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楷奕
內容摘要:在中美文學史上,海明威與路遙都創造了一系列硬漢形象,他們身上既表現出類同性特征又具有明顯的差異性。一方面,他們都帶有作家本人的色彩,顯示出相似的精神內核:作為一名普通人敢于同命運堅決抗爭,并彰顯出仁義、博愛的精神;另一方面,受不同的地理環境、時代背景和思想文化的影響,他們在價值觀念、反抗對象和最終歸宿上又有著極大的不同。本文以比較的視域將兩位作家筆下的硬漢形象加以分析,旨在透過中美文化內質的差異來探討人類生存的本真意義。
關鍵詞:海明威 路遙 硬漢形象 中美文學比較
20世紀中美作家海明威與路遙都在作品中塑造了剛毅勇敢、頑強拼搏、始終在逆境中維護人性尊嚴的硬漢子形象。海明威熱愛對決式的激蕩人生,在作品中創造了斗牛士、士兵、漁民等一系列敢于同充滿敵意的世界對抗的人物形象,傳達出一種英雄主義。路遙的作品著眼于中國農村,深刻地向我們展示了這片土地上普通且平凡的人們面對現實的掙扎與奮斗,表現了他們沖出苦難束縛的勇氣和毅力。通過對海明威與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比較研究,我們既可以洞悉到他們深層次的創作理念,又能夠從中獲得奮勇向前的精神力量。
一.海明威與路遙作品中硬漢形象的類同性比較
文學形象是文學作品中用文學言語建構的、具有審美傾向的、具體可感的形象或情景,它是作家審美意識的物化形態。海明威與路遙的創作都從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出發,塑造了各自理想中的硬漢形象。但如果將二人的個體生命體驗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加以探究,我們發現他們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可比性。這種可比性不僅表現在二人筆下的硬漢形象都與他們自身經歷有關,還集中表現在這些硬漢都具有一種堅貞不屈的意志和內在的崇高品格。
(一)自我形象的化身
文學研究表明,作家的生活經歷將成為其文學創作的重要靈感來源,其作品中的人物、情節、環境等都會展示出作家自己的生活經歷。如果結合海明威與路遙的生平去了解他們的作品,就會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筆下的硬漢形象就是他們自身的真實寫照。
海明威豐富的人生經歷為他筆下的硬漢形象奠定了基礎。在海明威童年時期,他的父親便常常帶他打獵釣魚,這些鍛煉不僅養成了海明威對戶外生活的愛好而且也使他從小就擁有了強健的體魄與自強不息的性格。在海明威成年后,戰爭給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和感受。《喪鐘為誰而鳴》便是他以自己在西班牙內戰中的親身經歷為背景的作品,其中喬丹拼上性命也要完成的炸橋任務實際上是他親自參加的一場戰斗,作品中的其他角色也基本上是海明威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人物,可以說喬丹事實上就是戰時海明威的再現。
路遙所經歷的苦難成為他塑造硬漢形象的“養料”。路遙出生于陜北貧困的農村家庭,從小饑餓便是他最大的“敵人”。《在困難的日子里》的主人公馬建強就是他本人的縮影,作品中清楚地描繪了他在求學歲月中經歷的饑餓情況:餓得實在受不了時,他只能去城郊的土地上去尋找任何可以嚼著不苦的東西,如果能僥幸挖到野雀蛋,往往等不及煮熟就幾口吞掉。即便如此,他寧愿挨餓也要保持作為人的尊嚴,并始終以頑強的毅力勤奮學習,表現出堅決不向命運妥協的硬漢氣概。
(二)平民化的英雄
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是世俗社會的真實背景,也是作家傳達生存體驗的情境所在。海明威與路遙在實際生活中都見證了平凡人物所蘊含的偉大力量,因此他們筆下的硬漢大多以平凡人物的形象出現。
縱觀海明威的作品,平凡人物在與艱難的現實斗爭中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彰顯了不屈的抗爭精神。《沒有被斗敗的人》中的曼紐爾只是一名老斗牛士,他在最后那場與公牛的戰斗中雖然身負重傷,卻發揚了要壓倒一切敵人的硬漢精神,贏得了作為斗牛士的尊嚴;《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本是西班牙語教師,他在正義和民主理想指引下英勇地同法西斯斗爭以至于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最終成長為一名為人民事業斗爭的英雄;《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只是一名老漁夫,盡管自己3天搏斗的成果——大馬林魚被鯊魚群吃的僅剩一副骨架,但他仍然泰然自若,顯示出永不服輸的斗士精神和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路遙在作品中寄予了對普通人深切的關注與同情,他們在現實的重壓下仍然砥礪前行,顯示出頑強的拼搏精神。不管是《在困難的日子里》與饑餓作斗爭的馬建強、《人生》中向往現代文明生活的高加林還是《平凡的世界》中渴望融入城市的孫少平,他們都是掙扎在貧困線上的普通農村青年,所需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打拼,他們面對自身的際遇并沒有消極低沉,而是自始至終都以自己的方式拼盡全力同命運抗爭,他們從未放棄過向上的決心,而是在斗爭中找尋到了生活的意義。
(三)仁愛的典范
文學是情感的符號,情感是藝術形象的內核。海明威與路遙在對筆下人物的塑造中不僅表現了他們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也彰顯了他們身上的“仁愛”之心。
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在同充滿敵意的世界積極斗爭中,表現出無私奉獻、仁慈博愛的人道主義精神。在《喪鐘為誰而鳴》中,喬丹不僅用自己真摯的感情撫平了遭受敵人侮辱的瑪麗亞的心靈。更是在撤退過程中,把生的希望讓給了別人,獨自留下來阻擊敵人,這種殺身成仁的精神顯示出明顯的仁者之愛。在《老人與海》中,老漁夫圣地亞哥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善意。在危險的海域中,他卻將大海比作一個女人,漂亮又可愛;面對和自己纏斗了幾天的馬林魚,他卻將其稱為兄弟,甚至想親手喂喂它;而對弱不禁風的小海燕他也表示非常同情。這種對于弱者的憐憫、對對手的尊重體現了老人的善良和仁慈。
路遙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仁愛”超越了家庭本位,是對儒家文化中“仁者愛人”的經典闡釋。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曾被侯玉英當眾揭發在課堂偷看《紅巖》,還揭發了他和班花郝紅梅之間存在著“戀愛”關系。但他不記前仇,而是在一場山洪中,依然決然地冒著生命危險,跳入水中把遇險的侯玉英救了出來。另外,孫少平在面對黑惡勢力的威脅時依然敢于挺身而出,從包工頭胡永洲的手里搭救了打工女孩翠翠,并把自己的工錢給了她。孫少平所表現出的堅強剛毅、勇敢正直,不僅展現了自身高尚的人格操守,也寄寓了作者對人類精神世界的美好追求。
二.海明威與路遙作品中硬漢形象的差異性比較
蘇聯的著名學者日爾蒙斯基認為,“在意識形態領域——藝術,其中包括作為對現實的現象認識的文學,在不同民族的社會發展的同一階段上,會出現大量的類似。同時,它們不可避免地會帶來重要的、更具個別性的差異,這些差異由歷史過程的地域性特點和由這些特點造成的民族的、歷史的獨特性所引起。對這些特點的比較研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可以確定在社會制約中文學發展的共同規律,同時確定作為比較對象的各種文學的民族特性。”①通過比較海明威與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我們發現其蘊含的硬漢精神在不同國度、不同民族具有共同內核,但由于不同國度下迥異的地理環境、時代背景和思想文化,他們筆下的硬漢形象也有明顯的差異性。
(一)硬漢們的價值觀念相異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由于生存環境、地理氣候、生活方式的差異,不同地域的人們在思維方式和文化特質等方面都存在著明顯的區別。中國處于內陸,農耕文明發達,自給自足的小農思想使得人們重家庭和血緣關系,對集體有很強的歸屬感,集體主義是我們的核心價值觀念;而美國地處開放的海洋性地理環境,人們的生產資料必須從大海中獲取,這就造就了他們獨立自強、開拓進取的海洋精神。他們認為個人應該努力追求自我價值與自我利益的實現,強調個人主義。海明威與路遙成長在不同的地理環境中,因此他們筆下的硬漢形象也呈現出不同的價值觀念。
海明威受到歐美國家個人英雄主義的影響,塑造的是美國式的現代英雄。《太陽照常升起》中的巴恩斯因戰爭負傷而無法享受自己所追求的愛情,因此陷入了迷惘之中。他雖然試圖在尋歡作樂中解除精神上的苦悶與無聊,但終歸以失敗而告終。這是因為他的這種反抗基于個人主義,他只是憑借本能在與殘酷的現實斗爭,這就使得狂歡過后是更加惆悵的結局。《永別了,武器》中的亨利,原本懷著光榮和神圣的使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兩年的戰場經歷讓他開始意識到戰爭的本質,于是他決心離開戰場,去爭取自己的安寧生活。雖然他和巴恩斯相比認清了戰爭的無意義并敢于主動反抗,但他依舊缺乏生活目標,是一個迷惘的硬漢抗爭者,這在本質上仍屬于“個人英雄主義”。
集體主義既是儒家文化的傳統價值觀念,又是新中國的時代號召,因此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都表現出強烈的集體意識。《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建強是在城市中艱難求學的農村貧困青年,他在自己食不果腹的情況下,仍對他人的不幸遭遇充滿同情,并將自己在野外辛苦尋到的玉米和大豆送給了過路的討飯母女,彰顯了強烈的道德情意。《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安作為家庭的長子,他年僅13歲便放棄了學習的機會,幫助父親一起撐起風雨飄搖的家;辦磚廠成功后,他首先想到的也是幫助村民一起過上富裕的日子,并斥巨資為村里翻修了學校。孫少安能將對家庭之愛擴展到對整個村莊的愛,充分展示了他的社會責任感。
(二)硬漢們的反抗對象相異
文學是社會歷史的重要表現形式,它來源于時代并反映時代,不同的時代背景造就著不同特質的文學,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海明威與路遙筆下硬漢形象都打上了他們各自時代的烙印,分別面對著不同的反抗對象。
海明威所處的時代戰爭頻發,他本人也先后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戰爭給他的身心都帶來了極大的傷害,因此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們反抗的對象大多是人類共同要面對的死亡、戰爭、失敗等抽象、宏觀的問題。曼紐爾是在斗牛場上為了人格尊嚴和職業榮譽不懼死亡、頑強拼搏的勇士。巴恩斯、亨利和喬丹都是置身于戰爭背景下的人物,其中巴恩斯身上深刻反映出戰爭給予戰后一代青年人帶來的思想和道德危機,表現了他們的痛苦與迷惘;亨利向我們揭示了戰爭的荒唐和殘酷的本質,展示了戰爭對人的精神和情感的毀滅;喬丹是所有反法西斯戰士的典型,顯示出無私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圣地亞哥是能夠坦然地面對失敗,在生活的重壓下仍能保持優雅風度的硬漢,展現了一種壓倒命運的力量。
路遙生活在中國歷史變革的轉折期。一方面,剛剛經歷過戰火荼毒的中華大地,百廢待興,人們還處在貧困之中;另一方面,改革開放后商品經濟的活躍打破了農村的僵持與保守,具有現代文明的城市開始對一直困守在土地的農民產生強烈的誘惑,從而加深了城鄉之間的矛盾。所以,路遙筆下的硬漢們所反抗的對象既包括人類基本生存問題,又有農村知識青年對現代文明的追逐中顯露出的問題。《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建強便常常需要對吃穿發愁,為了能填飽肚子,他只能去尋找野菜野果充饑。哪怕到了冬天,他身上也只有一件單衣和一身粗布棉衣。而在《人生》中,高加林有文化、也有能力,但因為城鄉之間存在的鴻溝讓他根本沒辦法獲得施展才華的機會,最終也沒能留在城市。
(三)硬漢們的歸宿相異
不同的文化背景對作者的創作會產生不同的影響,他們會吸取這種文化中的某一部分在創作里面體現出來。海明威與路遙受到不同思想文化的影響,這也使得他們筆下的硬漢顯示出不同的歸宿。
海明威在少年時期深受基督教的影響,因此在美國政府發出“神圣”“光榮”的口號時他便加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當他在戰場中親眼目睹戰爭中人的無意義、無價值的死亡后,他的基督教信仰便開始動搖。戰爭結束后,海明威的基督教意識受到了以薩特、叔本華和尼采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觀的影響,他們認為“一切生命,在其本質上皆為痛苦”,因此人們只能憑借“強力意志”或“存在的勇氣”才能在這虛無的世界生存下去。所以,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常常是硬漢,但又往往表現出孤獨和絕望。《太陽照常升起》中,以巴恩斯為代表的一群戰后青年,在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后開始沉溺于感官的刺激中,他們自以為在斗牛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卻發現一切都無濟于事,虛無感更甚。《永別了,武器》中,亨利歷經艱險告別戰爭,盼望能和凱瑟琳共度余生,卻未能如愿以償,最終在凄涼中和愛人的尸體告別。《喪鐘為誰而鳴》中,喬丹懷著崇高的信仰接下了危險的炸橋任務,在這里他也遇到了美好的愛情。但終究巴勃羅的自私讓計劃毀于一旦,最終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這次反攻也因計劃顯露而失敗。
路遙思想的“根”在農村,他自覺的認同和接受了儒家的農本思想,所以在他的作品中農耕文化的群體性與和諧性表現的尤為突出,這也使得他筆下的硬漢最終達到了自我與社會的和諧。《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建強因為貧窮與同學之間存在隔閡,但他始終不卑不亢,憑借自己高潔的人格和不懈的努力獲得了大家的尊重。而《人生》中的高加林從最初離開土地時處于精神流浪和靈魂失重的狀態,到再次返回土地時終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支點這一流程也表現了其精神回歸與心境的和諧。
綜上所述,以平行比較的方法將海明威與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加以闡釋,我們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都體現出人類頑強、堅韌的拼搏精神,海明威式的硬漢精神表現出他對當時青年人精神世界的希冀,啟示人們以英勇的強者風范面對現實人生;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展示出堅貞不屈的奮斗精神,激起了許多年輕人主動去克服困難的勇氣和決心。雖然在不同的環境中,他們有各自的獨特之處,但這種沖破一切的硬漢精神,寄托著中、美兩位作家不同的生活體驗和人生理想,詮釋了個體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對現在的人們仍能產生極大的鼓舞作用,引領著人們去不斷進取,不斷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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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陳惇,劉象愚:《比較文學概論(第2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23頁。
(作者單位:西安工業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