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
小說是關于時間和空間的敘事。但在創作實踐中,人們往往更多地重視小說的時間性存在,而忽略了小說的空間性存在。空間不僅是主人公活動的地點,更是故事情節推進必不可少的場景。《紅樓夢》是關于大觀園的空間敘事,《水滸傳》是關于水泊梁山的空間敘事,《阿Q正傳》是關于未莊的空間敘事。在這里,每一個空間都在向讀者釋放著特定信息,進而形成其獨有的“敘述場域”。
所謂“敘述場域”,可以理解為作者精神傾注、筆墨揮灑的特定空間,以及在其作品文本中所表現出來的與這一特定空間相匹配的精神意蘊和風物特色。
敘述場域一旦建立,作者的作品文本便具有了文學審美意義上的獨創性、特異性和專有性,作品文本便打上鮮明的個性符號。
作為篇短制微的微型小說,由于無法像其他體式的小說那樣鋪排文字,其作品文本的個性特色尤其難以顯現。所以,更應該像動物建立自己的領地標識一樣,積極主動地建構屬于自己的敘述場域。用文學批評學者郜元寶的話說,找個地方很重要。敘述場域的建構,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質地和成色。
因此,觀察當代微型小說的生發演繹,梳理敘述場域的文本特征及其實現路徑,對于指導當下微型小說創作,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個人敘述場域的建構,需要作者創作時以強烈的主觀意識,在敘述中形成鮮明的信息符碼
馮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所寫泥人張、刷子李、張大力、蘇七塊等,均是身懷異能絕技的奇人。同時,作品中所表現出的這些人身上的事,又都是生活中的非正常事件,張大力力舉石鎖索銀不得、蘇七塊治病奇怪的收費規矩、泥人張賤賣海張五的笑談,再雜糅“津門”方言的敘述,馮氏筆墨的信息符碼由此鮮明呈現。
與馮驥才的濃筆重墨不同,練建安喜歡通過稍事渲染,夾以略帶少許古韻的客家方言,展開具有傳奇色彩的敘事——
大雨,傾盆大雨,閩粵贛邊客家話所言竹篙雨,密密匝匝直插山坡。豐樂亭瓦片嘭嘭作響,一會兒工夫,茶亭的屋檐就掛起了一道斷斷續續的珠簾。
豐樂亭在汀江邊。汀江流域多雨,是以該茶亭的楹聯寫道:“行路最難,試遙看雨暴風狂,少安毋躁;入鄉不遠,莫忙逐車馳馬驟,且住為佳。”此聯如老友相逢,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豐樂亭外,有一把棠棣樹枝探入了窗內,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棠棣,滾動水珠。
“棠棣子,酸么?”說話的是一位壯年漢子,敞開黑毛濃密的胸膛,手持酒葫蘆,蹲踞在一條板凳上,剝吃花生。他身后的墻壁上,靠著一大梆刀槍劍戟家伙什。看來,他是做把戲行走江湖的。
“沒落霜,樣般有甜?呆子的婿郎。”說話的是花白胡子老人,干瘦干瘦的,山下千家村人氏,幾個兒子都在千里汀江上當排頭師傅賺錢。老人閑不住,時常挑一些花生糖果來茶亭售賣,他的張記糠酥花生是很有名的。(練建安《九月半》,原載《福建文學》2014年第12期)
語言特色、敘述方式、題材偏向以及氤氳在作品文本中的文風神韻,建構了作者敘述場域的信息符碼。這些差異化存在給作品文本打上了清晰的個人印記。孫方友的陳州筆記系列、滕剛的灰色幽默系列亦大體如是。
二、個人敘述場域的建構,需要作者創作時以濃郁的風物特色,在文本中建立清晰的敘述邊界
謝志強的綠洲往事系列,寫戈壁灘上的老兵,寫胡楊林中的知青,甚至寫亦虛亦真的西域古國。這組作品的顯性特點是限定在綠洲、往事這一特定時空中。但細究其文本內涵,夾雜著對那段難忘歲月的回憶、感嘆甚或惆悵的精神內省才是作者的創作旨歸,敘事只是手段。
與謝志強敘事外殼的精神內省不同,萬芊則以不疾不徐的柔軟筆墨,以俗世小人物的人生百態,傳遞其道德取向和價值觀念——
霧若紗帳,朦朧多日。陳墩鎮與外界的客船已因霧停航多日。異鄉畫人在碼頭徘徊,霧誤了他的歸程。當日的航班沒有絲毫的動靜,異鄉畫人干脆在碼頭上架起畫板寫霧景。青瓦黛墻、湖灣船影,影影綽綽。(萬芊《霧魘》)。
在作者的緩緩道來中,一幅江南水鄉畫卷徐徐鋪展開來,令讀者不知不覺走進了臆想中的陳墩古鎮,與主人公一起在江南風雨中浮沉。
初識作家筆下的陳墩,與全國各地其他小鎮并無迥異,但這里所發生的每一個故事,呈現的每一個人物,偶爾流露的每一縷風情,均在作家較為克制的描述中,涓滴成溪,逐漸清晰,呈現出江南小鎮別樣的風情。同時,在作者以文字描繪的江南水墨畫里,著意傳達的是善惡是非價值取向。
謝志強的綠洲往事系列,萬芊的陳墩紀事系列,不論其想要表達的精神內涵為何,但作者筆墨對特定區域個性特色的反復暈染,一方獨屬于作者的敘事空間逐漸突顯。
風物鮮明、空間穩定,是建立敘述邊界的關鍵。今天在東北,明天在西南,則無從建構敘述邊界。但是,以風物特色建立的敘述邊界,不僅是空間區域、地理特色,也不僅僅是一個地方的風土民俗,這些每一個作者都可以涉及。還應該包含作者對特定空間看待、參與、呈現的角度與方式。注重以風物特色建立個人敘述邊界,還有趙淑萍的吳越風物系列、劉斌立的行走異域系列。
三、個人敘述場域的建構,需要作者以類型作品的聚合性存在,形成作者與作品關聯對應足夠的類型標本
一棵樹不能稱之為森林,僅夾雜幾棵白樺的森林也不會被稱為白樺林。敘述場域的建構,既需要作者有足夠的耐心,耐心意味著數量;更需要作者具備打造精品的匠心,匠心意味著質量。
在建立類型標本時,尤其要注意作品的關聯性。作者的同名主人公或同一地理區域的系列小說并不一定能有效地建構敘述場域。敘述場域也不是單純的空間敘事。文本類型產生于一系列反復出現的、與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有關的結構要素。僅僅是系列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同名人物、相同區域甚至同一題材,并不構成敘述場域的關聯性作品。同樣,語言特色、敘述方式、地理特色、風土民俗這些“硬件”組織,仍然不能構成作者特有的敘述場域;還需要作者的關懷角度、情感認知,以及個性的敘述特色、審美意識等“軟件”系統有機組合,才能構成個人獨有的“敘述場域”。正像一個人不僅包括他的肢干肉體,還包括他的思想情感。相裕亭的鹽河舊事系列、安諒的滬上底層系列、劉建超的洛陽老街系列、楊小凡的藥都人物系列等,也是以足夠的類型標本才在微型小說界產生集束炸彈般的影響。
當然,同一作者也可以建構不同的敘述場域,其所表現的敘述特色和精神內涵也可能有所不同。比如謝志強不僅有綠洲往事系列,還有糅合寓言色彩、荒誕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的江南聊齋系列等。這對作者的筆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般作家能經營好一個敘述場域就不容易了。
綜合來講,信息符碼更多地體現在作者筆墨個性文風神韻的文本性存在,敘述邊界更多地體現在地理風物特色的空間性存在,類型標本更多地體現在同一類型作品的聚合性存在,它們共同構成作者獨有的敘述場域存在。
責任編輯:楊 斌 林 晨
原刊責任編輯:高 健
本欄目與《故事會》聯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