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慧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1980年代中后期以降,動物與人類、動物與歷史、動物與環境、動物與貿易、動物與哲學、動物與文學、動物與倫理等跨學科、多學科、綜合性問題逐漸彌散開來,得到全球不同學科領域學者的共同關注,形成蔚為大觀、方興未艾的動物研究浪潮。幾乎與“敘事轉向”、“空間轉向”、“倫理轉向”、“生態轉向”、“后人類轉向”等人文學術浪潮一道,全球動物文學研究涌現出貝爾(Gillian Beer)的《達爾文的情節:達爾文、喬治·艾略特和19世紀小說中的進化敘事》(1983)、戈特沙爾(Jonathan Gottschall)與威爾遜(David Sloan Wilson)合編的《文學動物:進化與敘事本質》(2005)、菲亞孟古(Janice Fiamengo)主編的《他者:加拿大文學想象中的動物》(2007)、丹特(Chris Danta)的《達爾文之后的動物寓言:文學、物種主義和隱喻》(2018)等一系列新穎別致、頗有深度的學術著作。動物文學作為動物研究的重要構成部分,以其人文關懷、人道主義和平等意識等內在特點,充分發揮了文學作為人文話語積極介入社會公共領域的文化功能。由于獨特多元的地理環境、豐富多樣的動物物種、規模巨大的皮毛貿易、持久深遠的殖民歷史等綜合因素,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歷史悠久、作家眾多、名作迭出、獨具特色,是加拿大英語文學中獨具魅力、不可或缺的重要文類。動物權利理論哲學家湯姆·雷根(Tom Regan)曾言:“動物不僅沒有能力捍衛自己的權利,它們同樣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免受那些聲稱保護它們的人的傷害。與我們不同,它們不能否認或否定代表它們提出的要求,這使為它們說話成為一項更大而非更小的道德事業。”(1)Tom Regan,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xiv.伴隨洶涌澎湃的動物文學研究浪潮,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備受關注,涉及動物保護、道德倫理、生態批評、物種權利、皮毛貿易、帝國殖民等主題,具有天然的跨學科、明顯的思想史和典型的綜合性傾向。
一般說來,“就加拿大而言,考慮該國的政治演變是很方便的,因為它的重大轉變與國家文學經典的廣泛模式中某些顯著的發展相吻合”(2)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7,p.5.。加拿大英語文學史大致包括四個時期,即早期殖民階段(1780—1815)、殖民定居階段(1815—1867)、聯邦和20世紀早期階段(1867—1950)以及文化民族主義和多元文化階段(1950年迄今)。“前兩個時期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歐洲的審美習慣,盡管有些人開始嘗試形式和體裁,試圖接觸北美題材。1867年的聯邦標志著加拿大歷史與文學開始一個新的自決階段,而1951年的《梅西加拿大藝術報告》開啟了文化民族主義時代,或會被視為下一個里程碑。在20世紀下半葉,加拿大的文學作品變得極為豐富和多樣化”(3)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p.5.。以此劃分為參照,自18世紀末期迄今兩百多年的發展歷程中,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大致經歷了三個相對不同的流變階段,即動物書寫的拓殖紀實敘事(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后期)、動物書寫的科學寫實敘事(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期)與動物書寫的轉化隱喻敘事(20世紀中后期至21世紀初期),涌現出歐內斯特·西頓(Ernest Thompson Seton)、查爾斯·羅伯茨(Sir Charles G.D.Roberts)、法利·莫厄特(Farley Mowat)、芭芭拉·高迪(Barbara Gowdy)等一批批世界知名作家,呈現出既一脈相承又前后變異的流變態勢。
通過“英法七年戰爭”(1756—1763),英國奪得法國在加拿大的大片殖民地,大批英國移民從英倫三島來到廣袤無垠的加拿大,探險陸地、拓殖荒野、開辟航道、從事貿易。由此,英國探險者、殖民者、拓荒者及其后裔,先后登陸并定居在叢林遍布、動物眾多的北美新大陸。受英國動物文學和傳記散文傳統的影響,在開荒拓殖、捕獵探險、游歷發現、科考調查等基礎上,英國拓殖者及其后裔以日記隨筆、小說傳記、報告文學、札記散文等形式,以歐洲文明人的身份和西方殖民者的視角,打量并描寫加拿大荒野叢林中的各類動物,視荒野動物為威脅自己生存的兇猛他者。在開荒拓殖與皮毛貿易的日常生活中,英國殖民者及其后裔打量、凝視并接觸印第安土著居民,視土著人為叢林中最恐怖的野獸。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和他者自我的書寫模式,在加拿大英語早期動物文學中表現頗為明顯。
“加拿大英語文學活動最初的清晰跡象,是在旅行者和探險家的作品中發現的”(4)威·約·基思:《加拿大英語文學史》,耿力平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頁。。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期構成加拿大英語文學中的早期動物書寫階段,主要有弗朗西絲·布魯克(Frances Brooke)、凱瑟琳·特雷爾(Catherine Par Traill)、蘇珊娜·穆迪(Susanna Moodie)等早期英語移民作家(5)Faye Hammill,Canadian Literature,p.8.。其中,特雷爾和穆迪是“加拿大英語文學發生學的杰出代表,環境與傳承兩大要素在兩人的代表作品中得到比較完整的體現”(6)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5頁。。早期移民小說涉及以紀實展示和環境體驗為特點的動物敘事。英格蘭移民布魯克的小說《艾米莉·蒙塔古往事錄》(TheHistoryofEmilyMontague,1769)由1766年4月至1767年11月之間的228封書信組成,被視為加拿大“第一個為英國讀者發掘新世界題材的話題性、新穎性和異國情調的作家”(7)Faye Hammill, Canadian Literature,p.6.。該作采用英國感傷主義小說形式,講述三對戀人的戀愛、求婚、波折和結合,涉及加拿大動植物特色、印第安女性、土著人習俗、破冰捕魚等情節,其中“最為獨特的地方是英語文學中首次對加拿大有了敘述,最直接的敘述首先在其獨具特色的環境和自然風光方面”(8)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25頁。。特雷爾的《加拿大的叢林區》(BackwoodsofCanada,1836)部分涉及加拿大荒野中的動物描寫,“最大的特點是一反眾多移民婦女在加拿大艱苦的自然環境中感到失望無奈的悲觀情緒,以樂觀開朗的筆調描寫加拿大自然的美好和移民生活的成功”(9)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36頁。。特雷爾的《加拿大的魯濱遜》(TheCanadianCrusoes,1852)講述英法拓殖者的三個孩子在叢林中迷失,憑借勇氣智慧和叢林知識在荒野叢林中生存,“既是一部情節曲折、內容復雜的動人故事,又是一本在加拿大拓荒、生存的基礎常識手冊,其中對森林中的動植物的描繪也極為細致”(10)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37頁。。該小說不僅如實展示了麋鹿、湖魚、鶚鳥、松鼠和白頭鷹等叢林動物的類屬、形態和用途,而且詳細介紹了孩子們如何捕捉叢林動物,以及他們在叢林中的狩獵生活——挖陷阱、安夾子、設網子、弄魚竿、捕湖魚、做弓箭、制骨針、做莫卡辛鞋、做衣服、制帽子等等。穆迪的《叢林中的艱苦歲月》(RoughingitintheBush,1852)講述作者1830年代在加拿大叢林中的艱難拓荒生活,介紹叢林里的生存法則與生活經驗,可謂“一部自傳性的隨筆集,內容集中反映了女作家叢林拓荒的生活經歷,配有人物描寫、游歷見聞、傳說故事等”(11)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39頁。。作為人類重要的肉食來源,種類繁多的魚、鹿、鼠、兔等叢林動物,以優質蛋白質和天然脂肪數次幫助穆迪一家度過難熬的寒冬。“我們非常缺乏肉類食品,就用各種松鼠肉做餡餅,做燉肉以及烤肉。我們的糧倉就在樹林附近的山頂上,在那兒設了一個陷阱捕捉這種‘小鹿’,通常一天就能抓十到十二只。黑松鼠肉很像兔子肉,紅松鼠,甚至小花鼠,做得好了也很可口。到了夏天,我們的大部分食品都取自湖中了”(12)蘇珊娜·穆迪:《叢林中的艱苦歲月》,馮建文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176頁。。以英國白人為主要受眾群體,以上小說巧妙示范白人殖民者如何在加拿大荒野中生存拓殖。通過描寫人與自然(包括荒野動物和家養動物)、人與環境(包括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的沖突,小說展示并塑造了當代著名作家和批評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所謂的“極度雙重性”心理,由此“發生了加拿大自然環境對國民心理的雙重影響,發生了加拿大國民性格的原型形象,發生了人對自然熱愛與恐懼交織的矛盾反應,發生了加拿大文學的幸存主題”(13)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42頁。。
加拿大早期探險日志中存在大量具有博物學、動物學和地質學特征的動物展示。在加拿大北部探險日志、旅行報告和勘測隨筆中,由于探險和拓殖途中食物缺乏,肥碩的鳥類和可口的鳥蛋,不僅成為歐洲殖民者和捕獵漁民美味可口的食物來源,而且構成有利可圖的大宗貿易。據西歐探險家記載,1615年前后,紐芬蘭海岸海島上生存著種類繁多的鳥兒,“島上的鴨子、塘鵝、海鸚、海鷗、鸕鶿和其它鳥類的數量之多,對某些人來講,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我們駛過(坎索附近的)部分島嶼,僅在15分鐘里就已裝了滿滿的一船海鳥。我們只需用棍子將它們打倒,直到不想再打為止”(14)法利·莫厄特:《屠海》,李仕俊、曾緒譯,太原:北岳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頁。。18世紀早期,隨著槍支火藥的普及和器械設備的更新,獵殺鳥類和其他動物成為殖民者和探險家習以為常的事情。伴隨殖民空間不斷拓展、白人人口迅速增長與國際貿易日益頻繁,鳥肉、鳥類脂肪、鳥蛋等食物,成為商業貿易和自由市場上的熱門商品。“在這些產品中就有海鳥蛋。因而撿海鳥蛋就成了一項有利可圖的生意。職業撿蛋者就開始在各個海岸邊偵察,將所能找到的每一個鳥兒群棲地都洗劫一空。到1780年左右時,美國的撿蛋者將美國東部海岸一帶的鳥島都掃蕩遍了,再也無法滿足對諸如波士頓和紐約等城市對鳥蛋日益增長的需求,所以此時向北部的英國殖民地出口海鳥蛋就成為一宗利潤可觀的生意”(15)法利·莫厄特:《屠海》,第27頁。。結果,鳥蛋很快被洗劫一空,鳥類逐漸銷聲匿跡。與此同時,諸如湯普森(David Thompson)、赫恩(Samuel Hearne)、馬更些(Alexander Mackenzie)等人的旅行文獻或探險日記(16)威廉·赫伯特·紐:《加拿大文學史》,吳持哲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55頁。,以探險者的科學眼光和殖民者的拓殖心態,比較客觀地記錄了加拿大北部海岸動物(尤其是鳥類)物種的豐富多樣,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和博物學意義。其中,著名地理學家和探險家湯普森“關于旅行經歷的記述,帶有充分而坦率的細節描寫,從而使一些情景歷歷在目”(17)威廉·赫伯特·紐:《加拿大文學史》,第58頁。。在他的觀察和描述下,柳雷鳥栩栩如生,細致入微:“柳雷鳥的上眼瞼四周有個紅圈,比巖雷鳥更為美觀,軀體也大五分之一;但兩種雷鳥直到腳趾尖端都長滿羽毛;羽毛都是雙重的,互相緊貼,一個羽管或毛孔里長出兩片羽毛,看上去宛如一片羽毛;腳爪的下面長著鬃毛那樣粗硬而富有彈性的羽毛。”(18)威廉·赫伯特·紐:《加拿大文學史》,第58頁。諸如此類的動物書寫既非日志文本的敘事中心和主要內容,亦不帶有文學審美價值和類型發生學意義。這是在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史上,此類探險日志無法得到歷史書寫和類型賦格的個中緣由。
在加拿大早期英語文學中,北美土著印第安人常被英國殖民者描繪為加拿大叢林中最兇猛可怕的動物、最令人恐怖的野獸、最狡詐多端的獸類,以動物化、妖魔化或物化殖民的敘事方式,悄然進入動物書寫序列之中。在《艾米莉·蒙塔古往事錄》中,里弗斯上校給妹妹露西寫信,講述印第安女性給孩子喂血等野蠻行為;弗莫爾也認為印第安人野蠻,母親專制,孩子必須服從,“這個地方就像這些可惡的印第安人一樣野蠻、殘忍”(19)弗朗西絲·布魯克:《艾米莉·蒙塔古往事錄》,逢珍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60頁。;而英格蘭則可愛宜人,是真正的自由國度。通過英國白人拓殖者和旅行者的敘事,小說潛在建構一種基于人種對立和空間區隔的二元等級秩序,即文明與野蠻、科學與無知、理性與非理性、高貴與殘忍、勤勞與懶惰對立的種族政治,由此為白人殖民北美土著進行合理性辯護。在《叢林中的艱苦歲月》中,由于歐洲文化中某些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穆迪和姐妹們認為印第安部落“不管從外表還是智能來說,他們或許可稱得上是所有這些荒野民族中最不討人喜歡的一支”(20)蘇珊娜·穆迪:《叢林中的艱苦歲月》,第160頁。。在穆迪等人的描述中,印第安原住民如同令人恐怖的叢林獸類,“身材矮小,性情粗魯,令人厭惡”(21)蘇珊娜·穆迪:《叢林中的艱苦歲月》,第160頁。,與獸為伍,尚未脫離動物獸形和動物物性。他們五官夸張,眼神惡毒,長相丑陋,面目猙獰,智力低下,“下巴骨大而前凸,看起來很猙獰。嘴長得兇狠,陰沉果斷”(22)蘇珊娜·穆迪:《叢林中的艱苦歲月》,第160頁。。與其說這些與獸同形的印第安人近似于舉止優雅的文明人類,毋寧說更近似于未開教化的獸類一族。因此,這些印第安人既沒有人類的漂亮形象與高貴氣質,更沒有博愛情懷與文明教養,完全算不上高貴而尊嚴的人類。事實上,作為北美大陸的原始居民,紅種印第安人創造了悠久燦爛的文明成就,形成勤勞善良、勇敢率直的民族個性,具有待人真誠、與人為善的民族特點。在《加拿大的魯濱遜》中,作者特雷爾對印第安原住民等同獸類或可怖于獸類的刻板認知,與穆迪如出一轍,并無改變。在小說人物凱瑟琳看來,“印第安人比狼都可怕。講述他們殘忍無比的故事還少嗎?”(23)凱瑟琳·帕爾·特雷爾:《加拿大的魯濱遜》,王小平譯,長沙: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年,第82頁。另一人物海克托以狼羊不能放在一天圈里為例,評點印第安人的丑陋可怖與缺乏信仰,言語之間充斥著殖民者自以為是的高等與文明:“印第安人性格奸詐,野蠻人和文明人習慣和性情不同,根本不可能和平相處。我們心胸寬廣,他們狡詐多端,再說他們只會懷疑我們的寬容是陷阱——他們根本不理解我們。我們從小就知道寬恕,可他們報復心很強。總之,野蠻人的德行就是基督徒的罪惡。要是能聽從上帝的教誨,他們就會既仁慈又真誠,既彬彬有禮又勇敢無畏。”(24)凱瑟琳·帕爾·特雷爾:《加拿大的魯濱遜》,第83頁。正是基于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理論,歐洲拓荒者不斷驅趕、迫害和屠戮印第安原住民,掠奪印第安人的生存空間,通過文學文本、報刊評論等媒介制造并固化印第安人的動物形象,以文化行為參與英國對北美原住民的殖民進程,傳播英國的帝國意識與價值觀念。
早期英語移民小說、探險日志和隨筆故事,塑造并預示著加拿大英語文學的發展之途,即以人類與自然關系為重要主題,以動物書寫為主要特色。在文學意識自發的濫觴萌芽時期,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主要呈現為移民小說和隨筆日志中的動物素描和物種簡介,表現出紀實展示與自我想象并存、他者凝視與等級秩序并置、文化歧視與殖民歷史同在的總體特點。加拿大的荒野動物與自然景觀一起,成為獨立于歐洲白人拓荒者和殖民者的外在景觀,是歐洲人類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文化理念的空間變異表征。由此,彼時的加拿大英語動物書寫在詩學上依附于其他虛構性或紀實性文學,尚不具備動物文學的文類自足性和自洽性,在思想上則植根于西方文學的自我認同與他者想象,蘊涵著大英帝國濃厚而隱秘的殖民意識。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期,加拿大英語文學迎來前所未有的現代動物書寫時期,涌現出一批動物書寫作家,其中尤以西頓、羅伯茨和桑德斯(Marshall Saunders)三位為代表,構成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持續近半個世紀之久的“黃金時代”。三位動物文學作家以或冷靜客觀或科學紀實或感情充沛等不同方式,將加拿大廣袤無垠的荒野動物納入筆端,各有特點,各擅勝場,共同構建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動物圖譜與萬物和諧的自然家園。
作為加拿大著名動物文學家,桑德斯的動物文學具有充沛的感情敘事與道德訴求。其動物小說《美麗的喬》(BeautifulJoe,1894)雖以動物擬人化手法寫就,但嚴格遵守以生活原型和真實美學為核心的敘事原則:“美麗的喬是一條真實的狗,‘美麗的喬’是它的真名。它的前半生屬于一個殘忍的主人,主人以故事里描述的方式傷害它。后來,‘美麗的喬’被拯救了,離開了那個殘酷的主人。現在,它住在一個環境舒適的幸福家庭里,在當地享有盛譽。勞拉這一人物來自于生活,每個細節都是真實的。莫里斯家在實際生活中有其原型,故事中的情節幾乎都源于事實。”(25)瑪格麗特·桑德斯:《美麗的喬》,胡美華譯,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4年,“自序”。該作傳承英國作家西維爾(Anna Sewell)《黑美人》(BlackBeauty,1877)開創的動物擬人化寫作模式,標志著現代意義上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的正式興起。該小說以動物內聚焦視角和陌生化敘事手法,通過名叫“美麗的喬”的狗自述一生的擬人化方式展開情節敘事。小說第一章以“我名叫美麗的喬,是條中等個子的棕色狗”開篇,用倒敘手法講述喬的坎坷遭遇,“現在我是一條老狗了,正在寫——更確切地說,是正讓一個朋友寫我的生平故事”,“我想,講故事最好從頭開始,一直到最后的結局”;而最后則以“現在我真的要結束我的故事了”(26)瑪格麗特·桑德斯:《美麗的喬》,第1、2、234頁。結尾,傳達勸人向善、博愛仁慈的倫理訴求。《美麗的喬》生動講述喬被人剪掉雙耳,備受虐待摧殘,被好心人救治,忠于自己主人,巧妙將道德教育、動物保護和動物知識融為一體,進而傳達善惡有報、道德完善的倫理教誨。顯而易見,該小說是“傳統的道德動物故事,主旨在于懲惡揚善,人與動物都為社會的安定和睦作出貢獻”(27)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102頁。。比較而論,桑德斯的動物文學雖有明顯的紀實性描寫和知識性敘事,但普遍帶有道德化色彩和倫理性訴求——善惡有報、懲惡揚善。
與桑德斯的動物小說不同,西頓的動物文學呈現出冷靜客觀與科學嚴謹的特點。作為一個動物學家、博物學家、生態學家和民俗學家,西頓常年在加拿大廣袤的荒野和叢林中進行田野調查和科學觀察。凡叢林狼、草原狼、公山羊、銀狐貍、春田狐、疤臉狐、灰狗熊、白馴鹿、溜蹄馬、大野豬、行善狗、銀斑鴉、紅松雞、白尾兔等飛禽走獸,均以真實自然、躍然紙上的精靈形象,悄然定格為一系列受制本能操控、具有感情認知、充滿喜怒哀樂的迷人生靈。它們既受自然倫理的主宰,在弱肉強食中亦有互利互惠;既受叢林法則的操控,在適者生存中亦有愛護子女;既受動物本能的驅使,在覓食求生中亦見生命意志。在近百部動物故事中,《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WildAnimalsIHaveKnown,1898)是西頓動物故事中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代表性最強的作品。在西頓細致入微的科學調查和擬人敘事中,動物并非沒有意識和情感的自動機械裝置,而是列維-斯特勞斯所謂“善于思考”(28)Annabelle Sabloff,Reordering the Natural World:Humans and Animals in the Cit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1,p.30.的自然生靈,動物情感與個體反應具有人類化或擬人化傾向。著名動物文學批評家盧卡斯(Alec Lucas)頗為同情地認為:“動物心理學可能是純粹的猜測;但是,除了用我們自己的語言,我們還能知道什么嗎,或者用任何其他方式表達我們對自然的認同嗎?”(29)Alec Lucas,“Nature Writers and the Animal Story”,CarL F.Klinck,ed.,Literary History of Canada,Canadian Literature in English,2nd ed.,Vol.I,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6,p.399.它們酷愛自由,無拘無束,是一群天賦不凡的個體;它們向往自然,有情有義,是一群生命涌動的精靈;它們活潑生動,元氣充沛,是一群和諧共處的族類。在加拿大英語動物文學譜系和英國殖民主義歷史的雙重背景下,西頓動物故事的敘事詩學具有敘事視角、敘事結構和敘事語言三重維度,在敘事藝術上極具典型性、癥候性和代表性。首先,根據視角主體的差異,西頓寫實動物故事的敘事視角可分為兩大類,即以人類中心論為基點的人類視角和以反人類中心論為基點的動物視角。其次,其敘事結構可分為動物歸家結構和動物死亡敘事結構,前者表現為動物的身份錯置與重構,后者表現為英雄的抗爭與死亡悲劇。最后,其敘事語言表現為素樸性、簡潔性、知識性和詩意性。西頓動物故事的敘事詩學以符合物性真實與動物倫理為基礎,以追求敘事真實與美學真實為核心,以倡導物種平等與生態和諧為訴求,以聚焦動物中心與非人類中心主義為立場,體現出比較鮮明的動物故事之文體意識、動物真實之理論追求與生態哲學之普遍內涵。就邏輯關系而言,三者之間具有緊密的內在關聯。其中,敘事視角包含人類視角和動物視角,以詩意化手法表現動物與人類的共同之處,以陌生化手法呈現動物與人類的不同之處;敘事結構以動物物性為總體原則,潛在制約著敘事視角的選擇與敘事語言的表述;敘事語言以素樸性、知識性與詩意性為主要特征,構成敘事視角與敘事結構呈現的重要方式。三者共同服從并服務于動物物性特征和動物真實美學。由此,西頓提倡整體生態和諧理念,認為人類應該放棄人類中心主義理念,主動親近野生動物,積極了解各類動物,嚴肅對待森林動物。在西頓看來,動物雖在智力上無法與人類相媲美,但在靈性和道德上絲毫不遜于人類,人類應當珍視并保護動物:“人類所具有的東西動物不會一點沒有,動物所具有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也為人類所分享。既然動物都是有情有欲的生靈,只不過同我們在程度上有所差異而已,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地應有他們的權利。”(30)E.T.西頓:《西頓野生動物故事集》,蒲隆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前言”,第3頁。
比較而言,“加拿大文學之父”羅伯茨的動物文學兼具科學紀實觀察與動物心理展示,形成別具一格、包羅萬象的動物詩學。這種動物詩學主要包括三種不同的表現形態。首先,動物詩學作為一種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形態而存在于文本淺層,主要表現為動物習性介紹、動物心理分析和動物活動敘事。其次,動物詩學作為一種推動情節發展的敘事形態而存在于文本內層,主要表現為動物敘事視角、動物敘事結構和動物活動時空。最后,動物詩學作為一種以科學理性為核心的理念形態而存在于文本深層,主要表現為叢林法則、物種權力和生態和諧訴求。青少年時代,羅伯茨曾多次深入新不倫瑞克叢林荒野野營調查,親近自然生態,觀察不同動物,體驗荒野生活。在他充滿感情基調和人道情懷的筆下,有勇敢無畏的禿鷹,有壯志凌云的天鵝,有小心翼翼的野兔,有勇擔責任的豪豬,有愛子深切的駝鹿,有甘于獻身的灰熊……動物的細膩心理、豐富感情和高尚品性,不僅顯示出羅伯茨動物故事的獨特魅力與藝術獨創,更映射出現代工業浪潮下人類美好品質的迷失和高貴品格的降格。正因如此,羅伯茨“故事講述的都是富有個性特點的動物,對它們的外貌和習慣進行仔細的描寫,配之以作者觀察和理解心理的心理活動”(31)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99頁。。在羅伯茨眾多的動物故事系列中,《野地的親族》(TheKindredoftheWild,1902)既主題敘述明確,反映動物本能和淳樸親情,又充滿人文關懷,倡導回歸自然提升文明素養。在該書序言中,羅伯茨寫道:“動物故事……有助于我們返歸自然……這類作品將我們帶回到古老大地的親緣關系中去……使我們重又開始過一種清新而質樸的生活……投入這種生活后,人們的心地變得更加人道,悟性也會更加超脫。”(32)威廉·赫伯特·紐:《加拿大文學史》,第153-154頁。本質來講,以《野地的親族》為代表的動物文學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以人類與動物的“野地的親族”深化并拓寬了加拿大文學中的自然主題和生存主題,更在于標舉一種萬物平等、返歸自然、回歸天性的詩學觀念、審美趣味和生活方式。由此,在現代博物學視野和動物學知識背景中,羅伯茨的動物故事以北美荒野中的寫實動物為主體,構建了一個融寫實敘事、心理抒情與科學理性為一體的動物王國,形成以科學理性為核心、以動物敘事為本體、以動物知識為基礎的動物詩學。擴而展之,以羅伯茨為代表的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不僅呈現出以自然進化論為主體的歐洲文明進步理念,也具有以帝國殖民意識為表征的英國歷史傳統因素,更凸顯出以民族身份和國家認同為訴求的社會心理框架和文化書寫譜系。從比較角度而言,羅伯茨和西頓都以動物學、生物學和博物學等為基礎,以動物權利運動先驅湯姆·雷根所肯定的“生命的主體”(33)Tom Regan,All That Dwell Therein:Essays on Animal Rights and Environmental Ethic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71.為對象,以人類科學視角描寫動物的傳奇故事;但是,“羅伯茨是詩人,在如實描寫動物時注重動物的心理探索,語言更富詩意。西頓作為博物學家,則更注重科學和嚴謹”(34)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99頁。。這種差異與二者的身份定位和動物理念密不可分:西頓主要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出發,以動物科學家和博物學家身份介入動物文學書寫,認為動物應具有自己的生存權利和類屬利益,人類應與動物和諧共處;羅伯茨則主要從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出發,以自然詩人和動物學家身份描寫荒野叢林動物,認為動物與人類品性相通,重視親情和家庭,在親情、心理和道德等某些方面并不遜于人類。
在文學意識自覺的繁茂興盛時期,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主要呈現為以動物學、博物學和生態學為基礎的科學敘事得以確立,以寫實或紀實、科普或科考為代表的紀實審美詩學得以彰顯,表現為動物生存空間向人類生存空間的讓渡與轉換,其背后蘊涵著加拿大廣袤荒野殖民進程的加劇與強化。由此,加拿大英語動物文學作為獨特文類悄然生成,其文學譜系的合法性和自足性特征逐漸確立。
20世紀中后期至21世紀初期的六七十年左右,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悄然發生了轉變。一方面,以莫厄特、博茲沃斯(Fred Bodsworth)、博恩福德(Sheila Burnford)等作家為代表,他們在創作中部分繼承并延續著西頓和羅伯茨動物文學的燦爛余暉,構成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以動物主體和紀實寫作為特征的一面。另一方面,以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芭芭拉·高迪等作家為代表,他們在創作中或部分涉及寫實動物或使用動物意象隱喻或采取動物共情手法,構成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以人類主體和隱喻寫作為特征的另一面。
作為加拿大當代著名生態學家和博物學家,法利·莫厄特不僅是這一時期加拿大英語動物文學的重要代表,還被譽為加拿大當代生態文學的象征之一。得益于自己豐富多元的人生經歷和嚴謹態度,莫厄特的筆觸涉及灰狼、鯨魚、馴鹿、狐貍、麋鹿等眾多動物,既有動物本性的客觀展現和自然環境的美好殘酷,又有人道情懷的思想訴求和保護動物的主體理念,掀起當代加拿大英語動物書寫的新篇章。其中,《鹿之民》(PeopleoftheDeer,1952)、《與狼共度》(NeverCryWolf,1963)、《被捕殺的困鯨》(AWhalefortheKilling,1972)和《屠海》(SeaofSlaughter,1984)并稱“生態四部曲”,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代加拿大動物文學和生態文學的最高水準。莫厄特的“生態四部曲”體現出比較鮮明的紀實轉化和倫理介入。首先,在結構形式上,莫厄特主要采用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形式,以嚴格的實地考察和科學的田野調查為基礎,既追求以事件真實與敘事真相為核心的真實美學,也堅守以文辭優美與表述雅麗為表征的藝術審美。其次,在敘事手法上,他綜合采用多元性敘事視角,有效構擬戲劇性敘事場景,充分使用真實性對話策略,與政治、經濟、文化等有特定目的的因素保持距離。最后,在內容元素上,他使動物考察、田野調查與數據統計、新聞報道、歷史文獻相互融合匯集,在互文間性中表達自己的思想訴求——生態和諧、物種平等與保護動物。1963年,在兩年多親身田野考察和科學統計基礎上,莫厄特推出引起軒然大波的《與狼共度》一書,以實際行動致敬狼族“喬治一家”的正直勇敢、忠于伴侶和團結友善,回應政府當局的嫁禍動物和虛假宣傳,批判人類的虛偽陰險、鉤心斗角和人類中心主義,進而宣揚一種保護動物、認識自己、忠于自我的思想訴求。莫厄特忠實記錄“現場感受和體驗”(35)洪志綱:《論非虛構寫作》,《文學評論》2016年第3期。,在真實場景和細節復現中,將動物紀實敘事與科學統計、文獻分析、新聞報道等敘事維度予以融合書寫。通過對“物種邊界”的質疑與對“物種親緣”的認同,他以第一人稱敘事者“我”的在場感、主觀性和主體感,強力介入社會現實和日常生活,體現出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生態環保意識。這恰如約翰遜(Brian Johnson)所言:“加拿大動物故事始于西頓和羅伯茨的短篇小說,一直是探索生態主題和普及保護自然資源理想的重要場域。繼羅伯茨之后,20世紀初和中期的博物學家和動物權利倡導者,如格雷·奧爾(Grey Owl)、法利·莫厄特和弗雷德·博茲沃斯,經常通過質疑人類和動物之間的‘物種邊界’(species boundary)的概念來為自然資源保護辯護。”(36)Brian Johnson,“National Species:Ecology,Allegory,and Indigeneity in the Wolf Stories of Roberts,Seton,and Mowat”,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Ottawa:The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7,pp.334-335.
與莫厄特的紀實書寫相呼應,納姆喬希(Suniti Namjoshi)的《牛的對話》(ConversationsofCow,1985)、考克斯(Brenda Cox)的《與鷹的對話》(ConversationswithanEagle,2002)和馬特爾(Yann Martel)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ofPi,2002)等作品,強烈建議讀者繼續尋求并傾聽動物的聲音,認為人類需要威爾遜(Edward O. Wilson)提出的“與其他生物天生的情感聯系”(37)Edward O.Wilson,Nature Revealed:Selected Writings,1949—2006,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p.645.,需要在其他生命形式中尋找意義。對當代加拿大作家來說,動物一直“既是活著的、會呼吸的生物,又是有思想的生物”(38)Ralph H.Lutts,“The Wild Animal Story:Animals and Ideas”,Ralph H.Lutts,ed.,The Wild Animal Story,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8,p.2.。當代加拿大英語作家的動物書寫部分沿用西頓和羅伯茨開創的詩學范式,即以紀實手法和科學觀察客觀敘述動物,還原動物的自然本能和生存境況,同時對動物敘事予以主體轉化,在叢林法則、烏托邦敘事和后現代倫理語境下賦予動物以情感化認同和哲理性思考。
與莫厄特等人的“傳統”書寫相伴隨,這一時期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呈現出政治隱喻、倫理轉向和生態轉向的態勢,主要以艾麗絲·門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芭芭拉·高迪為代表。在《男孩和女孩》(“Boys and Girls”,1968)、《混亂分子》(“Vandals”,1994)、《逃離》(Runaway,2004)等代表性小說中,門羅通過書寫家庭經濟動物(如狐貍和馬)、知識標本動物(如灰狼和北極熊)和心靈同伴動物(如山羊弗洛拉)的死亡,生動揭示出性別政治通過宰制動物等日常行為而得以運作,其背后有著帝國意識和權力話語的隱秘支持(39)涂慧:《“我們互構為同伴物種”:艾麗絲·門羅小說中的動物死亡與性別倫理》,《文學跨學科研究》2022年第2期。。這恰如當代美國學者哈拉維(Donna J.Haraway)在《當物種相遇》(WhenSpeciesMeet,2008)中所言,動物與人類之間有著無法分割的深層關聯,“我們互構為同伴物種,我們在肉體上互相構成”(40)Donna J.Haraway,When Species Meet,Minneapoli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16.。與此同時,通過動物復魅書寫,加拿大民族性和民族身份得到象征性建構,動物處境與加拿大后殖民社會處境呈現出明顯的類比同構性。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浮現》(Surfacing,1972)中提及的死鷺“不能救贖任何人的犧牲”,“這個國家是建立在動物尸體的基礎上的”(41)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Toronto:General Publishing Co. Limited,1972,pp.39-40.,既是對加拿大殖民歷史和動物獵殺的象征性批判,也是對加拿大民族身份和國家處境的諷刺性呈現。通過日常敘事和動物書寫,阿特伍德作品中的動物探尋主題與加拿大后殖民身份的關聯,對加拿大民族性和民族身份進行隱喻性言說與象征性建構。在動物與人類二元對立的兩極之中,話語權利掌握在人類;對于處于后殖民語境中的加拿大來說,話語權利取決于美國;岌岌可危的動物試圖尋找永久和平的生命綠洲,加拿大人亦試圖在復雜的國際政治語境之中尋找自身的長久生存之道,不斷探索追求的動物象征著加拿大對自身身份的探尋。高迪的《白骨》(TheWhiteBone,1998)以大象視角主導小說敘事,通過人類施加于大象的創傷性動物書寫和紀實性心理描述,展示了人類對動物的無情屠戮和種族戕害,建構出一個“反人類世”的悲情圖景和“反人類中心主義”的異托邦世界。“甚至在這兩個惡棍吃完飯之前,他們就開始退縮了。隨著他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瘦,他們的鼻子縮成了樹樁,他們的耳朵收縮了,他們的頭頂長出了皮毛。他們用后腿站起來抗議,但喉嚨里只發出微弱的嚎叫聲。憤怒和反抗的他們宣稱自己是食肉動物,可以自由捕食任何不直立行走的動物(就像他們在不斷的憤怒中所做的那樣)”(42)Barbara Gowdy,The White Bone,Toronto:Harper Collins,1998,p.7.。在該作中,“芭芭拉·高迪選擇擁抱而不是回避擬人化,描寫大象不僅思考和交流,而且擁有詳細的神話和對來世的描述,并描述了人是從大象墮落而來,這是圣經中墮落的一個版本,在這個版本中,吃動物的肉積淀成對人類的詛咒”(43)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p.1-2.。
總體來看,在這一時期的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中,以莫厄特為代表的傳統作家盡管取得了一定的創作實績,但已不過是加拿大英語動物文學的燦爛余暉,在敘事模式上難以跳脫西頓和羅伯茨奠定的動物文學的既有窠臼;而以門羅、阿特伍德、高迪為代表的新興作家則在后殖民主義語境中審視日常生活,以政治隱喻和共情同構方式努力尋求動物敘事的別樣路徑和書寫可能,但是其成就相對有限。形成這樣的局面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不論是傳統作家還是新興作家,他們都面臨著相同的時代語境:加拿大殖民進程的終結和民族意識的生成,以及現代動物保護法規的出臺和動物理念的興起。所有這一切在相當程度上既增加了動物科考和田野調查的難度,也成為阻礙動物文學寫作向縱深處拓展、從模式中突破的不利因素。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由此走向式微。
宏觀而言,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流變的歷史階段之間,既有一脈相承的一致性和前后關聯的邏輯性,又有細微隱蔽的差異性和前后轉化的變異性,隱含著從人類中心主義到非人類中心主義或人類主體意識的理念轉變,呈現出科學紀實與殖民敘事交織的總體態勢。
首先,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歷史流變的一脈相承之處,在于各類動物(包括土著人)是主要描寫對象,包含著人類與動物、動物與自然、人類生存等不同主題,蘊涵著殖民意識和帝國敘事的痕跡。從空間權力批評、生態文學批評和帝國意識角度來說,在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的早期階段,英國入主加拿大廣袤荒野和茂密叢林,以槍炮武力屠殺印第安土著人,隨意獵殺叢林動物進行皮毛貿易。凱瑟琳·特雷爾和蘇珊娜·穆迪等人的移民小說對動物的紀實性描寫和對土著人的動物化敘事,本質并非傳播動物的知識學價值或介紹印第安人的生存狀況,而是介紹其實用性或功能性價值,通過將印第安土著人與白人殖民者對立,建構白人殖民者和歐洲文化的文化優越感和文明高級感。此類早期文本既可視為給歐洲白人殖民者及其后裔在加拿大荒野生存的文學指南,亦可視為西方列強殖民加拿大“人間荒野”、建設“伊甸樂園”的文化邀約。在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的現代時期,人類(主要以西方殖民者和歐洲白人為主體)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出發,加快對茂密叢林的空間開發和經濟改造,動物生存空間受到人類活動的極大威脅,荒野動物成為阻礙人類社會進步和文明提升的物種之一。在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的晚近階段,在人類與動物、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中,人類依靠發達的科學技術完全占據主動地位,有力掌握并有效管理加拿大荒野自然。由此,動物從被獵殺、被驅逐、被買賣的對象,變成被保護、被欣賞、被認同的群體,加拿大荒野自然也隨之實現從動物生存空間向人類生存空間的自然讓渡和權力位移。
其次,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歷史流變的前后變異之處,在于動物敘事理念逐漸由人類中心主義轉換為非人類中心主義或人類主體意識,動物書寫模式逐漸由動物紀實和動物獵殺書寫轉變為動物死亡和動物保護書寫。其一,自歐洲殖民者入主北美新大陸以降,在先進武器、現代科技和殖民理論的加持下,以英法為主體的北美殖民者以個人利益、人類收益和經濟活動為中心,不斷獵殺野生動物、獲取動物皮毛、制作動物標本,逐漸建立起以人類中心主義理念為基點和立場的加拿大現代殖民體系、北美皮毛貿易、現代知識生產體制。維多利亞時代,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法經歷由家畜保護法到綜合性動物保護法的演變,以“反殘忍”、“反暴力”和“反虐待”為核心,提倡動物人道和動物道德,逐漸建構起現代動物保護法的基本框架。英國現代動物觀念的轉變和建構,將法律關懷從人類擴展到動物,使善待動物成為法律義務和文明規訓,借此提升民眾的道德水準和文明教養,最終實現民族文明和國家治理。這種動物福利觀比較深刻地影響了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敘事理念,使其動物書寫開始反思人類中心主義觀念的歷史弊端與生態問題,進而實現從人類中心到非人類/反人類中心再到人類主體理念的多重轉化。其二,以及動物敘事理念的轉換與更迭,以及人類與動物之間力量的此消彼長,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不再僅僅局限于動物獵奇敘事或動物獵殺敘事,而是通過動物他者形象的多元化塑造、動物與人類關系的多維度建構,更多凸顯加拿大的殖民歷史、民族認同和政治訴求,彰顯國民的個性價值、道德覺醒和文明規訓,進而以文學審美方式參與表達個體形象、民族理念和國家意識。恰如阿特伍德所言,動物書寫提供了“一把進入加拿大心理重要方面的鑰匙”(44)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13.,加拿大人對被美國強權傷害懷有一種潛藏于心的集體恐懼。“作為一個國家,如果加拿大人能夠對小海豹或斑點貓頭鷹的命運進行大規模動員,不是因為他們同情動物本身,而是因為作為一個在政治和文化上感到脆弱的殖民地人民,他們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處于苦難和瀕危的困境”(45)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8.。由此,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表現出以動物人道觀念為核心的歷史邏輯性,以個體意識型塑為核心的哲理思想性,以道德故事、動物故事和生態小說為主體的審美多樣性,以政治訴求與文明規訓為癥候的社會意識性。本質而言,在逐漸同質化、工具化和一元化的機械復制時代,在關注階級、性別與政治的后殖民時代,在日趨交互性、平面化和微眾化的人工智能時代,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的自然真實與活潑生動、借物喻人與隱喻同構,既映射出個人主義美學對消費主義美學的藝術反叛,對殖民意識和帝國話語的先鋒逆寫和反寫,也反映了現代性價值思潮中主流文化對性靈自由的內在呼喚,對保守主流文化的潛在解構和顛覆。
1960—1970年代,加拿大西部的自然保護促進協會、東部的污染調查協會、加拿大國家和省級公園協會及山岳協會、加拿大鳥類保護學會、加拿大自然聯合會,紛紛正式成立。然而,伴隨影視文化的興盛、視覺藝術的勃興、大眾文化的興起以及網絡文化的蔓延,繁盛百年的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不僅沒有升溫,反而逐漸消退,不斷分化,日趨式微。21世紀以降,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基本延續衰落式微的宏觀態勢,并未出現根本性的改觀與實質性的變化。個中緣由值得深思。首先,受現代動物觀念影響,20世紀下半期加拿大先后立法出臺了《野生動植物法》(1973)、《遷徙鳥類公約法》(1982)、《國家公園法》(1988)和《瀕臨滅絕物種法》(1989)等現代動物保護法律法規,《動物健康法》、《動物健康條例》等動物健康福利制度,野生動物與自然、動物與人類的關系越來越融洽和諧,動物更多作為弱小自由的他者而處于被凝視、被保護和被欣賞的狀態。由此,動物獵殺、動物貿易、皮毛貿易、動物虐待等成為明令禁止的非法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這間接增加了觀察叢林動物、科考荒野動物的難度、效度和成本,部分影響著動物文學的寫作范圍和紀實資源。其次,受文類體裁和文學類型的限制,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主要用紀實性或科學化手法書寫動物的主要品性和生活特點,無法觸及動物的心理活動或心理反映,難以進行較大突破或實質創新。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更多局限于動物的紀實性自然描寫或詩意化抒情描寫,使同類同屬的動物難免有似曾相識或千物一面的傾向。再次,受動物自然習性和敘事模式的規約,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在形象建構上難以塑造具有個性化和獨特性的典型形象,在敘事模式上多采用動物歸家或動物死亡的典型模式,呈現出有跡可循的規律性和模式化傾向。“動物的特點有限,難免就會出現雷同,甚至某些情況的重復。羅伯茨的紅狐貍看見陷阱繩時的反應和朗福德筆下的‘漁夫’相同。西頓筆下的狼和莫厄特的狼行為近似。寫實動物故事是靠作者細心觀察動物的行為寫成的,但他們的心理活動卻很難把握,一不小心,就有把動物人化的危險”(46)蒲隆:《世界兒童文學中的一支奇葩——加拿大寫實動物故事》,《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最后,加拿大英語動物文學多被歸為兒童文學范疇、科普文學類別或生態文學之列,受接受期待、審美趣味和讀者群體的部分限制,難以得到更多社會群體的傳播閱讀、接受認同,進而在更大范圍內產生更廣泛的影響。在當代西方社會生活中,“文化,尤其是媒體文化,已經成為一個重要角色,影響了當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大眾文化的性質以及對自身的消費者的影響一直是社會科學家們爭論的主題”(47)戴安娜·克蘭:《文化生產:媒體與都市藝術》,趙國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2頁。。嚴肅文學的邊緣化、大眾文學的全面興盛、商業文化的侵襲以及多媒體技術的勃興等多重因素,則進一步影響著加拿大文學動物書寫的傳播廣度、接受力度與閱讀深度。
作為一種包蘊博物學、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民族學等跨學科的綜合性文類,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大致經歷了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后期的早期動物書寫,以動物素描與移民小說為主要代表,意在通過動物紀實描寫對英國殖民者進行拓殖邀約。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期的現代動物書寫,主要以動物獵殺與科學敘事為特征,意在經由狩獵貿易書寫對加拿大的地理空間進行殖民管理。20世紀中后期至21世紀初期的晚近動物書寫,主要以動物保護與敘事轉化為特點,意在通過動物后殖民敘事對民族認同和身份認知進行泛政治化隱喻。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兼有地域獨特性與類別普遍性,呈現出書寫非虛構性、文體類型化和意蘊殖民化等宏觀特點,其“最大特色是按照動物的自然狀況描寫動物,編織故事。這類故事建立在對動物進行仔細觀察和科學研究的基礎上,并借助人類語言來表達動物的感受和思想。故事中的動物不是擬人化的動物,也不是宣揚人類道德觀念的工具,它們真正回歸了自然,不再與人類生活關系過于緊密”(48)逢珍:《加拿大英語文學發展史》,第99頁。。由于殖民歷史、帝國意識、民族身份、生態倫理等多重因素的累積和附麗,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既是枝蔓叢生的敘事符號架構,動物、知識和權力糾葛角逐的虛擬性場域,也是政治潛意識和時代主流話語的敘事性表征,歷史書寫、記憶解構與欲望掩映的鏡像化所在。故此,“在加拿大文學和文學批評中,為動物‘說話’一直是一把雙刃劍:既是對動物他者性的激進探索,也是一種強烈的以人為中心的人類努力”(49)Janice Fiamengo,“‘The Animals in This Country’: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Janice Fiamengo,ed.,Other Selves:Animals in the Canadian Literary Imagination,p.2.。本質而言,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植根于西方主體性的自我審視和現代性價值的他者想象,既有現代性浪潮中非自然敘事對動物他者的藝術呈現,又有后現代浪潮中人文關懷對科學敘事的審美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