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寒
(中國政法大學 數據法治實驗室, 北京 100088)
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推動了數字經濟成為我國核心產業之一,數字社會治理成為數字時代的重要命題。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5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67億,數字經濟新業態、新模式競相涌現。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的《數字中國發展報告(2021)》顯示,我國數字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成為引領全球數字經濟創新的重要策源地。互聯網的普及與數字經濟及產業的新發展對通過司法實現公平正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指出,要通過依法公正裁判為數字經濟發展和技術創新明晰規則,引導新技術新業態新模式在法治軌道上健康有序發展。在數字社會的發展中,數字技術深刻地影響了司法系統,實現數字正義成為數字時代司法系統的核心命題。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和數字技術的不斷進步,新類型糾紛不斷出現,社會主體對數字正義的需求更加多元化,更高水平的數字正義需要社會各方協同治理。本文圍繞如何實現數字正義這一問題展開,探討數字正義的內涵界定和數字技術給司法系統帶來的深刻變革,以及利用數字技術推進司法系統實現數字正義與數字技術內生的效率價值之間的沖突,并討論如何合理有效利用數字技術,應對數字時代的挑戰以及通過司法制度的保障實現數字正義。
“在數字社會中,自由、平等、民主以及法律、秩序和正義都將被重被定義,數字正義將是更高的正義”(1)周強:《深入學習貫徹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精神不斷推進審判體系和審判能力現代化》,《人民司法》2020年第1期。。數字時代中數字正義的內涵演進需從歷史維度與現實維度進行多重解讀。正義理念也受到數字時代的推動發生變革,數字正義的內涵日趨豐富。在中國式法治現代化的宏大歷史敘事主題下,數字正義的內涵既具有中國制度特色,也包含著時代命題,司法體系、司法能力和公正內涵的現代化、智能化,直接關系到數字正義是否與時俱進。數字時代引入的不僅是制度問題,更是思維方法與立場的選擇。
第一,數字正義的定義。“數字正義,即如何以正義原則引導新興數字技術對社會、法律與倫理進行重塑,以及如何為算法自動化決策劃定正當邊界……數字社會條件下,數字正義是社會正義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直接關乎社會主體享有數字技術發展成果的機會、條件、能力和實效……將數字正義定義為數字技術應用,尤其是算法應用滿足人權、正義、法治價值的一種理想狀態”(2)周尚君、羅有成:《數字正義論:理論內涵與實踐機制》,《社會科學》2022年第6期。。“數字正義”是社會正義原則和正義實現機制在數字領域的體現,是正義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中樞(3)張吉豫:《數字法理的基礎概念與命題》,《法制與社會發展》2022年第5期。,其目標仍是最根本的社會正義。如檢察機關堅持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并重,適用實體法和程序法并重,在嚴厲打擊犯罪的同時嚴格遵守法律程序,尊重和保障人權,實現辦案質量、效率的提升。法院在審判的過程中遵循平等正當的原則,以追求案件的客觀真實和公正處理為價值目標,以體現公平原則的實體規范確認和分配具體的權利義務,同時保證在審判過程和審判方式中體現公平。這些都是數字時代的數字正義仍需堅守的基本原則。但是,數字時代賦予了數字正義新的內涵。數字正義是人類正義觀的發展和進步,主要體現數字社會、數字經濟的時代特征和正義需求,以滿足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對司法的新需求、規范數字空間秩序和數字技術應用倫理為主要價值目標。數字正義同樣包括結果正義與程序正義。在數字技術的支撐下,實現正義的效率更高、更精準,但對于數字技術應用產生的數字鴻溝、技術向惡等問題則需要通過機制和規則的完善予以彌補,以促進數字技術創新活力不斷釋放。
第二,數字正義的宗旨。數字正義的本質是社會公正,而非“機器正義”(4)高景峰:《數字檢察的價值目標與實踐路徑》,《中國法律評論》2022年第6期。。正義的實現程度體現了國家訴訟民主與人權保障的發展程度。司法制度旨在準確打擊犯罪抑制不法侵害的同時有效保障人權,以鞏固公眾對于司法體制的信心和信任,最終實現法律之合法性及道德性的制度目標。同時,數字正義的目標與宗旨可以劃分為目的性價值和工具性價值。其中目的性價值居于主導地位,反映司法所追求的社會目的與理想;工具性價值是司法為實現其目的性價值即法的最終理想應具備的基本屬性或共性價值。公正的目的在于實現社會正義,而社會正義的最基本表現是穩定的秩序與充分的安全。因此,正義是目的性價值,秩序與安全是工具性價值(5)呂忠梅:《司法公正價值論》,《法制與社會發展》2003年第4期。。
第三,數字正義的要素分解。數字正義可進一步細化。一是司法效率是正義實現的前提,任何社會糾紛的存在都意味著權利不確定狀態的延續,不能實現效率就意味著無法處理好司法資源與司法需求間的矛盾。糾紛的解決不僅僅應當是公正的,而且應當是快速的,效率和公正在內在上具有一致性。但如何更高效、更合理地分配司法資源,更優質地實現司法效率,則是實現數字正義必須面對的問題。司法效率的實現效果,是司法公正的題中之義,決定著公正司法的實現程度。數字正義的實現要求發揮技術力量在正義生產和正義實現中的潛力(6)帥奕男:《數字時代的司法范式轉型》,《求是學刊》2021年第6期。。二是司法公開是數字正義的制度保障。通過對審判過程和技術標準的公開,提升公眾參與度和社會接受程度,使得法官和公眾了解真相、實現正義,從而提高司法公信力和權威性。司法公開可以倒逼司法過程規范化,保障公民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完善司法監督制約機制,全面實現公正司法。三是司法公信是司法贏得公眾和社會信賴的能力,司法公信是法律公信的延伸。“‘數字正義’引導司法人工智能深度賦能司法改革,打通‘信息孤島’和‘數據壁壘’,推動陽光司法機制建設”(7)魏斌:《司法人工智能融入司法改革的難題與路徑》,《現代法學》2021年第3期。。增強程序公開透明度,不斷完善社會公眾參與司法的路徑,使得司法裁判體現社會一般公正觀。確立司法公信,有助于樹立司法權威,使得社會主體同司法良性互動,共建和諧社會。
數字正義是人類發展到數字社會對公平正義更高水平需求的體現,是數字社會司法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8)卞建林:《立足數字正義要求,深化數字司法建設》,《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在黨的二十大報告精神的指導下,司法體系的核心目標是“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數字時代的數字正義,需要通過對司法的良性建設方能實現。這要求通過數字技術推動司法制度與體系建設,為數字正義賦能。技術變革是數字時代中數字正義建設的重要動力和基礎,也是數字時代法治建設的重要內容和機制。在數字時代技術革命的機遇下,司法體制改革從夯基壘臺、立柱架梁,到全面推進、積厚成勢,再到系統集成、協同高效,司法系統許多工作領域實現了歷史性變革、系統性重塑、整體性重構(9)劉崢:《堅持“一張藍圖繪到底”的定力和韌勁》,《人民司法》2022年第34期。。傳統信息技術對司法場景的影響總體上是外部的、局部的、工具意義上的,而司法大數據、人工智能等對司法體系帶來的影響則是內部的、全面的、本體意義上的(10)王祿生:《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的風險及倫理規制》,《法商研究》2019年第2期。。
第一,數字技術在司法層面的運行機理。目前,數字技術已經嵌入包括立法、執法、司法、守法等司法系統的多個領域,并且數字技術的應用從狹義的司法系統縱向延伸到了司法規則創制、司法裁判、司法執行與司法遵循等層面:(1)司法規則創制層面。數字技術被應用于立法評估程序。針對論證立法邏輯可靠性、檢驗立法民主性、評估立法必要性和檢視立法可操作性進行立法前評估,從成本效益分析、執法司法守法反饋、法律和經濟效益等方面進行立法后評估。數字技術亦被應用于精細化立法,構建立法預測模型,繪制立法知識圖譜,與邏輯推理結合為立法工作提供指引,增強法律法規的及時性、系統性和有效性。通過語義理解、實體/關系識別技術、動態增量更新技術,數字技術已經能從不同表達下深度識別出其中的法律意義,實現對規范性文件進行實時、動態、溯源審查(11)魏斌:《法律人工智能:科學內涵、演化邏輯與趨勢前瞻》,《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7期。。(2)司法裁判層面。信息電子化、信息數據化程度不斷提升,通過數字技術將以文字、音頻等為載體的非電子化信息轉化為可復制可轉換的電子數據,為智慧司法的進一步應用打下基礎;辦案輔助系統智能化,實現了法律要素的結構化管理,輔助提升司法人員的辦案效率;逐步實現對實體裁判的預測和監督,從人工智能系統信息資源庫提取海量的案件事實特征并學習判決結果,建立具體的案件裁判模型,對正在進行中的實體裁判進行預測并向法官推送類案分析等參考信息,為法官提供全面、可靠的裁判指引,在指引法官的同時,基于預測性判斷,針對法官和當下生成模型的偏離給予預警(12)左衛民:《關于法律人工智能在中國運用前景的若干思考》,《清華法學》2018年第2期。。(3)司法執行層面。構建統一的數據綜合服務平臺,利用數字技術和平臺終端將信息匯總到執法單位,再通過數字化、智能化的方式,將信息分發到執法人員端,降低體制運行成本,提升執法效率。通過智能執法平臺,以網格化、“鏡像模擬”等多種技術和手段來輔助決策,實現對執法實踐的妥善處理,同時對執法的全過程予以記錄,完善執法監察考核,對執法大數據進行分析,保證管理決策和執行環節科學有效,提升行政執法的精細化、智能化水平(13)羅洪洋、陳雷:《智慧法治的概念證成及形態定位》,《政法論叢》2019年第2期。。(4)司法遵循層面。公安、檢察院、法院依托數字技術搭建智慧普法平臺,通過大數據分析,了解社會熱點和民眾關注點,即時推送相關法律信息,為民眾提供法律宣傳平臺,促進民眾法治觀念的提升。通過數據互聯互通,定期向全社會發布應當公開的違法違規的信用數據,敦促公民守法。借助媒體和平臺的宣傳力量,在全社會形成全民守法的良好風氣。
第二,數字技術給司法體系帶來的變革。數字技術給司法系統帶來了深刻而廣泛的變革,主要體現如下:(1)司法普惠化,能夠通過AI產品為訴訟參與人提供相對標準化的服務。訴訟參與人可以通過訴訟服務網站、微信小程序和手機APP等完成立案、查詢、交費、調解、庭審等多項訴訟服務,接觸訴訟結果預測、訴訟風險評估和在線調解等新型應用。一站式訴訟服務中心、電子訴訟平臺、調解平臺,為訴訟參與人實現權利提供了多種渠道。法院藉此拓寬了訴訟服務提供的類型和范圍,延長了訴訟服務提供時間,為當事人提供標準化、精準化的訴訟服務,降低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和訴訟負擔,保障當事人充分行使訴權,以提升審判質量和審判效率(14)劉艷紅:《人工智能技術在智慧法院建設中實踐運用與前景展望》,《比較法研究》2022年第1期。。(2)在多渠道信息獲取方面,通過獲取案件訴訟過程中的案件多元信息,最終實現辦案辦公的信息化和智能化。司法大數據關聯起案件的前審后續,全面展現案件的基本信息、一審或二審的相關情況及電子卷宗信息,為法官把握案件全局研討案情提供信息支撐。智能平臺提取并研究尋找最適合的裁判結論,并向法官推送同類判例和案例收集相關解釋包括理論解釋,以獲得最符合立法本意的裁判結果(15)張衛平:《民事訴訟智能化:挑戰與法律應對》,《法商研究》2021年第4期。。通過不同部門間的數據交換、信息共享和業務協同,破除部門間的壁壘,提升案件信息來源多樣性,構建起跨部門、跨系統的辦案體系(16)孫曉勇:《司法大數據在中國法院的應用與前景展望》,《中國法學》2021年第4期。。(3)在重復勞動的替代方面,能夠以AI替代諸如速記、電子編目歸檔等工作。啟用自助化或者半自助化的立案模式,通過信息預錄節省了整合、等待和口述的時間。智能系統能夠根據特定的案由一鍵生成裁判文書等法律文件中如“當事人信息”、“訴訟請求”等固定格式內容,縮短文書起草的時間,為法官工作提供便利。法院積極運用智能語音識別技術,實現庭審語音同步轉化為法庭筆錄,在提升庭審記錄速度的同時保證了識別準確率,彌補書記員對特定數字等信息不熟悉導致的遲延停頓,提升庭審流暢感(17)馮姣、胡銘:《智慧司法:實現司法公正的新路徑及其局限》,《浙江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4)在標準化案件智能審判方面,通過AI實現對標準化案件的智能審判,節省法官在占比八成的簡單案件上耗費的精力,進而為疑難復雜案件的辦理留下充裕時間。針對受理數量多且標準化程度高的案件領域,開發智能裁判系統,從當事人書狀歸納當事人訴訟請求,對案件要素進行全自動抓取、計算和分析,進行智能裁判并生成判決,同時提升財產析分的精確性,主審法官只需對文書進行校對或修改,節省法官辦案時間,緩解法官的案件壓力。標準化案件智能審判能夠針對同一類案件統一裁判規則,實現“同案同判”,實現數字正義(18)吳旭陽:《司法裁判智能化的模式建構》,《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6期。。
數字技術由效率價值驅動,在運用的過程中會反向強化對司法效率的追求。數字技術手段的應用初衷是盡快完成案件審理的程序,而對效率價值的過度追求,則可能會影響數字正義的實現。尤其是過于追求司法效率對于程序公正的實現的減損、忽略民眾與司法溝通的效果以及形成數據主義的司法觀。
第一,數字時代對司法效率的追求可能會壓縮正當程序的環節,導致程序正義受到減損。目前,數字技術的應用對于刑事司法程序的影響已被學界廣泛關注。尤其是在作為司法活動前置的偵查活動中,數字技術在不斷升級強制性偵查措施的內涵,初查階段以風險而非事實作為啟動標準的手段導致偵查措施的內涵不斷擴大,甚至在實踐中已經出現了審批程序上的“補位審批”現象,即將審批層級高的偵查措施變相使用低審批標準,將強制性措施在立案前就賦權給偵查人員,導致立案制度的虛化(19)胡銘、張傳璽:《大數據時代偵查權的擴張與規制》,《法學論壇》2021年第3期。。對司法效率的追求繞過或壓縮了司法正當程序,造成數字技術應用與追求數字正義的價值悖論。
第二,數字時代數字技術的應用一味追求效率而忽略了民眾與司法溝通的橋梁紐帶。司法是社會的減壓閥,司法活動中的兩造平等對抗結構,本身就為公眾提供了一個釋放訴說、尋求救濟的途徑。在司法活動中法官與對方當事人溝通的過程,就是對于民眾情感需求與非理性訴求的疏導路徑(20)陳靈峰:《司法人工智能的技術效應與應用邊界》,《求索》2021年第6期。。大數據、人工智能司法可能比人類更為準確,但機器的冰冷與人類的溫情形成了鮮明對比。即使人工智能做出的司法裁判也是公平公正的,但是缺少當事人與人類法官溝通的時間和環節,可能導致公眾難以切身感受到公平正義。
第三,數字時代中對司法效率的追求,極易形成對司法場景數據化、司法過程算法化的“數據主義司法觀”。以數據主導司法的理念,會造成篤信司法場景中的一切事物都被數據化并納入到預設的算法挖掘軌道之中。尤其是算法的過程運用,強化了對既往案件的延續,模塊化的程序審理則可能會影響法官在面對新案件時的判斷,過于遵循先例與類案,造成司法活動無法與時俱進。
由此可見,無論是正當程序的具體環節,還是司法活動中的民眾與法官的溝通交流,抑或是司法進程基于個案的逐步革新,都是追求公正司法、保障數字正義實現必不可少的要素。數字技術的運用對司法效率價值的追求,可能會導致與數字正義具體要素的沖突。
如果說正義是司法的本質特征和價值目標所在,那么公開透明則是確保司法公正的必然要求(21)張文顯:《習近平法治思想研究(下)——習近平全面依法治國的核心觀點》,《法制與社會發展》2016年第4期。。數字技術的應用一方面可以強力鏟除妨害司法公正的各種問題,如使得公正獲取的信息的渠道更為多樣快捷、促進庭審公開、裁判文書公開等。但另一方面,數字技術的應用卻造成了司法公開的新型技術屏障。如果說既往實現公正司法的障礙是司法信息不夠公開,信息溝通渠道不暢以及主觀因素造成的“司法神秘主義”。那么數字技術的應用本身即為了修繕不合時宜的司法公正的架構,卻一定程度上由于算法黑箱、數據壟斷、數據孤島形成了由于技術客觀因素造成的“司法神秘主義”。
第一,算法的黑箱化導致人類無法完全參與到決策的形成和制定過程,從而使得缺乏實質性的人類參與和商討可能引發司法公信力的危機。盡管算法透明度的要求已經寫入法律,如《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4條要求:“通過自動化決策方式作出對個人權益有重大影響的決定,個人有權要求個人信息處理者予以說明,并有權拒絕個人信息處理者僅通過自動化決策的方式作出決定。”但根據對上下文的理解,該條主要針對個人信息處理者做出的商業化決策,避免大數據殺熟的出現,尚無明確規定可適用于司法領域的算法自動化決策。如果公眾感知到的是不可知的力量介入到了司法程序中,勢必會削弱司法公開的公信力。甚至可能誘發司法界的“塔西佗陷阱”:即便叫停大數據的不合理應用,法官不受影響、獨立裁判的形象已經不復如初(22)鄭驊:《司法大數據應用的理性化悖論及制度破解》,《北方法學》2022年第2期。。
第二,數據壟斷造成了司法公開在內容層面的實質不能,損害了數字正義的實現效果。司法數據開放延續了傳統司法正當程序對公民權利保障的需求,通過挖掘數據背后的價值、規律,服務于社會治理并促進司法模式革新。司法數據多為非結構化數據,給數據的后續分析、利用帶來了諸多不便。現有的庭審數據直播視頻、審判流程優化、法律文書等司法數據很難直接進行算法分析,即使可以成為結構化數據,這種數據壟斷也使得司法公開在內容層面實質上利用程度并不高,損害了公開的效果(23)王燃、徐笑菁、龔向柏:《智慧法治背景下司法數據開放共享研究》,《人民法治》2018年第11期。。
第三,數據孤島造成了司法公開的質量不高,各司法部門的數據尚無法實現共享、查詢和糾正的便捷化,亦不能實質性提高司法公開的質量。在實踐中,由于尚缺乏統一的司法數據整合制度和法律規范,各司法機關未能在業務過程中科學、系統地整理司法活動產生的海量數據。如何科學整合數據資源、提升各個司法機關數據共享的質量、細化數據共享的合法流程,是數字時代司法公開的基礎性工程(24)趙龍、劉艷紅:《司法大數據一體化共享的實踐探微——以破除“數據孤島”為切入點的邏輯證成》,《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由此可見,數字時代數字正義的必有之義是促進司法進一步公開,打破司法神秘主義,使得公眾以更便捷的方式和途徑獲取司法信息。數字技術的使用雖使得人類行為的屏障被消解,但技術和數據屏障阻礙了司法公開的實質性進步。
目前階段建立司法公信最重要的舉措是推動司法體制改革。“司法公信力不足很大程度上與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不合理有關”(25)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關于全面改革的報告中所指出的:“司法體制是政治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年來,群眾對司法不公的意見比較集中,司法公信力不足很大程度上與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不合理有關。”。過去十年的司法體制改革一直以推進確立司法公信力為目標,圍繞全面構建新型審判權力運行機制變革,就審判權責、智能化辦案、準確落實司法責任制等進行努力。數字技術的可視化特征推動了司法公信的躍升,彰顯了可視化的數字正義。然而,為了推進公正司法的數字技術,反而可能對以提高司法公信為目標的司法體制改革造成損害司法公正的價值。
第一,為推進司法公信而應用數字技術,卻可能造成司法審判主體的雙重結構,進而影響數字正義。司法責任制的“精準”價值一直是我國司法體制改革推進的重要目標。遵循司法規律,科學準確劃定各類人員的職責邊界,完善法官業績考核機制,真正實現有權必有責、用權必擔責、失職必問責、濫權必追責(26)劉崢:《堅持“一張藍圖繪到底”的定力和韌勁》。。然而,算法系統、技術體系的應用可能造成司法審判主體的雙重結構,除法官外,數據處理者、算法設計者、技術公司等決策鏈條中的主體都可能實質性地參與到司法決策中。一旦審判主體并非個體而是一個主體鏈條,司法問責制的精準就無從談起,甚至可能流于形式或為推卸責任創造機會。
第二,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中的數據前置性和算法依賴性,削弱了法官的主體地位,可能影響司法公信力,進而影響數字正義。科技哲學一直對人類主體可能依賴技術、技術應用可能操縱人類提出警示。法官越依賴技術,越有可能被其削弱主體判斷力而喪失主體性。技術在短期內可能增強人類法官的工作效率,但長遠看可能造成人類對技術的依賴,逐步將司法決策權轉移給算法等技術。
第三,數字正義所要求的司法公信力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司法外在形式。莊嚴肅穆的法庭、專業嚴謹的法官、嚴格履行的司法程序都是使公眾感受司法公信的重要因素。數字時代,各種方便當事人的在線訴訟、便民訴訟形式普及。快餐化司法確實方便了民眾,但也一定程度上減損了司法外在形式帶來的司法公信力。如非同步或者異步審理模式不再要求各個主體集中在同一時間完成庭審訴訟,通過法官和當事人頻繁登錄系統來處理庭審過程。這提高了辦案效率,但挑戰了集中審理原則,使得司法程序如同處理社交媒體信息,法官無法集中收集資料、完成心證,當事人也缺失了實質性參與庭審獲得的滿足感。
綜上所述,數字時代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本身以提高司法效率、推進司法公開、增強司法公信為目標,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一定程度減損了這些重要價值,削弱了數字正義制度的價值。技術是雙刃劍,如何確保受益最大化,切實增進具體案件中公眾對數字正義的感受,考驗著技術使用者的智慧。
數字正義的實現,一方面要充分利用數字技術給司法系統帶來的加持功能,另一方面要防范數字技術的異化風險。數字正義實現的基本思路,即需要在有效合理利用數字技術的基礎上,在司法過程的每一個環節,在司法體系建設的每一項制度中落實,以實現司法能力的提高。數字正義的實現,還需要認知協同、資源協同與制度協同。數字正義應以消除數字鴻溝、推進司法公開、多元主體共治構建司法模式,以提升糾紛解決效率、回應社會治理需求、提高司法能動作用作為司法供給建設目標。
數字時代,要求在司法的各領域和全過程貫徹數字正義價值觀。不僅要在司法過程的每個環節貫徹數字正義,還要以數字正義理念進行司法體系建設,以形成達致數字正義實現的司法能力。
第一,司法過程中體現數字正義。數字時代,司法過程的每個環節都影響數字正義的實現效果。其一,大數據技術不僅發展出新式偵查技術和證據內容,運用智能分析對案件性質和證據標準進行預先研判,構建出預測系統,將司法過程延伸至事前預防,提升司法效率。通過全程網上辦案,業務系統全程留痕,配合終身追責制度,打擊司法腐敗。其二,于審判過程中,數據技術能起到輔助法官審判、提高案件預測水平,促進司法的規范化的作用。其三,通過數字技術,實現司法審判和裁判文書的公開,保障公眾的知情權、監督權和社會參與,保障司法的公開透明和程序公正。其四,在審判結束后,將所產生的裁判文書作為司法數據輸入至智能司法模型中,為模型提供數據基礎,進一步提升智能審判的準確性和規范性。
第二,以數字正義理念進行司法體系建設。數字時代為司法帶來技術創新,推動司法體系在審判管理、智慧司法和數據共享機制等方面的改革。其一,數據分析技術使審判管理的資源配置變得精準,對司法體系的審判績效進行科學評估,精確測算,從而優化司法部門的人力資源配置方法,改革審判管理制度。其二,數據技術和司法融合發展,改進法院技術條件,推動法院高度信息化支撐司法審判、訴訟服務和司法管理。司法辦案大數據、管理決策大數據、民眾大數據在智慧檢務中不斷應用,加強人機結合,統籌管理對象,創新組織管理運行機制,不斷夯實基礎設施,為履行檢察職責奠定基礎。其三,打破既有的數據壁壘,加強頂層設計,實現各法院,甚至公、檢、法系統之間的數據互聯與互通,建立統一的技術標準。數字技術促進糾紛的化解突破空間限制,構建了簡單、便利的法律程序以“接近正義”(27)魏斌:《司法人工智能融入司法改革的難題與路徑》。。
第三,建設司法能力以達成數字正義。司法機關必須與時俱進,才能在數字時代保持數字正義。其一,數據為智能司法之基礎,司法機關應當融合數據技術與司法知識,提升自身的數據收集、分析和使用能力,提高司法數據的數量與質量,發展跨部門、跨行業的數據共享,保證智能司法的發展基礎。其二,在證據梳理、庭審實質、案件評議和文書制作等司法過程中,積極適用智能司法,熟練運用數據技術和人工智能,提升司法人員利用信息化技術的司法審判能力。其三,注重數據技術于司法管理和司法程序中的應用,改變傳統審判思維,樹立大數據思維,利用數據技術全面提升司法能力。
當前,對系統與數據的接入正義、數據正義、算法正義已經成為橫向環節實現數字正義的最新要求,對司法過程、司法體系、司法能力的智能化與現代化需求成為縱向環節實現數字正義的司法基礎。克服數據資源開發利用不足、數據安全面臨的嚴峻挑戰以及核心技術與相關系統較為有限的困難,將數字正義內涵的更新部分落地,是釋放數字技術在服務國家治理模式轉型和促進經濟社會發展潛能的重要目標。
第一,達成數字正義需要認知協同。數字時代的認知協同,要打破數據中立的偽命題,實現數據公平,理清數字技術發展的本質是為了保障公民權利,實現司法公平,建立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在數字時代出現了一系列新的司法命題,如大數據合法使用邊界、公共數據商業化利用規范、平臺封禁機制、網絡虛擬財產保護等一系列前沿問題。數字正義的實現也有賴于有利于數字正義實現的社會環境的建設,應將數據產權、數據主權、數據安全等作為法律制度建設的內容。這要求公權力部門在進行智慧檢務、智慧司法等系統建設的同時,建立支持民意融通的信息平臺,彰顯以人民為中心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宗旨,提高公眾需求與法治供給之間的匹配度。
第二,達成數字正義需要資源協同。一是數據要素共享。目前由于現有各公檢法機關采用單系統建設模式,各個系統之間不存在或者很少存在信息資源交互,形成的數據孤島并不利于司法數據要素共享,達到打破數據壟斷和聯接數據孤島的目的。數字時代作為數字正義實現保障的司法發展方向是數據共享與系統整合,其要義在于實現司法數據的大匯聚(28)王佳云:《司法大數據與司法公正的實現》,《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數據需要在更大范圍內實現融合,對司法機關的輔助判案作用發揮到實處。目前由于受我國各地發展不均衡所限,不少中西部地區的司法機關還需要依靠人工手填司法報表的方式進行數據的收集和上報。除了地區差異外,法、檢系統間數據開放也并不均衡,相較于法院系統的審判流程信息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庭審直播公開等七大平臺,目前檢察系統開放的數據平臺僅為“人民檢察案件信息公開網”以及部分省市的“兩微一端”(29)邵俊:《刑事訴訟信息共建共享問題研究》,《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因此首先要考慮打通司法機關之間的數據壁壘,同時也要考慮數據開放,實現司法數據與社會數據的要素匯聚。二是建立數據交互的合理機制。以檢察機關為例,檢察機關與其他部門的數據交互常常采用單點的人工數據對接與傳送,數據形式多為文書、卷宗等紙質載體。應及時建立各個司法部門之間采用專線、共建平臺或者直接接入數據接口的方式進行數據對接。各省司法機關的案件管理系統和數據收集系統應進行兼容性建設,起碼在司法統計的指標設置方面應實現國內司法系統的基本統一。檢察機關應建立偵查實驗、信息共享、執行查控的協同業務體系,發展與法院、公安、行政機關、社會主體的數據共享,發展與科研院所、企業的技術支撐體系共建共享。
第三,達成數字正義需要制度協同。檢察系統應整合和統籌認知、技術和資源,在不同節點上發展出各自獨特但又相對穩定的制度架構和相應的運行機制,在智慧檢察建設中推行扁平化治理,順應合作性共治關系的社會治理結構。一是要實現技術公司、商業平臺對司法數據的開放整合制度。實務中,司法數據處于封閉狀態,在公共數據運營制度的建設中,司法數據應允許在有限范圍內開放,建立常態化的“許可—授權”機制,明確獲得官方授權的商業平臺可開放數據,保證司法數據開放的準確性、權威性及可信性。二是對數據進行多維度關聯整合。如類案推送、智慧量刑、智慧檢務等,均需要制定數據的多維度關聯整合,統籌創建各級司法機關數據共享平臺。更進一步的要求,是需要通過制度的變革和技術的更新來對抗數據共享聯動帶來的成本和風險,并以相對完整、客觀的數據為基礎進行高質量的數據分析。
數字時代對經濟社會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糾紛的種類和數量與日俱增,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需求更為多元。因此,司法體系不僅需要構建與數字時代相匹配的多元解紛機制,還要充分發揮司法職能,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滿足人民群眾對數字正義的新需求和新期待。
第一,數字正義的司法模式。數字時代的司法模式建設,應以消除數字鴻溝、推進司法公開、多元主體共治為推進實現數字正義的路徑。高效、便捷、經濟地實現正義是數字正義的應有之義。司法體系應與數字技術在更高層面、更深層次、更寬領域深度融合,努力提供全天候、零距離、無障礙的司法產品,讓訴訟更加高效便捷,不斷滿足公眾日益增長的多元司法需求。例如在疫情期間,在線訴訟模式催生多樣態辦案及庭審需求。我國諸多基層法院開通了外網辦案系統,研發創建“虛擬法庭”,應用虛擬成像技術,細化整合訴訟平臺的各項功能,形成技術與審判深度嵌套、相互促進的集成性、系統性、開放性司法智能化生態系統。數字時代的司法模式,意味著數字時代的審判工具重塑,在此過程中可以推動數字技術在司法領域的普惠,消除數字鴻溝,彰顯數字正義中的司法人文關懷。數字時代下的司法公開,具有時間上的即時性、內容上的全面性和受眾上的廣泛性。推進數字時代的司法公開,應進一步深化技術與司法的融合,提高司法公開的精細化、規范化、信息化水平。在全面公開的前提下,針對不同受眾探索個性化推送,加快推進法院各類平臺的融合集成,以更寬廣視野不斷拓展司法公開發展新路徑。在數字正義體系建設中,社會第三方機構應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如大數據證據在法庭上的運用,必然需要專家證人加以配合,專家能夠以專業知識為公民技術能力與公權力技術能力的差異進行一定衡平。專家參與人的范圍可擴展包括司法鑒定人、專家輔助人、司法技術顧問、專家陪審員等角色,在數據技術涉及的案件中,優化、補充司法過程中的對抗、衡平、共享制度功能(30)張可:《大數據偵查措施程控體系建構:前提、核心與保障》,《東方法學》2019年第6期。。
第二,數字正義的司法供給。實現數字正義,應積極創新進行數字時代的司法制度建設以實現司法供給。其一,數字社會的司法供給,應以提高效率、方便公眾為目標,平衡解紛效率和解紛需求。數字技術推進的司法系統建設,將更進一步提高司法系統對社會的司法供給。如杭州互聯網法院近年將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新技術引入司法活動,重塑司法的組織方式和流程。通過互聯網法庭的建設,以“不停歇”的訴訟服務、“全流程在線”的訴訟模式提升訴訟便利程度,降低當事人訴訟成本;運用區塊鏈智能合約技術推進智慧執行,實現一鍵執行立案和一鍵發還案款,實現每筆案款發還從三分鐘縮短到20秒,案款平均發還時長僅3.72天(31)張新寶、賴成宇:《定期金給付方式在我國人身損害賠償中的適用》,《法學評論》2021年第6期。。持續完善全流程在線的訴訟機制,讓司法服務超越時間、地域和組織架構限制,形成以庭審為中心、以用戶為節點的信息交互和訴訟運行新模式。其二,通過延伸審判職能,實現司法管轄局限和社會治理需求的平衡。數字時代涌現諸多新的社會治理需求,但不可能所有糾紛都由司法體系解決。司法建議是人民法院依法行使司法裁判權的補充,進一步延伸了審判職能,也可以將人民法院納入社會治理的整體格局。各級法院應以公正裁判為行為準則,通過向相關行政機關及互聯網公司發送司法建議,以點帶面解決潛在類案的法律問題和社會問題,促進糾紛源頭治理、實質性化解。數字時代涌現諸多同質案件,如果均訴諸法院,則是以海量案件沖擊以解決個案糾紛為底層邏輯設計的司法體系。如在“超前點播”案中(32)2019年12月,愛奇藝修改了熱播劇《慶余年》的原有的播出規則,增加了VIP會員可以通過付費獲得在原觀影權之上提前觀看劇集的權益。原告吳某某認為愛奇藝“付費超前點播”模式違約,侵害了其作為VIP會員的權益,遂訴至法院,請求確認愛奇藝VIP會員服務協議中有關超前點播的部分條款無效。,北京互聯網法院向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發送司法建議,建議其以行政監管方式督促平臺公司規范涉訴行為,避免同類訴訟的產生。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接到司法建議后對平臺公司進行行政指導。平臺公司表示,尊重法院判決并已及時履行,對于“付費超前點播”模式引發的類似糾紛,將第一時間按照法院判決確定的標準自主化解,避免糾紛進入行政或司法程序。其三,推進非訴訟糾紛解決,司法系統能動組織多元糾紛化解力量。數字時代司法系統應發揮主觀能動性,成為非訟解決糾紛的組織力量,實現數字正義的制度供給。利用數字技術的加持,建立非訴調節平臺,在此過程中可考慮與電子訴訟平臺形成關聯,同時引入社會調解組織。司法系統既有的專業調解資源可以參與到糾紛進入司法系統之前。如提交立案申請前,建立以網絡為載體的專業指導形式。與此同時,司法系統可對平臺等私主體建立的非訴糾紛解決機制進行指導。如淘寶上的非訴糾紛解決、阿里巴巴人民調解委員會、奇虎360互聯網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等互聯網龍頭企業的調解組織。這種非訟糾紛解決機制將有效擴大司法系統在社會治理層面的影響力,有助于實現社會層面的數字正義。
數字時代,變革與挑戰并存,互聯網新技術、新業態不斷翻新迭代,許多新類型的矛盾糾紛緊緊依附于新業態發展。司法系統應積極回應數字時代的新需求,通過個案審理,確立裁判規則,循序漸進推動網絡空間依法治理,讓公平正義在數字空間不缺位、顯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