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保鮮期特約店（外一篇）

東瑞

好，等著你的好消息。

母親望著小丁走向大門的背影，又大聲地將他喊住。

我再說一遍，什么都不重要，就是保鮮期第一，要選最久的！

知道了，媽，你連這一次都啰啰嗦嗦講了八九遍，我兩耳都起繭了。

你看這些，就是保鮮期太短，吃了怕出什么事，丟棄又太浪費！

母親將兒子拉回廚房，打開雪柜最下冰格和其他各層給他看，指著那些凍蝦、鮭魚、鱈魚、餃子、橙汁、豆腐、面包等物，說，東西都花錢買來，你老爸一向粗心大意，沒看有效期，沒多久就過期了！

知道了，媽。

還是我陪你去吧？我真不放心你。今天選的又不是一般東西。

不了，媽，你就讓我徹底斷奶吧，我都四十了。

母親哈哈大笑道，我就相信你的眼光一次。

小丁走進超市，走過蔬菜區(qū)域，水果區(qū)域，飲品、凍肉、凍魚區(qū)域，雜糧區(qū)域，醬醋區(qū)域，早餐區(qū)域，公仔面區(qū)域……看到前面就是目的地，心情驟然緊張起來。他雖是罕見的狂購男，每次出門多少都會掃些貨帶回家，但粗心大意的他常常忽略看保鮮期，以致食物逾期丟棄。家里冰箱各種溫度的單元格已經爆滿，母親千囑咐萬交代不要再購物，母親說，你缺的只是身邊人！另一半！

是的，今天選的不是普通的對象。一輩子都要靠在身邊哩。

邊走，并不如煙的往事就如錄像回帶那樣快速在腦海掠過，自由戀愛啊、父母之命相親的啊，都失敗了。多年前好不容易登記、試婚過一次，關系只是維持大半年，保鮮期就過，彼此選擇和平分手。

幾年前世界頂級科學家和醫(yī)學家聯(lián)手，經過無數次試驗，終于發(fā)明了婚姻保鮮疫苗。它可根據每個人不同基因、荷爾蒙分泌情況、血型等等因素，接種適當的婚姻保鮮疫苗，之后就可以擁有保鮮期長短不同的婚姻生活，成為人類的世紀性大事。

2071年1月，島城訂購的婚姻保鮮疫苗運到，蜜月期內的男女固然需求若渴，婚后患感情厭倦癥的憤男怨婦更是如遇救命稻草，網絡預訂排期很長。直至2072年1月3日，小丁好不容易輪候注射完成。他很幸運，婚姻保鮮期可以長達80年，母親非常高興，今天就一直交代，你要找個保鮮期旗鼓相當的老婆才好！

小丁快走到婚姻區(qū)域了，他先是看到墻上張貼著一張表格，統(tǒng)計著半個世紀以來島城的婚姻保鮮期百分比：

2年（紙婚）20%，5年（木婚）60%，10年（錫婚）10%，15年（水晶婚）5%，20年（陶婚）2%，25年（銀婚）2%，30年（珠婚）1%，40年（紅玉婚）0%，50年0%。

他讀完搖頭嘆息，沉思一會后繼續(xù)走。

島城最大的超市，早已相應地劃出一個大區(qū)域，特設了一個婚姻自由對談大型茶座，約擺有一百張雙人臺、兩張小椅子，一張讓登記付費了的相親男或女坐著，另一張空出，讓有意的坐下。最重點也最令人矚目的，是坐著尋覓另一半的在左邊臂膀處套上了粉紅色袖章，和食物一樣，印上了出生日期和婚姻保鮮期，字體很大，遠遠就可以看到，不像食物包裝上的出產日期和有效期用了最小的字體，印在你需要費時費眼才能找到的地方，還得借助放大鏡看。

來找對象的不少，到處是哈羅、您好的招呼聲。他們臂膀也都掛上印了出生日期和婚姻保鮮期的粉色標志。走進特殊市場（茶座），大家第一眼看的就是保鮮期，第二眼才是長相，這是母親教導他的原則。

茶座差不多坐上五成了。小丁繞了一大圈，算是走馬看花式地巡視，那些稍微漂亮的美女前面都排著好幾個男人，他遠遠看到一位不很美的女的，臂膀上寫著保鮮期為80年，大喜，趨前打招呼，您好！

您好，請坐，小姐也站起來招呼。

小丁坐下，覺得對方雖不是大美女型，但也不丑，屬于中，禮儀得體，談吐優(yōu)雅，很惹他好感。

他第一句是，我們保鮮期都是80年，太難得了。

是啊！請問是處男嗎？她問，她自稱小婉。

不是，結過一次婚，半年就離了。

原因？

失業(yè)半年，還沒找工作期間，就嫌我沒本事、沒錢，她不能共苦，求去。

這樣啊？

您呢？

哦，我也不是小姐了，是女士，也有過一年婚姻，丈夫病逝。

哦。

彼此又詳細、真誠地談了自己的家庭、學歷、工作、收入、目標、生育、對愛情婚姻看法、優(yōu)缺點、興趣愛好、婚后的計劃等等情況。談得很投契，好感不斷升溫。為安心起見，雙方最后還看了彼此的婚姻保鮮期疫苗的接種證明。

小丁說，不嫌我？

什么？

這個，小丁指了指自己的臉，說，我是大丑男。

小婉大笑，不丑啊，我看好帥的。

一向自信心不足的小丁大喜。看來彼此應該是沒意見了，小丁掏出手機。

小婉問，打給誰？

向老媽報告喜訊。

慢點，您還有一道程序沒完成。

小婉站起來，微微翹起嘴唇，閉上雙目。

小丁心領神會，輕輕摟抱小婉，彎腰俯首吻了下去。

十分鐘后小丁才松開，就打給母親，媽，圓滿成功了，她的保鮮期也是80年！

太好了！母親狂喜大叫。

（選自中國臺灣《文創(chuàng)達人志》）

遇見，生命中的螞蟻

那年，我攜眷來到這小小島城，心情頗為失落。

我雖正處盛年，但島城百業(yè)不興，只能毛遂自薦地到一家小公司打工，送貨兼推銷，日薪制，推銷額超過才計獎金。

以薄薪養(yǎng)家活口，捉襟見肘，幸虧妻子任勞任怨，照顧一對小兒女。

不過，我的心情依然郁悶不樂。

哪料，大自然界那很不起眼的小不點，竟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膯l(fā)和轉機。

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后，妻在家陪著一對小兒女小睡，我以悄然的眼色暗示妻子，我到附近的公園走走、散散心。

秋季風兒的誘引總是那樣令人情不自禁，我慢慢走進那個公園來，選一張濃密樹蔭下的長木椅坐下。環(huán)顧四周，長亭飛檐，湖水清澈，百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美須飄拂。風兒猶如富有節(jié)奏的海浪一陣陣拂送過來，一掃一星期來的精神疲憊，令我酣然入夢。

不久，我聽到遙遠處仿佛有人喊著我的小名，怕是在夢中，揉揉眼睛，看到右邊大榕樹底部似乎有異動，一片忙碌。我看到一片殘葉正在移位，不禁大奇，頓時精神起來，一看，微微吃驚，那是無數螞蟻，爬成一列好長的“黑線”隊伍，將榕樹的底部繞了一大圈；再仔細觀察，沒錯，也許是天氣涼了，它們全體動員，出征尋找和儲備過冬食物吧。它們全都圍繞在大樹下的土坡和木長椅周圍。我估計今天或許是有人像我一樣坐在這兒小憩，一邊吃零食一邊讀報，丟棄下不少剩余食品包裝和食物殘屑吧。最叫我大吃一驚的是它們的數量非常多，隊形整齊，所搬運的都是比它們身體大好幾倍的食物：有的是蒼蠅尸體、米粒，更不可思議的還有遭壓碎或肢解的蟑螂遺體，都由好幾只螞蟻一起扛著爬動……以前讀過數據，說螞蟻在動物界，尤其在昆蟲界享有盛譽，能夠搬動比它體重超四五倍的東西，這豈不是名副其實的軀體最細小的、了不起的海格力斯嗎？甚至比大象還厲害哩。不過，它那爬動的緩慢程度，據說都遠不如蝸牛和烏龜喔！

我內心泛起一陣感動，油然回想這些年我一家子的遭遇和困境。我愛怨天尤人，內心焦急，想盡快改變命運，找到好差事。我嫌棄目前這間小公司給我的薪酬太少，既不能解決我一家的困境，做下去似乎也無啥好前途；長此以往，如何飽暖？如何置業(yè)？然此刻看到螞蟻王國里螞蟻們?yōu)榱嘶蠲绱隋浂簧幔慌滦量唷⒉慌戮徛诹ι踔疗疵瑳]有萬分的耐心和強大的毅力，如何辦得到啊！我一時感到慚愧，難道人不如蟻？一瞬間我浮想聯(lián)翩，想到自己的急于求成是不對的，既然沒有新的工作，那就先安下心來，只要勤力認真負責地做下去，節(jié)衣縮食，日子，一家四口不還是可以將就地過下去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機緣未到，慢慢找機會吧。我安慰自己：何況，目前小公司待我不薄，老板有信心將公司發(fā)展得更好，那時，也會加我工資，我豈能在他處在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時刻一走了之，不與他甘苦與共？想想螞蟻，一步一步地爬動，一步一步地搬動，從不氣餒，最后也達到它們的終極目標啊。

我繼續(xù)觀察，扛著那小殘葉的是數百只螞蟻，原來，是葉子阻擋了螞蟻們運輸備存食物的漫長小路，這一群就在掃除途中遇到的所有阻礙物。

回家，吃過晚飯，坐在沙發(fā)與妻子閑聊，我說，這家小公司我還是先做下去，看看情況再說。妻子說，對，騎牛揾馬，見步行步，哪有一步登天的？

大概有兩三年光景，工作特忙，闊別公園。偶然一個周日午后，我又走來這公園拍攝花草。初冬，冷風徐徐吹來，催人入睡，我依然坐在上次那張木長椅上昏然入夢。仿佛又有人呼喚我的小名，我醒來，又看到樹下龐大的螞蟻王國。一大群螞蟻在搬動不知哪里尋覓得到的碎肉顆粒，看來是有人將沒吃完的盒飯丟棄在草叢中吧，螞蟻們發(fā)現(xiàn)了殘肉剩飯如獲至寶，發(fā)揚互助精神，又以接力和互助方式搬到它們定居的洞穴里。東西重，路途遙，它們開展了動人的接力長征。一段路后，就由另一批在那里等候的螞蟻繼續(xù)搬動。不知怎的，我想到妻子對我的鼓勵和體諒，孩子們對我的敬愛和孝順，老板對我的重用和信任，心頭一時暖熱，我不該自棄……

我在那家小公司，前后堅持做了十年，從螞蟻們的勤奮和鍥而不舍精神獲得啟發(fā)和力量，終于遇到公司的大轉機。老板發(fā)展得很好，好朋友入股，更是帶來了盛大的黃金時代，我的薪酬翻了好幾倍，家庭經濟大大改善。老板也是百年難遇的大貴人，讓我主理一家大分行，僅幾年，我就自購了物業(yè)，一家人的日子更上了一層樓。

我欽佩螞蟻族群那種勤奮、不怕勞累、堅持不懈的精神，我喜歡它們那種對生活超負荷的承擔，對生命和生存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不計得失的努力。若不是十幾年前在公園的相遇，以及它們?yōu)樯睢闇仫柕膫ゴ舐熊妼ξ耶敃r困惑的啟發(fā)，我也不會努力走到今天。小小螞蟻只有細小的軀體，做出的卻是那樣堅韌的行為；它們若不是空巢出動，勤奮堅持，如何迎抗風雨來襲、烈陽灼膚？如何度過漫長秋冬？

我將螞蟻的故事寫成一篇題為《螞蟻王子》的童話，收在我一本童話集中，送給我兒女們看，我說，螞蟻是英雄，在弱肉強食的世界，它們絕對是生活的強者和勇者。螞蟻，是我心目中最尊敬、最欽佩的海格力斯，最了不起的、百煉成鋼的英雄！

（選自中國臺灣《文創(chuàng)達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