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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灣櫸樹下的號聲

2023-08-29 01:52:36于永鐸
鴨綠江 2023年8期

1

老張覺得有些不妙,輕飄飄地就化成了一縷青絲,亂沖亂突一陣后從韭菜葉般大小的縫隙鉆了出去。回過頭看,床上的那個老張,身長腿短,極像一具停泊在岸邊的木舟。老張從沒有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過自己,沒想到,這具蠟像一樣身軀的90%都是不熟悉的。如果走在街上,不看臉,恐怕認都認不出來。奇怪,怎么突然就沒了感覺呢?冷啊,熱啊,疼啊,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唯有這縷透明的青絲,還在往外抽,也不知能抽多久。老張飄著,蕩著,猶如一個掙斷了線的氣球。

床上的那個老張,直愣愣地看著這一幕,滿臉的惱怒與嫉恨。如果可以開口說話,猜他一定會喊,醫生,快抓住他!護士們輪流按壓老張的心臟,老張明白,她們只不過是在做做樣子,給家屬一個交代而已。

老張想和床上的那個自己和解。正猶豫著,青絲斷了,老張猝不及防,一頭撞到墻上。幾個人從門縫擠進來,朝他招手,還說快走快走。老張就慌了神,顧不得和自己打聲招呼,就急匆匆地往外闖。兒子和兒媳沖了進來,兒子炸雷一般地哭,爸呀!老張嚇了一跳,還沒等他回應一聲,就聽一陣尖銳的警報聲,一愣神的工夫,監護儀上出現了幾道冷冰冰的直線。護士放棄了搶救,麻利地拆除除顫儀、輸液泵、小型X光機。醫生在整理數據,填寫表格。一股勁風撲來,老張就縮成了一顆米粒,瞬間,昏天黑地。耳畔只有呼呼的風聲,還有一縷熟悉的銅管號聲,老張就覺得自己被凄厲的號聲裹得嚴嚴實實,就像有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只能無盡地哀號。黑暗褪去,老張落在了一處荒野之上。身邊站著幾個人。老張數了數,總共有五個人。有人說:“別瞎數了,加上你正好六個。”說話的這位自稱姓賈,讓在場的人稱他賈老師。

“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壯漢不屑地說。

“事到如今,大家要同舟共濟。”賈老師說。

賈老師的旁邊還有兩個女人。兩個女人夾著一個中年男人,仿佛押著一個囚犯。賈老師扯了下老張,厲聲說,走啊。老張慌忙就跟著走了。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沒有樹木,沒有花草,甚至沒有晴朗的天空。老張有些發蒙,這是往哪兒走呢?其實,他心里頭是清楚的,只盼著能確認一下。賈老師貼著他的耳朵說,咱這一撥全是橫死的。老張一愣神,猛地撞到柱子上,居然是一根鐘乳石。走在前面的女人連聲驚叫,蛇!蛇!男的說不是蛇,女的才穩住不叫了。老張左看右顧,生怕再躥出個怪物來。賈老師拍了拍手掌,號召大家要團結友愛。

“咱們打回去吧。”壯漢說。

“還能打回去?”老張驚得脫口而出。

“你是哪一個?”壯漢瞪著老張,“那是什么?”

“哦,這是小號。”老張下意識地舉了舉胳膊,“我是老張。”

“小號?”壯漢瞪圓了眼睛,“什么小號?”

“哦,我說錯了。”老張攤了攤雙手,“哎,恍惚了。”

“捶死你!”壯漢握緊了拳頭,身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鐵疙瘩。老張連忙后退幾步,不敢和他對視。小姑娘從大石頭后面閃了出來,笑嘻嘻地問大家怎么才來。她伸著手指,前前后后數了一遍。

“別數了,一共六個倒霉鬼。”賈老師說。

“算上我一個,一共七個倒霉鬼。”小姑娘調皮地說,“走吧,前面就是黑風口。”

一句話,壯漢倒退了兩步,其他人也跟著倒退。老張想不出黑風口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會如此害怕。小姑娘拽住壯漢的胳膊,問他是不是大亮,又拽住中年男人問他是不是吳處長,沒等人家回答,又問胖女人是不是吳處長的老婆。一句話捅了馬蜂窩,胖瘦兩個女人為了誰是吳處長的老婆吵了起來,誰都不肯退讓一步。大亮猛地伸出拳頭,女人立馬閉上了嘴。小姑娘碰了碰老張的胳膊,問是不是賈老師。老張指著鼻子說自己姓張。小姑娘一把挽住了老張的胳膊,親親熱熱地問爺爺好。賈老師突然斷喝一聲:“小丫頭,我們的來歷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姑娘一點都不害怕,坦然說是掃地爺爺告訴她的,還說掃地爺爺囑咐她一定要和姓張的爺爺一起過黑風口。吳處長問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說她叫露兒。老張一怔,露兒?這名字可不吉利,太陽一出來,露珠兒不就沒了嗎?賈老師問露兒是哪里人。露兒的眼神就拉直了。賈老師又問,露兒瞇縫著眼睛說:“這里是不能說真話的,你不知道嗎?”

“是嗎?”賈老師嚇了一跳,“我說真話了嗎?”

2

涼灣的早晨從一陣牛鳴聲開始,我披衣出了屋門,滿山滿谷涌現出焰火一樣的顏色。隨手框來,每個鏡頭都是蓬勃昂揚的。這是我熟悉的顏色,也是我一直想要的風景。房東大嫂告訴我,得再等一會兒才能開早飯。她讓我在附近隨便走走。說話的時候,一群羊咩咩叫著從門前走過,羊群的后面是一片棉絮樣的云朵。

涼灣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車,在加格達奇下的車,休息了一天后繼續換乘。進入森林,我就經常產生幻覺,我以為自己坐在船上,漂蕩在五彩斑斕的林海中。途中,我遇到了一條河,一條靜止不動的河。司機告訴我說那是額爾古納河,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遲子建。真可笑,我壓根兒不知道額爾古納河和遲子建有什么關聯。車子一直順著額爾古納河朝北行駛,一路上,我不停地問自己,快到天邊了吧?

多年來,我一直想拍出理想的圖片。我曾去過許多地方,我不停地走,不停地發現,卻感覺路途越來越窄,窄得容不下我的視野。涼灣算是個例外,不夸張地說,很少會有一個地方像涼灣這樣令我著迷。這個地方很神奇,仿佛前生在這里生活過,一草一木都帶著溫度,帶著感情。我喜歡水,水是有靈性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有水的地方就是有靈性的地方。我繞過一垛一垛發黑的絆子墻,終于,在一棵突兀的樹下遇到了一條并不陌生的河。

后來,村里人告訴我,河邊那棵突兀的大樹是一棵櫸樹。

河邊草灘上的牛群慵懶散漫,它們一直凝視著我。在我看來,這些牛很像一群不會說話的人。我打算蹚河去往對岸,想拍突兀的櫸樹下面的牛和羊,我打算給這一類作品設立一個統一的名字——我與牛羊。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急促的樂聲,如同突然投過來的石子兒,幾乎砸中了我。

櫸樹下,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舉著一把閃亮的銅管小號。

小號聲緩緩而出,是德彪西的《月光曲》,我從沒有聽過銅管小號吹奏的《月光曲》。號手一定不會想到,我這個陌生人居然是一個德彪西迷,德彪西創作的每個音符都刻在我的腦子里,像摩崖石刻一般。在這樣的環境中,在涼灣的櫸樹下,小號的音色讓我著迷。我的眼前出現了月亮,出現了水銀般的月光。

3

老張不了解黑風口,也不明白這一行人為什么一定要往那個地方走,好像那里有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他們。老張不敢多言,也怕被落下,便緊跟著前行。吳處長心思縝密,總擔心被偷襲,每遇到一處高地都要四處瞭望。胖女人咳嗽了一陣后,吳處長提議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會兒再走。大亮發現了一個坑,就帶頭跳了下去,老張和露兒也跳了下去。霧氣涼冰冰的,越來越濃,沒多久,就誰也看不見誰了。大亮有些暴躁,一會兒罵天,一會兒罵地。老張聽得心驚肉跳,擔心他暴起傷人,便朝一邊挪動。露兒貼著老張的耳朵說她想回家。大亮忽然擠過來,問露兒怎么才能回家。露兒沒有回答,大亮一腳踢來,露兒嚇得連聲尖叫。老張趕忙護著露兒,身上挨了幾腳。賈老師攔住大亮,勸他不要亂發脾氣,大亮漸漸平靜了。霧更濃了,老張的眼前一片昏黑,心里頭也是一片昏黑。

“爺爺,我想媽媽了。”

“哦。”

“小姑娘,我猜你是吃了野蘑菇中毒。”賈老師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掐會算啊。”賈老師得意地說。他居然通過露兒的某句話就斷定她是大山里的孩子,又通過露兒說的蘑菇斷定她是誤食了毒蘑菇。賈老師這么一分析,連老張都頻頻點頭。

露兒家的后山上有的是蘑菇,有榛蘑,有猴頭菇,有鳳尾菇,有草菇。說起蘑菇,露兒說這么多的蘑菇中就數草菇好吃。水燒開了,燒得咕嘟咕嘟地響,隨手抓一把洗干凈的草菇扔進水中,焯好后撈出來用井水拔。重新刷鍋燒水,什么調料都不要,只放些咸鹽,瞧好吧,城里人都能把下巴頦喝掉。

“瞎說!”胖女人打斷了露兒的話。

“是真的,城里人都很饞。”露兒說。

“瞎說!”

“是真的,我媽的男人就是城里人,他就把下巴頦喝掉了。”

“打住,你媽的男人是哪一個?”吳處長抓住了漏洞。

露兒一時語塞。老張拍了拍露兒的手,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此時,濃霧散去,彼此又露出頭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有些灰頭土臉。大亮又瘋了,他亂踢亂踹,嚇得人們一陣陣尖叫。大亮朝黑風口方向狂叫,狂叫聲居然給頂了回來,放大了何止萬倍的音量,炸雷般地響。鬧了一陣,大亮爬出坑,晃晃悠悠地走了。露兒喊,大亮哥,你別瞎走呀。賈老師怪她多嘴,朝她打了一巴掌,狠狠地說:

“別管他!”

“大亮哥挺可憐的。”

“他那么兇,怎么會可憐?”瘦女人說。

“大亮哥真可憐,好好的,就被人打了一槍。”

“別瞎說。”老張碰了碰露兒的胳膊。

“爺爺,我沒瞎說,是我親眼看見的。”露兒抬高了嗓門,“有人問大亮哥:‘你是猛子嗎?大亮哥說:‘我不是猛子,我是大亮。那伙人突然朝他的肚子上開槍,大亮哥就倒下去了。”

4

露兒問:“爺爺,你不想奶奶嗎?”一句話刺疼了老張,一幅幅畫面在眼前閃開了。從冬到夏,從老到幼,演電影似的。老張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盈出。他不敢說話,擔心控制不住情緒,擔心會號啕大哭。

“爺爺,咱們能回去。”

“又在瞎說。”老張擦了把淚水。

“爺爺,我回去過,我見過媽媽。”

“瞎說!”老張驚愕地看著露兒,這姑娘,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露兒不管不顧地說她能看見媽媽,媽媽卻看不見她。露兒的表情深沉,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老張的心就軟了,可憐的孩子,算了,讓她說吧,幻覺也好,謊話也罷,說出來總會舒服一些,愿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露兒第一次回去時,耽擱了返回的時間,當即被扒了一層皮。這話聽起來幼稚可笑,如果換作以前,老張是不會容忍的,無論是誰,別說是謊言,哪怕一句小小的夸張言語,他都會不顧情面地揭穿。此時,老張卻不愿意刺激露兒,甚至都不愿意讓她醒來,讓她說吧,可憐的孩子。

眨眼間,露兒失蹤了,老張心里一陣起急。他四下找尋,到處是嶙峋的石頭,大一些的是石頭山,小一點的就像一群漂浮著的小精靈。沒多久,老張就恍惚了,眼前總是露兒被怪獸圍攻的幻影。露兒被咬死了?不會的,露兒不會出事的,不會的。老張驚慌失措的時候,賈老師一把摟住了他,他貼著老張的耳邊,蚊子似的說:“跟你說實話吧,我從來就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賈老師確實夠倒霉的,完全屬于突遭橫禍。當時,他正和鄰家的小媳婦在車里數錢,除了數錢,他們什么都沒做。豈料,小媳婦的老公開來一輛鏟車,小媳婦的老公沒打聲招呼,就將鏟車開到了跟前。賈老師和小媳婦聚精會神地數錢,他們總是對不上錢數,他們數了一遍又一遍,數得心煩意亂。鏟車舉起了大鏟子,朝著小汽車拍了下去。賈老師狂喊:“兄弟,你為的是什么呀?”

“你說的是真的嗎?”老張渾身直冒冷汗。

“你說,這鬼地方到底讓不讓人說真話?”老賈說,“哎,說真話不對,說假話也不對,你就當故事聽吧。”

走過一座石頭山,一陣狂風迎面吹來。老張瞬間被刮得東倒西歪。他摸索著,幾次撞在石頭上,石頭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好像被他撞疼了。一塊巨石擋住了風沙,老張總算站穩了,眼前一片昏暗。頭頂和腳底沒有區別,隱隱約約,頭頂上也有一塊巨石,巨石的旁邊也有一個探頭探腦的老張。老張就想起了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內心有了一絲悲涼,到底是誰拋棄了誰呢?頭頂上裂開了一道縫隙,大風瞬間就被吸走了。世界頓時清涼了許多,一束光亮從縫隙中射進來,剎那間,山川、原野,盡收眼底;剎那間,老張發現遠處的近處的到處都有人,這些人仿佛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從遠處沖過來一隊士兵,排成排,手里拿著長戈,逢人便刺,慘叫聲響徹原野。

“秦兵來了!”賈老師急喊。

“秦兵?”

“你看大旗。”老張看見士兵擎著的大旗上繡著巨大的“秦”字。

“打回去吧?”大亮說,“趁亂打回去!”

老張沒理他。大亮是個愚蠢的人,老張不愿和愚蠢的人打交道。見老張不回應,大亮一把薅住老張的領口,猛蹾了一下,老張頓覺窒息。他緊抓著大亮的手,老張說快松手!大亮松了手,狠狠地盯著他的臉。老張不敢說實話,含混地說:

“大亮,你要心態平和。”

“你放屁!”大亮一巴掌扇了過來。

“大亮,你真的是被子彈打死的嗎?”賈老師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你放……”大亮怔住了,“你他媽的怎么知道?”

5

露兒的一條腿被秦兵割掉了,她靠單腿蹦了回來。老張心疼得直掉眼淚,他手忙腳亂,也不知該怎么處置才好。露兒說:“爺爺,我不疼。”老張打著哆嗦,這孩子,腿沒了,能不疼嗎?老張想幫她包扎傷口,想幫她止血。露兒捂著傷口不讓他亂動,露兒說過一會兒就能長出來。老張嚇了一跳,這是什么鬼話?露兒嗔道:“爺爺,你什么都不懂。”這話硬邦邦地戳來,老張感覺自己的臉有些掛不住,想惱又不能惱,就待在那里。露兒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便拉著老張的手,撒嬌樣地搖著。露兒說:“爺爺,你別生氣,我也什么都不懂。”露兒伸出胳膊給老張看,說這條胳膊也被秦兵割掉過。老張頓覺頭皮發奓,恨不能趕緊捂上耳朵。露兒說:“再長出來的胳膊,就不像以前那般。”見老張發蒙,露兒說:“哪一天腦袋也被割去就慘了。”她一邊比畫著一邊笑,說再長出來千萬別是個丑八怪。

一會兒,露兒長出一條腿來,又細又短,像嬰兒的腿。露兒使勁兒揉著,小腿就像生豆芽一樣長了起來。露兒抬腿,正步,起跳,一組動作完成,就基本上恢復了原樣。老張驚得猶如坐了一回過山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怎么也不會相信這一幕。

“爺爺,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我的腦子就像糨糊,哪里猜得到?”

“爺爺,我看見了星星。那么多的小星星擠在一起,說呀,笑呀,還在一起跳舞呢。”

“星星?”老張連忙仰著臉看,頭頂上面仍然一片昏暗。星星呢?老張感覺自己的腦子更加混沌。

“爺爺,我遇到那個壞蛋了。”

“哪個壞蛋?”

“就是我媽的男人唄。”

“哦,你的繼父?”

“不是繼父。”

老張搖了搖頭,可憐的露兒,滿身的稚氣,同時又有股子說不出的邪氣。一棵小樹,可惜長歪了。老張暗暗揣摩著,如何能把小樹扶直扳正,如何能讓小樹茁壯成長。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他打心里喜歡露兒,真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孫女。

“爺爺,我把他勾進井里了。”露兒的聲音很小,但在老張聽來,卻如同兩車相撞。

“勾進井里了?”老張就覺得天旋地轉。

恍惚間,露兒嘴里長出了一排獠牙;恍惚間,露兒像一只野獸。老張狠狠地甩開露兒,露兒又一把抓住老張的胳膊。老張掙不脫,就狠狠地瞪著她,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如果真能冒出火,老張絕對能燒死她。老張不敢相信這個小姑娘會如此歹毒,她才多大呀?就學會了騙人,學會了殺人。她還是人嗎?她還是稚氣的露兒嗎?老張狠狠地瞪著露兒,他多么希望露兒突然說這全是瞎編的。

露兒朝老張笑,嘴角彎彎,眼瞳里卻閃著淚花。

露兒藏在井里,她知道那個人每天早晨都要出來挑水。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果然來了,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只是鬢角處染了層白霜。露兒突然冒出頭,朝他吐著舌頭。他看見了,“媽呀”一聲扭頭就往回跑,跑了沒幾步,又轉了回來。他站在井口輕聲喊著:“露兒!露兒!你沒死呀?你真的沒死呀!”露兒又冒出頭,朝他招手。他就傻乎乎地伸手去抓露兒,他想把露兒救出來。露兒輕輕一閃,他沒抓住,順勢栽進井里。

老張的眼前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老井,深淵一樣深,深淵一樣黑暗。老張的耳畔是一長串驚恐的呼救聲。老張恨得牙關緊咬,真想讓大亮一拳砸死露兒。老張指著露兒的臉說:“你是魔鬼!”老張一腳踢開了一條亂蹦亂跳的魚,頭也不回地走了。露兒追上來,緊緊抱住老張的胳膊。老張粗暴地推開她,朝她吼:“滾開,我不和魔鬼在一起!”露兒松了手,幾條魚蹦到她的懷里,露兒低下頭,抓住魚尾巴,輕輕地放下去,魚兒游走了。

“爺爺,你走錯了。”

老張站住了,眼前一片昏暗,到處都是坑,有的坑里還傳出打斗聲和呼救聲。他就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下去。地上有些黏,仿佛走進了沼澤地。老張一腳高一腳低地走,有幾次還陷了進去。每一次都是露兒出手將他扯了出來。老張的心里頭翻江倒海般地難受,她怎么可以亂殺人呢?老張堅持不理露兒,露兒就落在了后頭,腳步也越來越沉。老張心腸越來越硬,分開更好,就當從沒有遇見過。

“爺爺啊。”脆生生的一聲呼喚,讓老張的心頭猛然一熱。老張的腳步慢了下來,是啊,她還是個孩子,缺乏正確的教育和引導,受指責的應該是她的媽媽。小樹長歪了,只要用心,總是能扳直的。老張想再試一試,想拯救這個可恨又可憐的女孩兒。老張相信自己能行,相信只要把道理說清楚了,只要有耐心,一定能把她扳直了,一定會讓她沐浴在陽光下。

“爺爺,你知道嗎?他欺負我媽,像狗一樣咬我媽。”

“爺爺,我媽媽變丑了以后,他就打她,每次都打得嗷嗷叫。”

“哦。”老張凝視著露兒,看樣子,不像是說謊。

“爺爺,他對我,還那個……”

“他對你哪個了?”

“他……那個……”露兒的眼瞳里下起了雨。

“他竟然那個了?”老張盯著露兒,盯著她的眼睛,盯著滾落下來的淚珠。他的腦子里轟隆隆地響,似乎有千軍萬馬疾馳而來。他揮著拳頭,狠狠地敲打著胸口,打得砰砰直響。老張一把摟過露兒,給她擦拭眼淚,拍著她的后背。可憐的孩子,換成是自己的親孫女,他一定能和那畜生拼命,節骨眼兒上,老張也能殺人!還裝什么正人君子?

6

號聲就是一縷飄浮在空中的靈魂,我不忍挑開幻覺的胞衣,我擔心會突發不測,會爆裂,會見到讓我措手不及的內核。我假裝和房東大嫂一樣對號手和號聲熟視無睹。這種假裝實在有些滑稽,號聲是存在的,號手也是存在的,再裝下去,那只能說我和房東大嫂是不存在的。

《月光曲》是存在的。

櫸樹下的號聲是存在的。

涼灣櫸樹下的號聲是存在的。

7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想媽媽。

鳳凰山,山鳳凰,

我家有個哭夜郎。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掛心上。

鵝大哥,雞外婆,

紅帽子呀白圍脖。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想媽媽。

老張的腦子里就出現了小星星的模樣,眼前又是幻象翩翩。露兒問他好不好聽,老張說好聽。露兒說:“爺爺,瞧呀,織女星;瞧呀,北斗星;瞧呀,大昴星。”露兒跑著,跳著,好像頭頂上真的有那么多的星星。露兒最喜歡星星了,星星是她的好伙伴,是她的好朋友。媽媽總說露兒是被天神貶下凡間的小星星,是來遭罪的,等遭夠了人間的罪,露兒就會返回去過上好日子。

露兒為什么會被貶下凡間呢?

露兒為什么要遭罪呢?

露兒想不明白。

媽媽說:“你犯錯了唄。”

媽媽說:“犯了錯,你就得下凡,你就得遭罪。”

露兒就想,我到底犯了什么錯呢?

爺爺的暴怒,讓露兒恍然大悟,讓露兒明白自己確實犯了大錯。她不該將他勾進井里,這是殺人害命,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孽。由此推算,露兒認為自己很可能還犯過好多好多的錯,很可能多得數不過來。爺爺說有了錯就得接受懲罰,爺爺說的應該是對的,露兒最信任爺爺。那么,他咬人,他糟蹋露兒,他算不算犯錯呢?既然他犯錯在先,那么,勾他到井里還需要接受懲罰嗎?露兒想不通,她不敢直白地問爺爺,她只能拐彎抹角地問爺爺。有時問得深一些,有時點到為止。

老張能聽不明白嗎?老張也覺得撓頭,他有兩個相互矛盾的結論,可是,他不能輕易下任何一個結論。這個問題得分兩方面來談,不,這個問題得分四方面來談,這個問題得分十六個方面來談。老張越發混沌,他經常張嘴結舌,他還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他試著說懲罰不應是冤冤相報,他試著說懲罰應該按照既定的法律程序執行,他試著說最關鍵的是——懲罰必須由第三者來執行。

這么一說,露兒就明白了。

8

黑風口是一個巨大的關隘,幾個閘口都是柳條編制的柵欄。柵欄邊到處都是人,還有源源不斷走過來的人。許多熟人在此相逢,他們彼此擁抱,彼此問長問短,隨時發出一陣像海浪拍岸般的笑聲。老張覺得挺有意思的。他也盼著能遇到熟人,也想和熟人擁抱,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和熟人說一說。露兒看起來有些萎靡,磨磨蹭蹭不愿意往閘口走。老張突然就釋懷了,嘿,還找什么熟人?有露兒在身邊陪著,還怕寂寞嗎?

大批秦兵揮舞著長戈沖過來,柵欄邊的人紛紛閃避。秦兵清出一塊空地,一個頭領站在高臺上,喊著人名和籍貫,被喊的就按著指令排好隊,接收派發的物品。一群動物涌過來,從人群中穿行,引起一陣騷動。秦兵指揮動物脫離人群,從另外一個閘口魚貫而入。一頭巨大的獅子在高坡上來回游弋,緊盯著下面的動物。動物們看起來都怕它,都夾著尾巴緊走。老張凝視著獅子,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怕獅子,不但不怕,心里還泛起了崇敬親近之情。獅子有了感應似的,朝老張這邊望,老張突然就聯想到死去的父親,父親和獅子的身影重疊。獅子舉起右爪子拍了拍,好像和他打著招呼。老張也舉起右手,朝獅子搖了搖。

獅子仰臉吼了一聲,聲震山谷。

人和動物都陸續進了閘口,黑風口前突然就安靜了。老張招呼著露兒一起進去。露兒一動不動,分明內心里有了主意。老張也不催她,耐心等吧,等她自己想開了就會死心塌地了。露兒磨蹭著,忽然,她要給老張介紹一個朋友。老張莞爾一笑,也不說話,任憑她玩鬧。露兒加重語氣說:“老爺爺和你一樣,都是好人。”老張內心一動,“好人”這個評價讓他挺舒服。露兒扯著老張下了山,一直走到柵欄邊。露兒指著一個掃地的老人說:“就是他,掃地老爺爺。”說完,露兒跑了過去,撲在老人的身上,在老人身上打了幾個丟兒。

“老爺爺,他就是張爺爺。”

露兒一個“就”字讓老張疑惑。老人走過來,像狗一樣嗅著老張的衣服,還問你是誰。露兒搖著老頭的胳膊說:“老爺爺,你別那么兇嘛。”

“露兒,你回涼灣了嗎?”

“回了。”

“露兒,你報仇了嗎?”

露兒面露尷尬之色。老頭兒又急問了一遍,露兒垂著眼皮,支支吾吾地說她錯了,她不該報仇,不該勾那個人下井。聽了這話,老張為之一振,真想好好地夸贊她一回。小姑娘這么快就想明白了,看起來,她的本質是好的。老頭兒緊盯著老張,說:“露兒,別聽他們瞎說,他們可都是騙你的,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俗話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你報仇有什么錯?你說,你報仇有什么錯?”

“老爺爺,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都覺得自己不是好姑娘了。”

“你有什么錯?”

“我不該勾他下井!”

“他不該死嗎?”

“我不該勾他下井!”

“他禍害了你!”

“我不該勾他下井!”

“他不該死嗎?”

露兒抓著老頭兒的手,使勁兒搖著。露兒說:“可是,人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老頭兒舉起掃帚,佯裝要打她。露兒直愣愣地挺著。突然,掃帚拐了個彎,打在老張的腦袋上。掃地老頭兒罵老張是個大騙子,罵他欺騙了一個小孩子;還說老張裝大尾巴狼,如果換成是老張的孫女被人禍害了,報起仇來只會更加狠辣殘忍。老張的心一陣狂跳,他并不覺得掃地老頭兒罵得有多么刺耳,反而覺得自己有些無地自容。露兒拿過老頭兒的掃帚,低著頭掃了起來。老頭兒盯著露兒的腿,跟在后面,朝露兒的腿發功。無論他怎么努力,露兒還是一拐一拐。老頭兒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有氣無力地說:

“露兒,你的仇也報了,是該走了,別再找罪受了。”

“老爺爺,我不走!”露兒跺著腳說,“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9

露兒慫恿著老張和她一起回去看一看。老張實在不忍拂了她的心情,就硬著頭皮跟著往山上走。自打露兒在掃地老人面前一番懺悔和表白,老張就更加喜歡這個小姑娘了。老張愿意多疼一疼她,愿意陪她胡鬧。到了山頂,露兒搶先一步,一頭鉆進了蝙蝠洞。露兒剛一進洞,就翻卷起外衣蒙住了腦袋。老張也翻卷外衣蒙住了腦袋。走了沒多遠,就被蝙蝠啄得魂飛魄散,老張慘叫著順著原路跑了出來。無論露兒怎么央求,他都不想再進去受罪了。露兒說服不了他,就讓他在洞口等著。老張窩在山洼里,困了就睡,醒了就四處亂看。他無意中發現,頭頂上還有一座山;山洼里,還有一個老張。老張以為自己魔怔了,忍不住再看,那個老張也在偷偷地看他,老張一陣心慌意亂。

露兒回來了,這一回的代價是瞎了一只眼。露兒反過來安慰老張,說一點都不疼。老張急得直蹦,這孩子,眼睛都沒了,能不疼嗎?露兒伏在老張的腿上一動不動,老張暗暗禱告,老天爺呀,快讓露兒長出眼睛吧。露兒這次回去又見到了媽媽。這一回找到她可不容易,媽媽在大鵬鎮的一戶人家里當保姆,她的任務是伺候一個癱瘓的少年。

“阿姨,你聽,有人喊媽媽。”

“阿姨,你聽,她說她叫露兒。”

“阿姨,你聽,她在唱歌,‘亮晶晶,晶晶亮,小星星呀想媽媽……”

媽媽怔怔地看著少年,媽媽的嘴唇顫動著,她的手哆嗦著,她流著眼淚聽少年說胡話。少年的額頭滾燙,已經進入昏迷狀態。媽媽忙了很久,少年的高燒依然不退。媽媽打電話向主人報告情況。媽媽放下電話后又揉著少年的胸口,她輕輕地唱著:“亮晶晶,晶晶亮,小星星呀想媽媽。鳳凰山,山鳳凰,我家有個哭夜郎……”少年喊著:“媽媽,媽媽呀。”媽媽緊緊摟著少年,媽媽說:“可憐的孩子,我是媽媽,我就是媽媽。”

露兒揉著眼眶,揉來揉去,疼得齜牙咧嘴。老張心急,跟著露兒來回地走。疼得受不了,露兒就雙手背在身后做蛙跳。一只蝙蝠俯沖下來,露兒張嘴以待,滿臉的猙獰之色。老張顫著聲地喊:“露兒呀,露兒。”露兒臉上的猙獰之容猛然遁去。露兒繼續蛙跳,老張也跟著蹦,他真想替露兒分擔一些疼。露兒停下了,老張也停下來。露兒朝老張笑,老張看見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老張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秦兵揮動長戈追逐著又一撥亂跑的人。大亮藏在巨石后頭,賈老師也朝這邊跑,他的身旁跟著一群豬,他也像豬一樣哼哼。老張一把把他扯了過來。吳處長和他的兩個女人也跑了過來,大家聚在一起,驚得渾身發抖。老張問他們怎么還沒進去,大亮心直口快,他說他就是想打回去!賈老師看起來有些無名火,他忍不住開始埋怨老張,埋怨老張把他們扔下了。老張聽懂了,他只能苦笑以對。吳處長緊握著老張的手,滿眼都是期盼的神色。

老張想說,你們全都誤會了。

露兒露了一下頭,轉身就跑,被大亮擋住了。賈老師急著問露兒去哪兒了,露兒說她一個人玩去了。賈老師軟下語氣來求她,好姑娘長好姑娘短,就差給她跪下了。大亮也軟下來求她,發誓只要露兒把他帶回家,就送給她一套學區房。賈老師拍著胸脯保證,只要露兒帶他回家,他就讓兒媳親自輔導露兒讀書,保證露兒能考上重點高中,將來考上名牌大學。吳處長也要表態,卻始終拿不出像樣的承諾。胖女人冷笑著,讓露兒小心點兒,別上了男人的當。瘦女人也陰陽怪氣地說了些渾話,兩個女人嚷嚷著又要吵起來。露兒解釋,她也想回去,可是,她也沒有好辦法。

“瞎說。”胖女人說,“你有辦法。”

“沒瞎說。”露兒擼起褲子,讓他們看她的腿。露兒的腿一條長,一條短。露兒比畫著說都是秦兵割掉的。

“你們再看我的這只眼睛,也是秦兵摳出來的。”

“果然是大小眼。”賈老師扒著露兒的眼皮,肯定地說。

“真的是大小眼嗎?”露兒緊張地望著老張。老張搖了搖頭,露兒就狠狠地瞪了賈老師一眼。

秦兵再次沖過來,朝老張刺去。老張慌不擇路,隨口喊了句:“別呀,我是好人。”秦兵舉著長戈猛刺過來,老張連滾帶爬閃開了。秦兵又朝賈老師刺去,賈老師多了個心眼兒,連忙喊:“別呀,我是壞人!大大的壞人!”秦兵也沒刺中他。大亮發了狂,他一把拽過來一個秦兵,扼住了他的咽喉。秦兵們舉著長戈,也不刺他,只是從四面八方朝他擠來。大亮威脅說:“再擠,我就捶死他。”秦兵不為所動,潮水般地涌向大亮。隨著聲聲慘叫,大亮下半身被擠實了,擠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10

號聲在涼灣的上空徘徊。

月光的世界,那真是一個美妙的世界,那個世界里的每個人都會懺悔,那個世界里的每個人都期待被神秘的力量救贖。

涼灣的秋天是靜美的,涼灣的秋天也是沸騰的。滿山的紅葉,滿山的綠葉,滿山的五彩繽紛的葉子。站在大山之巔,山腳下,一條年輕的河從北朝南蜿蜒而來,在一棵巨大的櫸樹邊站住了腳,聆聽著德彪西的《月光曲》。

德彪西的《月光曲》是象征性極強的樂曲,音樂界不乏解讀這支曲子的論文,我沒有那么專業。我的解讀是非理性的。《月光曲》描述了生死轉換,這個轉換讓人眼花繚亂。德彪西創造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道德標準完全按照他的理想設計而成。

我有許多次機會可以和號手交流。有一次,我們走得很近,彼此還對視了一眼,又迅速避開了。我不想打擾他,我希望他是隱形的,我希望能持續地聽他吹奏《月光曲》。

11

——云頂山上有一株水晶蘭。

——你得把水晶蘭摘下來,送給露兒。

——也叫阿彌花,很好認的,三種顏色。

老張突然驚得汗毛倒豎,一路上,全都是昏天黑地的,哪來的顏色?好吧。老張姑且相信了,相信有那么一株神奇的花。好吧,那又怎么樣?

——我剛來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就想啊,一直沒想明白得到這株花對我有什么意義。沒想明白,我就不能摘。直到遇到了露兒,我才明白,水晶蘭是留給她的。全世界,只有露兒才配得到它。

——你看露兒的眼,干干凈凈的,就像一條小溪,明澈透底。我們哪個人有她這么清明,這么純潔?露兒總往回跑,去看她的媽媽。你以為她有那么大的本事?那都是我在暗中幫忙的,只是,我的能力有限,我無法化解露兒承受的苦難。

露兒不該報仇嗎?

露兒朝那個禍害她的畜生喊了一聲,那畜生猛地就定住了。他嚇壞了,他扭頭就往回跑,跑著跑著又停住了。露兒又躥了出來,喊了聲“救我”。那畜生反身朝井邊跑來,他居然良心發現想救下露兒。畜生伸出手,還喊著,露兒啊!露兒就沉了下去,那人抓了個空,一頭栽入井里……

——去吧,去摘下神奇的水晶蘭,讓露兒回家吧。

老張怔住了:“等等,你說什么?你是說拿到水晶蘭,就可以回家?”掃地老頭。嘴角上翹,露出譏諷的神色:“怎么,你也動了貪心?”老張連做了兩次深呼吸,平靜地問:“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秘密?”掃地老頭兒說:“目前來說,只有你是真心喜歡露兒的,不會和她搶這個回家的機會。”老張突然就莊嚴起來,這句話,戳中了他心里頭最柔軟的地方,讓他如沐春風。老頭兒擎著掃帚,指著頭頂說:“露兒每天都應該見到星星,不是嗎?”老張點著頭說是。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老張又問:“你呢?你把水晶蘭送給了露兒,不就失去回家的機會嗎?”老頭兒低頭掃地,掃出去很遠了,朝這邊舉了舉掃帚,轉身消失在更加混沌的世界里了。

老張繞過巨石,回到這邊。剛坐下來,一隊大雁從頭頂上飛過去,其中一只大雁蹬了老張一腳。老張慌忙蜷縮起身子,久久沒敢動彈。水晶蘭,果真有這么神奇嗎?露兒得了這株花,真的能找回家嗎?老張覺得胸中有些酸楚,將來,露兒還能想起他這個爺爺嗎?假如,自己拿到水晶蘭呢?老張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會這么骯臟呢?怎么會這么無恥至極呢?賈老師靠過來,小心地問:“那老頭兒跟你說什么了?”老張沒有回答。賈老師說:“老張,你一定有辦法回家,是不是?”

露兒被躲在巨石后面的吳處長一把抱住,露兒喊救命。老張試圖解救露兒,卻被胖瘦兩個女人死死拖住。露兒臉上全都是血,露兒懊惱地說她的耳朵被秦兵割掉了。老張急著問能不能長出來。露兒說快松手呀。吳處長松開了手,卻擋住了去路。露兒揉著傷口,沒一會兒長出了一只耳朵,簡直像兔子的耳朵。老張說:“夠了,別長了。”露兒也急著喊:“別長了,別長了。”賈老師問露兒是怎么回去的。露兒就佯裝聽不懂他的話。賈老師抄起一塊石頭,吳處長和兩個女人也抄起了石頭,那樣子,只要露兒敢說一個“不”字兒,就有她好看的。

“爺爺。”露兒看著老張。

“露兒,跟爺爺去吧。”老張憂傷地說,“咱不在這里糾纏了。”

12

黑風口溝深林密,陰森可怖。進了閘口,賈老師便開始長吁短嘆。老張不愿意招惹他,就拉著露兒走在前面。露兒蔫蔫的,像一朵枯萎的花朵。老張想問安慰她,幾次話到嘴邊又打住了。算了,很快,露兒就會驚喜的,讓秘密在心里頭再溫暖一會兒吧。想到露兒驚喜的模樣,老張也忍不住要笑了。多好啊,小姑娘可以堂堂正正回家了,可以堂堂正正見媽媽了,這很像是一段神話故事。露兒眼尖,看見了一朵花兒,便伸手摘了下來。露兒嗅了嗅花兒,便拿給老張看,讓他猜猜是什么花。老張辨別不出是什么花。吳處長嚇唬露兒,說露兒擅自摘花要受罰的。露兒慌忙扔掉花,連著朝吳處長扮鬼臉。賈老師撿起花,自言自語地說:

彼岸花,

花開彼岸,

花開無葉,

葉生無花,

獨自彼岸路,

多少煙花事,

盡付風雨中,

多少塵間夢,

盡隨水東流。

露兒聽著有趣,就扭頭問賈老師在嘀咕什么。賈老師白了她一眼。老張扯了一下露兒的手不讓她多嘴,露兒扮了個鬼臉,她吐了下舌頭。露兒吐出來的舌頭居然有手臂那么長。老張驚得毛骨悚然,這又是什么征兆?他連忙扭過頭,伸手遮住嘴,朝手心吐了下舌頭,感覺自己的舌頭正常。再看,賈老師的臉更黑了,猶如抹了一層煤灰;吳處長和胖瘦兩個女人也好不了多少,胖的變瘦了,瘦的更瘦。進了大峽谷,一群動物靠過來,動物們個個垂頭喪氣,一個跟著一個,安安靜靜地走。走到最窄處,人和動物合成一列縱隊。露兒有些害怕,總回頭看老張。老張也害怕,與豺狼虎豹同行誰不害怕?一只大老鼠突然掄起尾巴,抽在露兒的胳膊上,露兒驚叫著抱住了腦袋。老張扯了一下老鼠的尾巴,老鼠閃開了,又甩了一下尾巴,尾巴梢兒結結實實地抽在老張的臉上。老張一腳踩住了老鼠尾巴,老鼠扭頭就咬。后邊躥起來幾只更大的老鼠,貼著崖壁朝老張俯沖下來。老張抓住一只奮力甩了出去,其他幾只老鼠上躥下跳攻擊著老張。露兒尖叫著:壞老鼠!死耗子!老張打紅了眼,抓一只扔一只,沒一會兒,老鼠們就沒了蹤影。

峽谷變寬,動物與人分開了,人在上面走,動物在下面走。拐了一個彎,迎面看見那只威武的獅子。獅子旁邊是一群老鼠,仔細看,是被老張打跑的那幾只老鼠。露兒害怕,不敢前行。老張說:“是禍躲不過,獅子也得講理。”獅子吼了一嗓子,聲音低沉渾厚,已經停下來的動物們像被抽了頓鞭子,趕忙奮力前行。獅子看著老張,老張看著獅子,獅子旁邊的老鼠們嘰嘰喳喳,躍躍欲試。獅子揮起前爪,砰砰幾爪子把老鼠打飛,仿佛是打給老張看的。老張懂了,朝獅子抱拳,大聲喊謝謝了。

出了峽谷,迎頭遇到了一條河,河面上霧氣繚繞。賈老師趕到前面,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也搞不清楚這條河是什么河。露兒有些憂郁,落在后面,一言不發。老張逗她:“露兒露兒,后悔了嗎?”露兒看了老張一眼,那表情,分明是后悔了。想到露兒馬上就要面臨驚喜,老張就忍不住笑了。露兒跺著腳,氣哼哼地說:“爺爺,就賴他們。”老張看了一眼那幾個人,搞不清楚怎么會賴他們。露兒說:“他們逼我,要我帶他們回家。”老張故意說:“能帶就帶唄。”露兒說:“太遭罪了,帶他們回去,那是害他們。”老張心里頭暗暗贊嘆,這個小丫頭,還懂得愛護別人,確實難能可貴。想著露兒就要回到家里,只是,她需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老張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太杞人憂天。掃地老頭兒都沒有辦法,他哪來的本事去化解屬于露兒的苦難?

“露兒,你要記住,無論如何,都要做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

“爺爺,我聽你的。”

賈老師走在了前面,他比畫著,不斷地說:“忘川河,忘川河。”露兒忍不住問忘川河是什么河,賈老師沒理她,繼續比畫著說河上的那座橋就是奈何橋。吳處長等幾個人就伸著脖子朝河上面看,看了一會兒,橋就顯露出來了,越來越清晰。老張有些著急,水晶蘭在哪兒呢?露兒得回去呀,得趕緊找到水晶蘭。老張東看西看,就看到了一座孤山。不算高,卻很陡,石上刻著幾個篆字,仔細辨認,是“云頂山”幾個字。老張拉著露兒,悄悄地離開了賈老師,朝云頂山那邊快走。露兒有些疑惑,連問老張要到哪兒去。老張示意不要亂說話,并低聲說:“你不想見媽媽嗎?”露兒的眼神一下子就拉直了,她的嘴巴張著,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張朝云頂山努了努嘴,露兒點了點頭,跟著緊走。老張和露兒翻過欄桿,一會兒就到了山腳。回頭看,那幾個人還在河邊指指點點,根本沒注意到這邊。老張讓露兒在山腳下等著,他說他有重要的事要辦。老張奮力朝山上攀登。真怪,怎么突然就有了這么大的力氣?簡直就像訓練有素的攀巖運動員,無論多么高難的動作他都敢做,而且動作穩穩當當。有塊石頭松動了,老張閃了一下,石頭從身旁掉了下去。他單手掛在空中,一點都沒有慌張。他摸到了一塊尖石,雙臂用力,翻身躍上了山頂。

山頂上只有桌面那么大的一塊平地。老張一眼就看見了石縫里長著的一束花,有紫色,有藍色,還有白色的花瓣。水晶蘭啊,真的要好好謝謝你,你將拯救一個單純的小姑娘了;水晶蘭,小姑娘很可愛,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是,她能改好的,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善良的好人。

一只手伸過來,將水晶蘭拽了過去。是賈老師!賈老師得意地搖著水晶蘭,得意地嗅著水晶蘭。老張傻了,怎么會這樣呢?所有的設想、所有的美夢都成了泡影。

13

德彪西設計建造了一處獨特的、古怪的、非塵世的音樂世界。在我聽來,是一維的,是二維的,是三維的,是若干維度的音樂世界。這個世界的每個生命和非生命都是合作的關系。感謝號手,他準確地敘述了德彪西的世界。

那天,我們終于有了交集。他夾著小號,來到我的面前。

我們互相點了下頭,他朝我微笑,笑容中有些許羞澀。我也朝他微笑,就像面對老朋友一樣。他說:“吹得不專業,見笑了。”我朝他伸出了大拇哥。我說:“小號版的《月光曲》讓我震撼。”

“你也喜歡《月光曲》?”

“是的,我可能聽懂了最深處的東西。”

“真的嗎?”他的眼睛一亮,聲音有些顫抖,他可憐兮兮地問我:“你說的是真的嗎?”

剎那間,我看見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

14

溝里躺著兩個人,一個是賈老師,一個是吳處長。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誰也制服不了誰。賈老師的手拼命朝前伸,差一點點就拿到了水晶蘭,吳處長死死地勾住他,讓他寸步難移。老張跳了下去,撿起了水晶蘭。賈老師怒吼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突然有了神力,猛地掙脫了吳處長,爬起來伸手去搶水晶蘭。獅子突然躍了下來,揮爪子扇了一下,賈老師像張紙一樣飄起來,又重重地摔在吳處長身邊。老張爬了上來,獅子跟上來在旁邊護衛。老張朝獅子鞠躬,獅子坦然接受老張的致敬。老張把水晶蘭遞給露兒,露兒不明白這株花是什么來歷,有些手足無措。老張把花塞到她的手中。

“孩子,回家吧,找媽媽去吧。”

“爺爺。”露兒明白了,慌忙把水晶蘭往老張的懷里塞。

人們朝這邊涌來,越聚越多。賈老師鼓噪著:“搶啊,誰搶到小姑娘手里的花,誰就能回家。”人群亂了,人們拼命朝這邊擠來,就連動物也都跟著沖過來。獅子衛護著露兒,連聲吼著,叼起一個甩開,又一批上來,再叼起一個甩開。眼看著,露兒和老張就要被擠扁了。

“露兒,你想讓我們都完蛋嗎?”

“露兒,大聲說,‘水晶蘭,水晶蘭,我要回家!”

無數只手伸過來,有的已經拽住了露兒的胳膊,有的已經拽住了她的衣服,有只綿羊叼住了露兒的手腕。人們拼命地喊:“水晶蘭,水晶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露兒尖叫著,拍打著,撕扯著。老張拼盡力氣吼著:“快走呀!”

“爺爺!水晶蘭,水晶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露兒拔地而起,瞬間就飄到半空中。扯著她的人都摔了下來。露兒喊著:“爺爺呀!”老張朝著露兒揮手,大聲囑咐著:“孩子,記住,要做個好人!”露兒飄來飄去,依依不舍,說:“爺爺,我會想你的。”老張說:“快走,媽媽等著你呢。”一陣微風吹過,露兒朝著來的方向飄走了。

人群凝固了,頓時,山谷里鴉雀無聲。

獅子一聲怒吼,這些迷醉了的人都醒悟過來,都哭著散開了。獅子回到巨石上趴了下來。老張下到溝底拽起賈老師,朝賈老師說聲對不起。賈老師伸出長舌頭,舔了一下老張的臉。老張攙扶著賈老師,招呼著吳處長一起來到橋邊。橋頭上的石碑上寫著:行善事的走上層,善惡兼半的走中層,行惡的就得走下層。賈老師叮囑大家千萬別走錯了,還說要好聚好散各自珍重。吳處長背著手,苦笑著說:“我這個人吧,從小就要求上進,除了兩性關系上有些瑕疵,其他的還算說得過去。你們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自己說!”瘦女人說。

“算了,我就算善惡兼半吧。”說罷,吳處長就像舞臺上的花臉一樣邁著八字步,朝中層橋面走去。胖瘦兩個女人,想都不想,跟著去了。老張掂量著,這輩子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好事,可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像吳科長那樣走中層還不甘心,朝上層去?還確實有些不夠資格。

老張犯了難。

15

號手的來歷房東大嫂不是很清楚。不但她不清楚,她保證全村人都不清楚。房東大嫂肯定地告訴我,號手是外鄉人,每年秋天都要從南面來,來了就四處溜達,喜歡吃蘑菇,喜歡聽故事,喜歡亂打聽,喜歡吹號。房東大嫂說在鄉親們的眼里,他就像一個活生生的游魂。

冬天來了,大山枯萎了,我也該回去了。這天,我正在房間里準備行裝的時候,房東大嫂進來,告訴我吹號的那個人中午時被攆走了。

“為什么要攆他?”

房東大嫂不知道內情。我估計即便知道內情她也不會告訴我的。下午,我進山拍了一組照片,打算這就離開涼灣。沒有了清脆的小號聲,山川、河谷、櫸樹,甚至牛群都顯得沒有了生氣。我朝櫸樹那邊望了一眼,櫸樹下空空蕩蕩,仿佛時間與空間都定了格。我從另外一條小路回到了村里,房東大嫂急著告訴我,吹號的人正在村口等著我。

“快去吧。”房東大嫂說,“他說他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

16

秦兵頭目站在巨石上講話,他說人群里有奸細,需要趕緊找出來,將其打回老家。人群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吳處長跑了回來,舉著雙手喊:“我是奸細,把我打回家去吧!”全場都跟著喊:“我是奸細,把我打回家去吧!”秦兵抓住吳處長,讓他伸一下舌頭。吳處長的舌頭伸得足夠長,還諂媚地舔了下秦兵的臉。秦兵讓他朝儀器上吹氣,查驗了數據后,秦兵將他挑起來摔向山崖,吳處長的慘叫聲久久不絕。秦兵又挨個兒檢查,結果,老張就被圍住了,圍了一層又一層。

獅子吼了一聲,秦兵有些膽怯,紛紛退卻。獅子跳下巨石沖過來,秦兵讓出了一條路。老張攤開雙手,解釋說自己不是奸細。秦兵頭目吹響了哨子,秦兵再次擠壓著老張,老張就朝獅子喊:“救我呀!”獅子也被秦兵擠住了。老張掙扎著,大聲辯解著。秦兵頭目朝老張的臉猛擊一拳,打得老張暈頭轉向。秦兵頭目不停地打他,老張頓覺靈魂被打出了竅,頓覺輕飄飄地升了起來。那么多的人就在腳底下了,都朝他伸出手,都喊:“奸細!該死的奸細!”獅子仰起臉,長嘯一聲,聲音雄渾,仿佛一陣天雷。老張就覺得有根線,從后尾扯著他往回牽。腦頂上是昏暗的山川,腳下也是昏暗的山川,扯著扯著就來到了黑風口。老張跺了下腳,速度就慢了。閘口前有許多人,還有許多動物,都在等著進來。老張想找到掃地老頭兒,告訴他心愿已成,轉念一想,真是多此一舉。

老張穩穩地飄著,朝著來的方向飄著。

山洼里,有個小姑娘,仰著臉躺著,雙手揉著一條腿。姑娘有些惱,朝細腿狠狠地砸了一拳。細腿顫抖著,看起來還沒有嬰兒的胳膊粗。是露兒,是她。老張就喊:“露兒!露兒呀!”露兒坐了起來,四下看著。老張喊:“露兒!露兒!”露兒猛抬起頭,看見了老張,她爬起來,朝老張招手:“爺爺!爺爺!”老張跺了下腳,居然就停在了半空。他想跳下去,卻怎么也跳不下去。他趴下來,朝露兒伸出手去,露兒也朝他伸出手,兩只手就要觸碰了,卻怎么也碰不上。

“露兒,你怎么會在這里?”

“爺爺,我做了一回好人。”

“水晶蘭呢?”

“爺爺,我見到他了。”

“見到誰了?”

“爺爺,我錯了,不該勾他入井。”

“爺爺,我把水晶蘭送給他了,讓他回家去。”

“爺爺,我又是好姑娘了!”

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爺爺想讓你重生,爺爺不是讓你放棄,露兒,爺爺騙你了,爺爺不是那個意思。露兒,你怎么這么傻呀,露兒,你不是說這里不許說真話嗎?爺爺說的全都是假話,露兒啊露兒。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老張的嘴被堵上了,老張成了啞巴,老張淚流滿面,面對著孤零零的小姑娘,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露兒努力伸著手,笑著,目光卻充滿了驚恐。老張想抓住露兒,想帶著她一起回家。猛一使勁,突然飄了起來。露兒追著,一蹦一跳地追著,露兒喊著:“爺爺!爺爺!”露兒的身影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弱。老張跺著腳,狂喊著:

“停下,快停下吧!”

那根線扯著他,越飛越快,閃電一般。老張看到了一道閃電,一道像青絲一樣細長的閃電。閃電的后頭隨著一串暗啞的男人的聲音:“水晶蘭,騙人的,全他媽的騙人!”聲音被拋起來,如同突然掉進了水井中。

露兒呀……

老張就像一棵春芽,從泥土中鉆了出來。接著,老張以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速度鉆進了蠶絲殼里。頓時,暖暖的;頓時,軟得不能再軟了。老張睜開了眼,他又看見了醫生,看見了護士。溫暖的陽光灑滿了病房。

“謝天謝地,爸爸醒過來了!”兒子帶著哭腔喊。

病房里一陣歡騰,老張迷瞪了一會兒,突然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你?”老張跌入井里一般。

“是我。”護士點著頭,連聲說,“是我是我。”

“就是她一直給你做按壓。”兒子說,“爸爸,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老張又開始迷瞪了,他瞪圓了眼睛,左看右看,仿佛都認識,仿佛又都不認識。他閉上眼睛,老張迷瞪了一會兒,突然咧開嘴,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作者簡介

于永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出版8部文學作品集。中篇小說《馴馬師的無罪推理》獲遼寧文學獎,《指燈為證》獲《中國作家》第五屆劍門關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跳舞者》獲大連市第十三屆“金蘋果”長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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