侄兒,“沒出息”。對于老王來講,我和我的一家,不僅僅是熟人,是經常來往的好主顧,更是在多年的交往中成了噓寒問暖的知心朋友。當楊絳一家文革深陷迫害時,生活的窘迫、處境的艱辛,使得來自不同階層的兩家人都成為蒙難的群體,而彼此的關照、體恤則在寒冷的日子里得以互相取暖,慰藉心靈。如果最初“我”對老王的關照完全出于道義和對弱者的善的初心,而失群、孤獨的老王則在我的一家人給予的溫暖中漸漸產生了感恩和回報的心理,并在楊絳一家遭遇歧視和迫害時,有了更多幫扶的愿望和行動,并最終產生了親人的情結。病重之際,已經把楊絳一家當作親人相待了。如果說平素“我送錢先生看病,不用錢!”是老王的善良、道義,而臨終送來香油和雞蛋后說“我不是要錢”,則是完全的親情的流露與生離死別。
對此,“我”真的懂了“老王”嗎?一開始沒有,直到又過了幾年,“一再追憶”,才逐漸讀懂了“老王”。
文章的結尾寫道:“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聽聞老王的死訊,“我”最初愕然、接著是疑惑,“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然后是不安、最后是愧怍。
愕然源于消息的意外;疑惑則是對老王臨死之際送來香油、雞蛋、對當時老王欲言又止、神情有異的不解;不安是當老王拖著病體來送香油和雞蛋時,自己卻誤解了老王,當時“我”的待人接物的方式仍然跟對待朋友一樣,沒能覺察到老王對自己一家在情感上的變化,以至老王分明是帶著些許惆悵離開這人世的。
“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個“不幸者”的不幸不僅僅在于生活的困頓,也在于親情的瘠薄,是雙重的不幸。悟出老王的心意之后,“我”真誠地進行了反思,表達出深切的愧怍。
本文的錯位對話和情結深流,使這篇散文散發出直入心扉的獨特魅力。這既是良知的自責也是對所有老王般弱勢群體的慈懷,更是這位世紀老人的坦誠、精神自省與悲憫。先生說得好:“良心出自人的本性,除非自欺欺人,良心是壓不滅的。”她就是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去探尋發現,去解答疑惑;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一步步自問自答,求索一生。從73歲寫作此文,到老人家的百歲,乃到生命的盡頭,可謂一直致力于思考人生的意義、探究生命的本原、觀照身邊的涼薄,更為可貴的是一絲不茍,極認真地靜觀自己的過錯,在自問自答中蕩滌心魄。
錯位對話,雖微瀾不驚,卻靜水深流;言不盡意,似欲言又止,更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