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
內容摘要:對任何對中唐之后的政治與文化社會感興趣的人來說,白居易的詩文都是不可回避的部分。白居易平生推崇杜甫以詩文記錄歷史的做詩風格,故而他本人的詩也大多記錄了當時的百姓生活現(xiàn)狀和朝堂政治現(xiàn)狀。通過閱讀白居易留下的豐富文字記錄史料,不難了解當時的政治社會現(xiàn)狀。從他的文字中,也能感受到詩人自身由起初躊躇滿志、兼濟天下逐漸過渡到偏居一隅、獨善其身的思想轉變過程。而這一變化過程正是受當時社會腐敗、詩道崩壞而又詩人自己而又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情況所影響,同時這也深刻反映了中唐時期的混亂政治現(xiàn)實。本文將以白居易寫給友人元稹的書信體散文《與元九書》作為主要參考文獻,結合現(xiàn)今對其的研究成果,具體闡述了“詩魔”白居易的精神世界演化的現(xiàn)實根源。
關鍵詞:白居易 《與元九書》 兼濟天下 獨善其身
安史之亂后的中唐時期雖然政治動蕩,但到底還有幾分底蘊在,最終在唐憲宗強勢削藩后,迎來了元和中興時期。中唐作為唐朝由繁盛轉向衰敗的重要時期,政治動蕩而文化卻很繁榮,在這個時間段涌現(xiàn)了多個流派的詩人,在詩歌史上的成就甚至不遜色于盛唐時期。白居易與元稹發(fā)起新樂府運動,又在政壇發(fā)展多年,成為中唐時期影響力極大、不可不提的一位詩人。白居易的文學作品類型豐富、流傳甚廣,又因其極推崇杜甫,他的詩文大多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與元九書》是白居易貶謫江陵時期,正處于政治失意的背景之下所作的一篇書信體散文,以與朋友陳述為主題,闡明了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深刻思考。這篇散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反映了他從兼濟天下到獨善其身的思想轉變過程。
一.兼濟天下階段
白居易出身于書香家庭,雖然幼年時家境清貧,但他天資聰穎,僅僅五六歲時就能學詩,九歲時就通曉聲韻。但是,僅僅有天賦也成就不了一名偉大的詩人,白居易的文學成就同樣離不開他多年地勤奮學習,正如他在《與元九書》中所介紹的人生經歷那樣,他白日里學習做賦,夜里刻苦讀書,閑暇時學習做詩,甚至沒有空閑來飲食與休息,以至于明明正值壯年卻身材消瘦,年僅二十就生出了白發(fā)、眼睛也時有昏花。幸運的是,他勤勉刻苦,堅持做詩與學習,最終成功得到了愛好文學的唐憲宗的賞識,在其三科登第后,仕途一路順遂,一度高升至正三品“翰林學士”。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白居易首次在《與元九書》中提出的他對文人們寫文章和做詩應該反映傳達什么內容的獨到見解,也是后世研究者們探索白居易的文藝作品和文學理論的重要依據(jù)。白居易認為無論是成詩還是成文都應該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政治文化進行緊密結合,“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言簡意賅地闡述了白居易對于詩歌的獨特理解。他認為詩歌應該以傳達的情感作為根本支撐,而言語和聲韻的使用只是作為表現(xiàn)形式,詩文背后的含義作為果實,把一切想表達的內容都融入詩歌中,以詩文作載體來傳達百姓的所思所想,這也是白居易所創(chuàng)作的《長恨歌》《賣炭翁》《琵琶行》這一系列文學作品的重要特點。白居易的作品圍繞關注社會現(xiàn)實、關注民生疾苦這一樸素的社會主義創(chuàng)作理論,不正是他兼濟天下、心憂天下的思想體現(xiàn)嗎?
“言者無罪,聞者作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不能不說是太平盛世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言者能言、聞者愿聽,詩人能借詩歌把君王的缺漏傳達給君王聽,這是詩歌干預政治生活的表現(xiàn),也是白居易兼濟天下思想的體現(xiàn)。然而,當時社會腐敗,官員只會阿諛奉承,并不關注百姓的疾苦,詩人們也不再把百姓的生活現(xiàn)狀寫入文學作品中,與“言者無罪,聞者作戒”的狀況相去甚遠。白居易《與元九書》一文中,把《詩經》所體現(xiàn)的“六義”作為評價詩歌的最高標準,即“風、雅、頌、賦、比、興”。他順著時代的發(fā)展脈絡,從遠古的“三才”時期的詩歌開始論述,到近世“梁、陳”、“唐興二百年”直到當時的唐憲宗時期的詩歌,詳細評析了六義從“始刓”、“始缺”、“浸微”、“陵夷”,一直到“盡去”的全過程。他認為,即使如杜甫這樣的大詩人,真正反應民生疾苦、為民發(fā)聲的詩文也不過是三四十首,這一評述反映的不僅僅是白居易對詩歌作用的深刻理解,“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還傳達了白居易對詩歌不再發(fā)揮干預政治的作用,不再能真實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不能替平民百姓發(fā)聲的遺憾和憤懣。
白居易悲憤于詩道崩壞的現(xiàn)狀,難以飲食安睡,想要發(fā)揮自己的力量改變現(xiàn)狀,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透過“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這段口吻堅定的文字,筆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白居易的兼濟天下觀念。白居易作為諫官,沒有如同僚那般諂媚上意,而是想要充分發(fā)揮自己諫官的職責,把君王的錯誤缺漏之處和百姓的真實生活現(xiàn)狀傳達給君王知道,希望能借此讓百姓安居、社會太平、國家興盛。此時,白居易正在翰林學院擔任學士,兼任左拾遺,負責勸諫工作,而縱觀歷史,似乎也只有白居易有這種能力。他充分發(fā)揮其極高的文學造詣,將詩歌的文學性與勸誡君王的適應性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不便直言的內容就做成詩文傳頌。他強調風雅需反映現(xiàn)實、詩歌應重在內容的美刺、諷喻。因此,在白居易任諫官的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諷喻詩,并且這些詩歌帶有明確的寫作目的,他指出其諷喻詩是為君王平民或是具體的時事而做,而不為“文”作,諷喻詩的目的在于補查時政,體察民情。這相比前代的詩文觀念,可謂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這也體現(xiàn)了詩人的一種政治自覺,進一步明確了詩的價值導向,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產生了極為深遠的意義。
正如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闡述的那樣,想要真正感染人心,沒有比情感更重要的,也沒有比潛藏的含義更深遠的。他主張回歸先秦時期的詩歌觀念,用詩文來感化人心、促使天下和平,通過諷喻的形式讓君王警戒,而白居易之所以主張回歸先秦詩文,其實本質上也是其兼濟天下人生志向的反映。我們必須認識到白居易的才華并非寫不出詞藻華麗的詩文,只是因為其明確的政治詩文傾向,他寫詩更追求言語通俗易懂,便于世人理解,追求更大程度地得到社會民眾的理解、便于傳播。白居易主張寫作不應該過于在意詞藻的堆砌導致華而無實,而應該言之有物。
正是這種兼濟天下的傾向,讓白居易能夠將國家百姓置于崇高的地位上,他直言敢諫,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但也因此得罪了當時朝中的權貴黨羽,這是其個人觀念發(fā)生重大轉變的關鍵時期。需要明確的是,盡管白居易仕途順利,擢升至翰林學士,按理來說,這時的他應該是十分得志,施展抱負最為輝煌的時期,但是他卻表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人生態(tài)度。傅璇宗教授曾指出,忽視白居易翰林學士身份,片面強調其諫官身份是白居易研究中的一大誤點,會造成對白居易的認識的嚴重偏差,他不僅強調翰林學士階段是白樂天政治生涯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還敏銳地注意到了白居易在此期間心境的緩慢變化。翰林學士時期,白居易所做的詩文與為官作風有兩個突出特征,其一就是他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寂寥及對官場生活的不適應感;二是在他擔任左拾遺期間,他刻意強調自己身為諫官的身份,而忽略自己也是官場核心官員。筆者認為這兩者之間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白居易并非官僚出身,相反他出身平民家庭,一路上憑借自己的刻苦努力才進入翰林院,這是其感到自豪與驕傲的。這不僅僅來自于他的努力,還來自于其父親、祖父等親人的耳濡目染。白居易仕途的順利也離不開友人的幫助,正是當時白居易科舉之時的主考官能認可白居易的才華,才使其順利中榜。然而,當白居易取得了如此大的政治成就之時,他并沒有清醒地找到自己的定位。他無法適應自己的官員身份,這才使他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孤獨感與不適應感,這種不適應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當時的政治社會現(xiàn)狀。
“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于上耶?”白居易連用幾個反問句強有力地宣泄出了自己的憤悱之情,這里也暗示著他認為詩道崩壞正是社會風氣不正的現(xiàn)實反映。“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當時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了“兼濟天下”的情志所做的大量諷喻詩,故而白居易內心表現(xiàn)出強烈的孤獨與不適。正因為其有這樣的內心沖突,當其擔任諫官時,正因為找到了他自己的定位,他才刻意地強調諫官身份。一則符合自己兼濟天下追尋先賢的志向,二則可以回報皇帝對自己的信任與知遇之恩。白居易希望通過盡言官的職責來回報皇帝的知遇之恩,因此頻繁上書言事,并寫就大量反應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希望以此“補察時政”,甚至敢當面指出皇帝的錯誤。白居易提出的諫言大部分都被唐憲宗接受,然而他言辭過于激烈直接,也讓唐憲宗感到不快,而與李絳抱怨白居易是自己提拔的卻不尊重他,但李絳認為這是白居易的一片忠心,勸諫憲宗廣開言路。但最終白居易還是因為武元衡遇刺越級進諫被貶為江州司馬。這次貶謫經歷使白居易的人生態(tài)度迎來了關鍵性的轉變,春風得意的翰林學士變成了遠離京城的落魄官員。
二.獨善其身階段
“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是白居易態(tài)度轉變的直接原因。白居易堅持以諷喻詩勸諫君主、體察時事,卻沒曾想其一腔抱負還未真正實現(xiàn),其詩文還未傳達到皇帝面前,就因為其言辭激烈直接而得罪了權貴,毀謗他的話早已傳揚出去,就連妻子和至親都不能理解他。白居易自嘲說自己遵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古訓,說自己“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正體現(xiàn)了言為心聲。
“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可見其樂觀閑適的人生態(tài)度,也不乏帶有幾分諷刺的意味。雖然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但由于皇帝的信任與賞識,他仍然有高官俸祿可享,與其他不得志的人相比,他已是衣食無憂了。當時詩道崩壞,如白居易一般敢言的同僚大多沒有受到過重用,這也是當時政治不清明、清流文人大多遭到迫害的側面反映。白居易仕途上的重大挫折,也使得他有時間對其詩文觀念,人生道路進行了新的深入思考,而正如本中多次引用的《與元九書》就是其在人生失意的背景之下,以與朋友陳述為主題,闡發(fā)的自己的人生總結,并且具有很特殊的自傳性質。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與其它詩人有所不同,白居易特別注重將自己的詩文進行整理,并且以情感內容為標準將詩文分成了四大類,并且將其早期許多作品也整理收錄在內,這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其詩文的傳播,而他將其巧妙解釋為佛家思想對完整的要求。
在看待白居易后期獨善其身的思想時,不可忽視其后期對佛教思想的追尋,也可將其與詩人王維加以對比,想必白居易在失落時也在佛教之中獲得了寬慰,得到了一定的精神解脫吧。但白居易又不同于一般失意之人,他能從對仕途的追求之中脫身出來,怡然自得,這又促使他極大地豐富了自己的詩文范圍。白居易創(chuàng)作早期,以政治為導向作為詩文目的,使得他的詩文絕大多數(shù)止步于諷喻詩,而當他解脫出來以后,不再局限于過往的詩文觀念,思想得以解脫,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等進一步貫徹了杜甫的“無意不可入”思想,為中華文化寶庫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白居易對秦漢以來詩文的衰敗進行了透徹深刻的分析,展現(xiàn)了其政治文化思想,高度的詩歌自覺與嚴密的詩歌體系建構,而這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其能從過去的詩文觀念中解脫出來。與此同時,不難看出白居易內心堅韌,貶謫不曾讓他一蹶不振,沒有選擇像陶淵明一般隱居田園做個隱士,只是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嘲。白居易認為,一個人不得志的時候更要潔身自好,提高個人的修養(yǎng)和品德;等到得志的時候就要把百姓放在心中,承擔為民請命的使命,有懲惡揚善之意。其在《與元九書》中還提到:“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后,人始貴之”。白居易以韋蘇州自比,把自己當下得不到時人理解的遺憾與惆悵寫得淋漓盡致。盡管白居易 “意激而言質”的諷諭詩是“為君、為臣、為事而作”,在當時卻并不為人所愛,也是一種不得志的慨嘆。但與此同時,白居易不改樂天本色,認為自己一定能像韋蘇州那般被后來人所理解。
唐朝時期詩人眾多,而白居易能從數(shù)千名詩人當中脫穎而出,作為與李白、杜甫之流齊名的詩人離不開他獨具特色的做詩風格和獨特的政壇形象。他行文不拘一格,也不看重華麗的辭藻堆砌,相反他更注重內容和情感意志的傳達,善于使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來將百姓的生活境況刻畫出來。白居易作為中唐政治與文化舞臺上的重要一員,研究他本人的生平和政治起伏過程,就可以從中窺見中唐時期社會政治生活的一角。以上對于白居易從兼濟天下到獨善其身的思想轉變的討論,正是源于當時政治破碎的現(xiàn)實根源。《與元九書》是他在人生的轉折點,以與朋友傾訴的口吻將自己對政治失意、詩道崩壞的苦悶抒發(fā)出來。該文中詳細講述了他怎樣在以清流文化為代表的新政治文化潮流中獲取科第的成功,順利進入當時官場的核心群體中,又是如何因為諷喻詩刺痛官場同僚而遭貶斥,最終被排擠出官場核心的歷程。可以說正是不同時期的政治經歷塑造了白居易的文學作品內涵與看待世界的角度,透過白氏在《與元九書》的自傳式的表達,讓筆者走入了這位文人才子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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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