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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

2023-08-29 01:52:36易可
鴨綠江 2023年8期

1

老鍋灰駐扎會展中心已經三年了。

會展中心建在郊外,偌大的場地,占地百十來畝。老鍋灰估計了一下,會展中心的東墻以前是二尕子家的菜地,西墻應該是楊寡婦家的豬圈,南墻應該到前街牛大拿家柴火垛,北墻怎么也到后街徐老歪家的院墻。按照這個估算,他家原來的炕頭應該是現在會展中心的公共廁所。一想到這么多人將在自己家的炕頭上拉屎撒尿,老鍋灰有點窩火。可窩火歸窩火,誰能擋住時代前進的腳步呢,當初上頭一聲令下讓動遷,誰敢不搬。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整個堡子就見不著人影了。

但老鍋灰不想搬。他一個孤老頭子,無兒無女,就靠政府一點兒補貼和兩畝薄田過日子,離開了土地,他以后咋活?雖說有點兒動遷款,可只出不進,早晚有花完的時候,不如種點兒地心里踏實。他不搬還因為兩樣東西,一個是他家的大杏樹,另一個是他家的豬——大壯。

兒子是十歲頭上走了,沒人知道他把兒子的骨灰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杏樹下。也是這個季節,杏花開了一樹,黃燦燦地逼人的眼。兒子壯得像頭牛,心眼兒卻不全,沒上幾天學,就只能領回來在家放豬。一年夏天,豬放到河灘地里,一只豬崽落了水,兒子跳進河里救豬崽,豬崽活了,兒子卻死了。老伴的眼淚哭干了,沒幾天就癱在炕上了。她說,老鍋灰啊,我走不動了,你把兒子留在我身邊吧,我要天天看到他。老鍋灰想起兒子愛吃酸杏子,就把骨灰埋在了樹下,沒起墳頭,高大的杏樹就是兒子的墳頭。老伴樂了,天天隔著窗子看杏樹。杏花開了,她說我兒聞得見杏花香;杏花落了,結了青杏,她說,我兒別急,還沒熟,不興爬樹,看摔斷了腿;青杏子一天天地長大,由青轉黃,一顆顆地掛滿枝頭,把杏枝都壓彎了,她說,我兒要吃熟杏子。杏子熟得落了地,老伴不讓撿,她說,讓它自己爛在地里,我兒能嘗著味兒。最后一顆杏子落地的時候,老伴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老鍋灰把她的骨灰也埋在了杏樹下。他獨守著一個家,但他不孤單,因為他的家一直團圓著呢。半年時間,老鍋灰沒了倆親人,中年得子的老鍋灰如秋天的倭瓜藤一樣蔫了。他把家里的豬都賣了,只留下了這頭被兒子救的豬崽。他讓豬隨了兒子的名字,叫大壯。

大壯聽得懂人語似的,只要老鍋灰心情煩悶,它就會溫順地趴在老鍋灰的腳邊,用豬毛摩挲老鍋灰的腳面,有時還會哼哼兩聲,那意思好像是在安慰老鍋灰。動遷工作組進村,老鍋灰提出一個問題,我上樓了,我的豬咋辦?我的樹咋辦?毛副鄉長被他這么一問,樂了,說,政府給你損失費,樹砍了,豬賣了不就得了。老鍋灰一聽,火頂上了腦門子,說,大壯是我的兒,賣豬賣雞沒聽說賣兒子的。一句話把毛副鄉長弄愣了,旁邊的村書記解釋,他才明白,老鍋灰把豬當成了兒子。

老鍋灰想不通,要跟他的家共存亡。所以,他作為釘子戶目睹了會展中心的建設過程,他家的破房子成了會展中心一個另類的存在,一晃就是三年。會展中心落成前,政府繼續找他談話,動遷款又加了十萬,再給他安置會展中心保潔的工作,把在農民新村分給他的新房調到了一樓。更貼心的是,政府保留了他家的大杏樹不動,讓它成為會展中心綠化的一部分,把他家老房子推倒蓋成了公共廁所,廁所里的保潔庫房辟成了他的單身宿舍,允許他暫時居住。最讓老鍋灰感動的是,政府允許大壯跟他住在一起。老鍋灰知足了,離開了土里刨食的日子,不但有存款,還每月都有進賬,這真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最最重要的是他沒有離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老鍋灰心里踏實呀。好事還在后頭。自打他到會展中心上班以后,同村的楊寡婦不知道從哪兒得了信,有事沒事就往他這兒跑。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只要他一點頭,楊寡婦就能把行李搬到老鍋灰的炕頭上。可老鍋灰不急,他總怕好事太多,他沒那個命承受。

現在,老鍋灰繞著會展中心巡查。春天的陽光照在他無比幸福的臉上,他手里拿著笤帚,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打掃著本來就已經非常干凈的地面。

老鍋灰正沉浸在無限美好的遐想之中,一串牛鈴鐺般的笑聲把他拉回現實,老鍋灰不用抬頭也知道是楊寡婦來了。果然,不多會兒,楊寡婦的兩只大腳杵到了眼前。老鍋灰這才把頭抬起來,說,這一大早的,你嘎嘎啥呀,跟個老鴰似的。楊寡婦把她的胖身子扭了一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那啥,咱孩子讓今晚去他家吃飯。老鍋灰一翻眼皮,說,別老咱孩子咱孩子的,我沒孩子,那是你孩子。楊寡婦訕笑了一下,說,這不早晚的事嘛。

其實,在老鍋灰心里頭,是默認了楊寡婦的。楊寡婦雖然模樣糙了點兒,可是人實在,手腳勤快,這段時間對自己也不錯,配他這個孤老頭子足夠了。可是有一點讓老鍋灰犯合計,那就是楊寡婦為啥等到現在才開始示好,以前一個村那么多年,怎一點兒動靜也不見。老鍋灰思謀著楊寡婦是沖著自己手里這點兒錢來的,他可不能讓她得了手。

老鍋灰沒理楊寡婦這個茬兒。他說,中心馬上正式用了,我就要忙了。楊寡婦聽出來老鍋灰的腔調,一把搶過老鍋灰手里的笤帚,說,忙啥忙,累不著你,到時候有我呢。老鍋灰任楊寡婦把笤帚搶過去,眼看著她撅著個大屁股把笤帚掄得飛快,仿佛清掃機一般,一路飛奔而去。看她這個熱情勁,老鍋灰擔心她把好好的路面掃禿嚕皮。

2

老鍋灰跟著楊寡婦到了她兒子大成子家。自從動遷以后,楊寡婦把動遷款都給了大成子,跟著他搬進了鎮上的農民新村。據老鄰居們說,楊寡婦常受他兒子媳婦的氣。要說當媽的就是賤,兒子明擺著不孝順,楊寡婦一副老奴才相,伺候著兒子一家。自從楊寡婦黏上自己,大成子比對他媽還孝順,有事沒事就找他吃飯。老鍋灰心里明白,大成子是對他和楊寡婦的事看出了門道,認他那倆錢兒當爹了。

老鍋灰一進屋,大成子媳婦小敏的臉上就開了一朵花,她說,叔,來了。老鍋灰不抬眼皮,把手里的酒壺遞給小敏,說,把酒燙上。那話硬氣得就像對自己的兒媳婦。小敏慌忙接過酒壺,連聲說,好好。

飯菜做了一桌子,大家團團圍坐。喝了幾盅酒后,大成子開了腔,他說,叔,啥時候把你和我媽的事辦了吧。老鍋灰抬起眼皮,看著大成子,說,不急。大成子往老鍋灰碗里夾菜,說,叔,你們也一把年紀了,早到一起也好有個照應,我這當兒子的也放心不是?

老鍋灰呷了一口酒說,大成子,自打動遷以后,我也沒住處,拿啥辦哪。

大成子說,你在我們新村不是有樓嗎?

老鍋灰說,我不愿意住樓,我離不開原來那個地方。

大成子說,那啥,讓我媽跟你住廁所也中,是不,媽?大成子對還在廚房里忙活的楊寡婦喊。

楊寡婦應道:中,中,我沒啥挑的。

老鍋灰看著楊寡婦和大成子的熱情勁,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味深長地盯著大成子的眼睛說,你也忒急了吧?

轉過天來,楊寡婦把行李扔在老鍋灰的炕頭上,說,我不走了,中不?老鍋灰正喝稀飯,沒想到楊寡婦會一大早趕到他這兒來,他慌忙放下飯碗,說,楊玉芝,你這是抽的哪門子瘋?楊寡婦猛地撲到行李上,哇哇干號了幾聲,她在哭腔里說,我咋恁慘呢,土埋半截子的人了,連個窩都混沒了,我還活著啥勁呀!老鍋灰趕忙把她往起攙,楊寡婦哭得更兇了,嚇得老鍋灰趕緊去關門,他怕楊寡婦的哭聲擴散到會展中心,讓人聽見。

楊寡婦哭夠了,才把臉一抹說,老鍋灰,你看我也是實心對你,你就像對你家大壯似的對我,我就知足了。一句話,把老鍋灰逗樂了,他說,那你不成母豬了?

母豬也比我現在強,好歹它還有個窩。

到底咋回事呀?

我和小敏吵吵了幾句,大成這個癟犢子向著小敏,說我是老不死的白吃飽……老鍋灰聽楊寡婦的嘮叨,心里有點犯合計,他前腳剛出大成子家,后腳楊寡婦就跟兒子兒媳婦翻臉?于是,他臉上擠出一點笑,說,可你也不能在我這兒住呀,沒名沒分的,讓人看著不得笑掉大牙,再說,你看我這也沒個下腳的地方。

老鍋灰說得沒錯,公共廁所里的這半房,除了他搭的一鋪短炕讓人能看出個家樣,其他的地方像個廢舊物倉庫,更像個豬圈。因為大壯跟老鍋灰同住,屋子里散發一股豬屎味兒。

不管老鍋灰咋說,楊寡婦硬是住了下來,一派女主人模樣。她炕上炕下地忙活,把雜物都整理了,鍋臺灶頭門窗四壁地面都讓她徹底清洗了一遍。她又給大壯的豬窩鋪上了新干草,她知道那是老鍋灰的命根子。到老鍋灰下班時,一鍋熱乎的飯菜端上桌,二兩燒酒被燙出好聞的酒香。夜里,老鍋灰摟著楊寡婦的胖身子,一股久違的溫暖在老鍋灰的身體里彌漫開來,他徹底投降了,管她楊寡婦是沖啥來的,過日子還得有女人,不然家哪還成個家呀!

3

老鍋灰有個毛病,從不在公共廁所里拉屎撒尿,他說廁所太干凈了他拉不出來。為這,楊寡婦還笑話他是個窮酸命,改不了當農民的死相。所以,會展中心附近綠化帶成了他排泄的場所,他還美其名曰積農家肥。

這天,正在草窠里解大手的老鍋灰聞到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他趕快提上褲子沖出草窠。不遠處,一股濃煙升起,濃煙里隱約可見一股火舌順著風勢向他猛撲過來。老鍋灰氣不打一氣來,大聲吆喝起來,這是哪個孫子在這兒放火呢,要把老子的腚烤熟咋的?會展中心外圍的綠化帶綿延了數十米寬,平時少有人來。

不用老鍋灰找,濃煙處鉆出一個灰頭土臉的身影。還沒等老鍋灰看清,這個人一溜煙鉆進綠化帶,消失不見了。

老鍋灰愣怔的工夫,火舌借著風威已經四散開來。老鍋灰抄起身邊的一根大樹枝開始抽打火舌,他一邊打一邊喊,快來人啊,快救火。在外面等著老鍋灰的楊寡婦聽到喊聲沖了進來,他把樹枝遞給楊寡婦,返身拿起地上的一把鐵鍬,在這片已經開出的空地邊上挖出防火溝,兩人一陣忙亂才把火勢控制住。

老鍋灰扔了鐵鍬,一屁股坐在燒焦的地上喘粗氣,楊寡婦更是連驚帶嚇,話都說不出來了。老鍋灰被煙嗆得干咳了好一陣,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說,這是誰呀?光天化日下放火,他想干啥?

楊寡婦思忖一會兒說,看樣子像開荒。

順著楊寡婦的話茬兒,老鍋灰仔細打量著這塊地。它位于綠化帶的深處,地面上已經栽植的碗口粗的小樹和灌木已經被砍倒了,露著新茬,樹下的茅草被燒得面目全非,讓這塊地像得了斑禿的頭皮。在這塊空地邊上,老鍋灰發現了一個藍紅相間的蛇皮袋子。他走過去一看,里面有鎬頭鐮刀鋼鋸,還有一套迷彩服,蛇皮袋子旁扔著一把打火機。

老鍋灰笑了,說,有種,開荒開到會展中心來了。

轉天,老鍋灰拎著繳獲的“戰利品”敲開了保潔部主任的門。主任對老鍋灰匯報的情況非常重視,親自上報了大中心主任。中心主任下達指示,讓保潔部牽頭把開出的空地補上綠植恢復原貌,并重點防范此類事件再次發生。保潔部主任把這個任務給了老鍋灰。老鍋灰一聽來了精神,他說,主任放心,我保證把那塊地種好!

主任說,不是種地,是補綠植。

啥是綠植?

一句話,只長葉不開花的,只開花不結果的,結果不能吃的,都叫綠植。

那我也沒有啊,我家里現在只剩點兒白菜種子。老鍋灰撓著頭,有點為難的樣子。

這個不用你操心,中心馬上就要統一進綠植了,到時候你多領點兒,把那塊空地補種上。

中。

另外,你精神點兒,防止這類事件再發生。

中。

老鍋灰感到肩膀一下子沉了。

清明節剛過,天氣轉暖,北方冬天正式宣告結束。老鍋灰甩了冬衣冬鞋,一身輕松。這個不用下地勞作的春天讓他的筋骨閑得難受。他心里罵自己,老賤骨頭,閑著你還難受,真吃飽了撐的。

跟他一樣難受還有楊寡婦。夜里頭,楊寡婦說,要不咱種點啥?

老鍋灰說,種啥,哪還有地。

楊寡婦說,咱中心里有不少花壇,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點兒菜吃。

老鍋灰一翻身,你拉倒吧,那是花壇,不是菜地,公家說了算,由不得咱。

還真就讓老鍋灰說中了。沒幾天,中心進來了好幾卡車的花草小樹灌木。老鍋灰被派去種花壇,楊寡婦沒事也跟著蒔弄。兩只手又粘上了新鮮泥土和草木的氣息,這股氣息像老鍋灰喝的燒酒,似醉非醉地讓他心里好受。只是楊寡婦邊種邊嘀咕,這么好的地,種花可惜了,要是能種上點茄子黃瓜辣椒西紅柿,夏天吃菜不用愁了。老鍋灰拿鼻子一哼,說,看你那覺悟,這叫綠化美化環境。咱中心主任說了,這上檔次,外國都這樣,你那是落后思想。不管咋說,閑了一冬天的手終于派上用場,老鍋灰興奮得像得了好處的孩子,楊寡婦說他是挨累的命。老鍋灰看著楊寡婦弓腰駝背一副賣力相,不禁樂了,他說,你還不是跟我一樣,手上沾土就樂得屁顛屁顛的。楊寡婦說,我這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老鍋灰說,我可沒說娶你呀。兩人一路說笑,花壇里的花花草草也像迎著春風笑著。

種到會展中心西邊的花壇時,老鍋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頭扎進綠化帶的深處。楊寡婦喊,你這個毛病,解手偏得去地里。老鍋灰可不是去解手,他忽然想起了那塊空地。隨著腳步前移,這塊被燒過的空地現在已經是另一副模樣——它被修理得平平整整,樹根都被刨除了,溝也被填平,土地新翻過,一條條壟溝像刻在地上的規則花紋,單等著一雙勤勞的手播下種子。

他說,嘿,這是哪個老小子,真有你的!

老鍋灰甩開大步,習慣性地拿腳丈量著這塊空地。東西長42步,南北寬57步,乖乖,這么算來,這塊地足有一畝。

那完全可以種很多菜——清明過后,先種上土豆花生黃豆苞米種,五一節可以撒上小白菜菠菜生菜籽,再往后種上黃瓜蕓豆西紅柿辣椒茄子,最好再搭個涼棚,棚上爬上倭瓜藤葫蘆藤,棚下還能乘涼……

想著想著,老鍋灰居然有些陶醉了。

4

大成子找到老鍋灰說,叔,我媽在你這兒沒?

在咋說,不在咋說。老鍋灰看著大成子,氣不打一處來。這段時間,楊寡婦對自己不賴,看大成子自己找上門來,正好替楊寡婦出口惡氣。

不在我再去找唄,在就讓她出來,我有話說。

啥話?要錢還是要命啊?

大成子聽出了門道,說,叔,你給我媽帶個話,說我錯了。

錯哪兒了?

我不該氣她。

才醒過腔呀,晚了。你媽不回去了。

叔——大成子乞求地看著老鍋灰。

你說你媽容易嗎?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你就這么對你媽呀?老鍋灰把自己從花壇里拔起來,腳上還帶著泥。

叔,要不你們都上我家住吧,我給你們養老。

養老?我看你是著急給我們送終!一句話把大成子頂了回去。

走吧,你媽不回去了!老鍋灰轉身就走。大成子一個箭步跨到老鍋灰跟前,可你們這是非法同居!

老鍋灰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哎,臭小子,我們合法非法不關你事!

大成子軟了下來,說,叔,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們要住一塊兒我不反對,把手續辦了多好呀,合理合法,光明正大。

你是說我們現在不合理合法,不光明正大?還輪不到你小子管我。

那我要告你!

告我啥,告也是你媽告,還輪不到你。老鍋灰的肚子已經氣得像一只癩蛤蟆,他掄起手里的鏟子向大成子斜刺里劈去。

大成子走后,老鍋灰心里踅摸不是個味兒。

中午回家吃晌飯,楊寡婦趕集回來,給他只做了碗面條。老鍋灰氣還沒消,端著飯碗咽不下去。

老鍋灰說,要不你回去吧。

我回哪兒去?楊寡婦不知所以然。

你兒子那兒。

咋?

兒子找你來了。

找也白找,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他要告我。

告你啥?

說咱倆非法同居。

我不告,他告個甚。不過,話說回來,咱倆這樣也不是辦法……

咋?老鍋灰警覺起來。

楊寡婦好像看出了老鍋灰的態度,沒有說下話。

老鍋灰接下來說,咱倆就是搭伙,你要愿意咱就這么地,你要不愿意,就回兒子那兒去。

楊寡婦不易察覺地打了個唉聲。

大成子和小敏晚上摸到了老鍋灰家,拎了兩瓶燒酒、一斤豬頭肉。大成子進屋仿佛忘了白天的不愉快,一口一個叔叫得歡,連他媽都沒多看幾眼。楊寡婦見兒子和媳婦來了,臉上竟帶著幾分喜色,不大會兒工夫,居然忙活出好幾個菜,豐盛地擺了一桌。

老鍋灰吃不下,把菜倒給豬圈里的大壯。大壯吃得歡。楊寡婦看不過去,說,你這是弄啥,好容易做的。

他吃就當我吃了。老鍋灰一臉的不屑。

小敏嘴巧,說,叔愿意咋的就咋的。

老鍋灰看看一臉喜色的楊寡婦,我看你媽也不需要你們認錯了。楊寡婦尷尬地笑了一下。

大成子把酒給老鍋灰滿上,自己也滿了一杯,說,叔,白天我不對,我先罰一杯。大成子一揚脖,干了一杯。

老鍋灰說,有啥不對的,我跟你媽是非法同居,我還等你告我呢。

大成子說,你老別跟我這當晚輩的一般見識,我這張臭嘴沒有把門的。說著,就給了自己倆嘴巴子。楊寡婦趕緊來拉,那意思生怕兒子打疼了。

老鍋灰把酒也倒在豬食槽里,說,大壯,你也喝。

楊寡婦臉色不好看了,說,老鍋灰,孩子實心給你認錯,你這是弄啥。

老鍋灰說,你跟上他們走吧。

大成子說,叔,我不是來接我媽的,我是專門給你認錯的。

老鍋灰說,不接也得接,她是你媽,不是我媽。你們仨甭演戲給我看,不就是惦記我那倆錢嗎?

楊寡婦說,誰演戲給你看了,你拍拍良心。

老鍋灰說,你當我啥也不知道啊,同村20年,你寡我獨,咋沒見你跟我用過心呢,單等動遷款下來用心?

楊寡婦被氣得抹了眼淚,說,好你個老沒良心的,我走。

腳剛要邁出門檻,圈里的大壯哼哧哼哧地叫喚了起來。眾人的眼光都落到了豬身上。老鍋灰說,不好,豬來病了。楊寡婦一見,讓大成子趕快去請獸醫。大成子和小敏前腳剛走,大壯后腳就咽氣了。

大壯死了,楊寡婦也被老鍋灰攆走了,他覺得很寂寞。老鍋灰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判斷錯了,楊寡婦對自己不錯,知冷知熱,并不像沖著他的錢來的。老鍋灰曾經試探過她,她說跟老鍋灰在一塊兒只想有個窩,別的她不圖。說完這話,楊寡婦淚漣漣的樣子讓人心疼。如果真是那樣,老鍋灰覺得有點對不住人家了。

白天還好,老鍋灰看管會展中心,打掃打掃衛生,蒔弄蒔弄花草。到了晚上,寂寞就像他手里的那把酒壺,越燙越熱。老鍋灰幾乎沒有親戚朋友。原來住在村子里,寂寞了鄰居們還能走動走動,現在寂寞了只能圍著會展中心像驢拉磨似的轉圈。一轉上圈,寂寞還在,可老鍋灰心里覺得踏實,至少他還沒有離開他的一畝三分地。

平時在這里上班的人們都散盡了,偌大的會展中心像個墳場,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響。遠處的會展路偶爾會有車經過,車輪子的聲音賊一樣來去迅速,生怕慢了一步被這一帶的寂寞抓住。會展中心的建筑更借了夜的威勢,比白天更顯得高大威嚴,讓人禁不住生出些許敬畏來。

四月的春夜讓老鍋灰想到了死去的老伴和兒子。要是老伴在多好,要是兒子在多好,也許他就愿意住進農民新村去,愿意住進新樓里。現在,老鍋灰只能在廁所旁的大杏樹下坐下來,他看到它的花朵此刻正像禮花樣開滿夜空,風一吹,杏花飄落的枝頭,隱約能看見結的小青杏。

5

主任想起那塊空地已過了五月,他讓老鍋灰到建設部去領綠植把那塊空地補上。老鍋灰架著一輛板車,車上拉著樹苗和灌木,滿滿當當的一車。老鍋灰一邊拉一邊想,要是楊寡婦在就好了,還有個幫手。

老鍋灰把綠植卸到綠化帶外。他拖著幾棵灌木向深處走去。當他走到那塊空地前,他驚呆了。這還是那塊地嗎?眼前的土地一片蔥綠,蕓豆和黃瓜搭了架,青青的蔓條已經爬上了架桿,茄子辣椒都結了小小的果實,玉米挑出了一米多高,土豆秧連成了片,紫色的土豆花在微風下搖擺著身子。老鍋灰走近空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天女下凡蒔弄了這塊地?

哪里有仙女,地頭上杵著一把鋤頭,鋤頭上架著一個人,是牛大拿。

原來是你小子啊!跟著老鍋灰的話過來的是他的手,牛大拿的脖領子攥在了老鍋灰的手里。

跟我走吧,到會展中心管理處說道說道去。老鍋灰一想到開春時救火的狼狽,氣就不打一處來。

牛大拿看老鍋灰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一把撥拉開老鍋灰的手。動作雖硬,話卻軟著,老哥,我沒有惡意,就想燒個荒種點兒地玩玩。開春了,閑著膀子難受。

老鍋灰說,玩玩,這是你玩的地方嗎?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這是會展中心,是全市,不對,是全省、全國、全世界最大的市場。老鍋灰一著急,把全世界都搬了出來。

牛大拿說,啥會展,沒有這會展,我也不會沒有地種。老哥你也知道,我可是個種地的好手。

牛大拿話不假,他在原來的堡子里可是有名的莊稼把式。

咱村人都上樓,年輕的還好說,到城里打打工,有個營生,也有收入。我這半老不少的,沒人要,一天天閑得我發慌。

閑你就放火呀?你要把這么大的中心燎著了,你就等著吃牢飯吧。老鍋灰不依不饒。

牛大拿到西紅柿架下擰了一個剛紅的小果,只有小孩兒拳頭大。他把它放在衣襟上蹭了蹭,遞給了老鍋灰,說,給,嘗嘗,味兒咋樣?

就拿這個小東西賄賂我?

你就睜一眼閉一眼,這么一大片綠化帶,我就在中間開個荒,周圍樹一擋,沒人看見。這樣,這塊地算咱倆的,長出啥來咱倆一人一半。

老鍋灰咬了一口西紅柿,又清香又酸澀,跟在菜市場買回來的完全不同,這股久違的味道讓他的臉上現出了既痛苦又幸福的表情。他伏下身子,撥開西紅柿的秧棵,抓起一把土拿手一捻,土瞬間化為灰塵從他的指縫間流瀉出去,騰起一片小小的煙塵。這片煙塵仿佛順著他的毛孔流進了他的血液,在那里,仿佛什么東西被喚醒了,這東西讓他瞬間泄掉了剛才的火氣。他對牛大拿喊道,不對呀,兄弟,這地缺水呀!

牛大拿看見老鍋灰這副模樣,樂了,說我本來……打算多種點小青菜,可附近也沒有水源,只能多種點抗旱的苞米花生,你看這蕓豆黃瓜茄子辣椒都長得不好。

老鍋灰說,沒水不中啊,你要愿意,就進去挑點兒,在我家炕頭那兒。老鍋灰指著不遠處的公共廁所。

牛大拿納悶,你家炕頭?

老鍋灰說,你忘了,那塊兒從前是我家炕頭。說完,兀自樂了。

牛大拿樂得直拍大腿,他說,妥了,這塊地俺們一塊兒種吧。

有了老鍋灰“炕頭上的水”加持,牛大拿信心滿滿。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小蔥小白菜,凡是能想到了都被他安排上了,這塊空地被他種得滿滿當當。

老鍋灰跟著摻和說,白菜不能種太淺,太淺不出苗。

牛大拿說,知道,我還不如你?

老鍋灰說,小蔥不能種太密了,密了長不壯。

牛大拿說,還用你說,你那點兒莊稼本事不如我一根小指頭。

老鍋灰說,以后你種地,我挑水,咱倆搭伴。

牛大拿說,中。

說干就干。一有空,老鍋灰就給牛大拿挑水。用他的話說,是從他家炕頭上挑來的。一來二去,他一下子找回了幾年前在自家菜園里種菜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心里踏實。

他想,家是啥呢?也許不是女人,是地。

6

中心開會,保潔部的主任去了半天,回來后立即把他們這些保潔員召集在一起傳達會議精神。主任說,從下周開始要大干迎檢。上級領導將于下周檢查會展中心建設情況,要求重點整治周邊環境,保潔部的任務十分繁重。下面有人發牢騷,說,路面干凈得已經能烙餅了,還收拾啥。主任耳朵尖,聽見了說,不是咱中心里面,是周邊環境,也就是外圍。

會結束后,老鍋灰被叫到了主任辦公室。主任很客氣,特意給老鍋灰倒了一杯茶。老鍋灰端了茶差點兒燙手,又放下,感覺氣氛有點尷尬。主任說,老鍋灰,中心主任找我談話了,這回我們中心迎檢可是件大事,據說領導檢查后,中心要正式投入使用,所以你得搬出公共廁所的庫房,不然不合規。

談完話的晌午,主任帶著一班人馬來給老鍋灰搬家。老鍋灰喊,我不搬,我死了也不搬。

來人都是保潔部的同事,拿鍋的拿鍋,扛行李的扛行李,由不得老鍋灰。老鍋灰坐在半鋪短炕上,眼淚珠子像雷雨天的冰雹砸在炕席上。他忽然明白,他中了緩兵之計。

主任說,老鍋灰,話也談了,思想工作也做了,道理你也懂,這次迎檢是非常重要的,你說你住在公共廁所里是不影響大環境?

老鍋灰把眼淚珠子一抹,說,可這是我的家,你們讓我去哪兒?

主任說,我們幫你搬到你的新房子,您老放心吧。

老鍋灰說,那是房子,不是家!

不等老鍋灰說完,兩個保安模樣的壯小伙一左一右架起他往外面走。屋外,一伙人正往一輛輕卡上搬他的東西。老鍋灰拼了老命要掙脫開,他喊,我有一個要求!主任喊了一聲,兩個小伙子撒開手,大伙兒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老鍋灰。老鍋灰奔過去抱住不遠處的大杏樹,拿手來回摩挲著樹干,眼里又汪了淚。他把淚憋回去,走到行李堆里找出一把小鋼鋸。他一步步爬上樹干,選了一根已經結果的杏枝,空中響起了吱嘎吱嘎的鋸樹聲。他一邊鋸嘴里一邊念叨,好,我搬,我搬。

老鍋灰被架上駕駛室,輕卡載著他一路狂奔,老鍋灰懸著一顆心看著路線,懷里抱著杏枝,仿佛隨時準備越獄的犯人。車開到了農民新村的一幢新樓前,這是分給他的房,他從沒來過。

主任樂呵呵地幫老鍋灰打開房門。屋里白得晃眼睛,老鍋灰覺得眼睛睜不開了。

主任說,您看這多好,干嗎非住在公共廁所。

跟著主任進屋的還有老鍋灰的那些家當,鴨子上架般地散落在地上。老鍋灰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他望著這一地的家當茫然不知所措。

主任帶著人們散去后,老鍋灰坐在地上,孩子一樣哭出聲來,眼淚打在杏枝上,杏枝著了雨一般。

耳邊傳來幾下敲窗子的聲音。老鍋灰循著聲音望過去,見一張臉貼在窗戶上,是楊寡婦。老鍋灰打開門,楊寡婦天兵天將一樣立在門口,看著老鍋灰,仿佛啥也沒發生過似的,嗔怪說,你看你那熊樣兒,還能有點兒出息不?說著進屋就開始收拾東西。

誰讓你來的?老鍋灰這時看到楊寡婦仿佛看到了救兵,心里暖了一下,攆人家走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嘴上雖硬,心里早軟了。

老天爺讓我來的。楊寡婦不理老鍋灰的話茬兒,手腳麻利得仿佛上了發條的老掛鐘。

你咋知道我在這兒?

領導通知我的唄!楊寡婦很得意。老鍋灰忽然覺得這得意就是一把刀,能把他刺穿。

我看這架勢,你是同意搬來了?楊寡婦問。

不同意也得同意。這句話一出口,老鍋灰仿佛吃了酸杏子似的,嘴里又苦又澀。

搬來挺好,住樓多干凈,全村就你離不開那塊土。

你不懂啊!老鍋灰感嘆了一聲,一行老淚又順著臉頰淌下來。

片刻,楊寡婦把屋子里的雜物拾掇干凈了。老鍋灰這才看這間房,兩居室,大明廳,衛生間廚房政府都幫著做了簡單的裝修,坐便煤氣灶洗臉池碗柜樣樣齊全,住室里擺了一張舊雙人床,在這兒生活看樣子沒問題。

你看政府對你多好,別人哪有管這么齊全的。楊寡婦手不停嘴也不停。

老鍋灰想起來,說,你在你兒子家住呢?

啊,不在他家我能在哪兒?

他們倆對你好不?

好能咋的,不好能咋的?對付活著吧。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楊寡婦幽幽地說,領導建議我搬你這兒來,跟你做個伴。

老鍋灰望著空蕩蕩的房子啥也沒說,他舉起手中的杏枝說,找個瓶子,插上。

楊寡婦一愣,說,你還是怕我騙你錢?

不怕。

那結婚,中不?

不中。

還是只搭伙,不結婚,中不?楊寡婦說。

不中。

咋啥也不中了?

不中了!

楊寡婦開門走的一瞬間,老鍋灰丟了魂,他不知他的三魂七魄都跑到哪里去了。也許跟著楊寡婦跑了,也許還留在會展中心他家的那塊地上,也許此刻正尋著他家的那棵杏樹在春天的曠野四處游蕩。

楊寡婦生了幾天閑氣,但還是不放心老鍋灰,跑到新房找他。遠遠地,她看見窗戶上貼著一張紙,走近才發現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四個字“給錢就賣”。楊寡婦納悶兒,她貼著窗玻璃看進去,屋子里沒有了任何老鍋灰的東西,仿佛他從沒有來過。楊寡婦一腔血往上涌,腦袋瞬間嗡嗡作響。她念叨了句,好你個老鍋灰,放著好日子不過你作啥妖!她想著老鍋灰肯定跑回了會展中心他家的那塊地上,到了才知道,老鍋灰已經辭了職,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去了哪兒沒人知道。

他家的那塊地上留下了一個深坑,這個坑原來長著一棵大杏樹。

作者簡介

易可,原名郭少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9年開始寫作,以小說創作為主,共發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去阿爾巴的路上》,另有兒童文學、散文、劇本等作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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