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真
河南啟軒律師事務所,河南 新鄉 453000
2021 年底,T 肉夾饃協會以“商標侵權”為由將全國數百家小吃店訴上法庭,在抖音、微博等媒體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引起公眾不滿,多方口誅筆伐。T 肉夾饃協會作為“T 肉夾饃”集體商標的注冊人,對使用了“T 品牌”名稱的小吃經營者主張停止侵權并賠償損失,或是繳納會費加入會員。T 肉夾饃協會突擊式、大規模的商標維權行動使得各小吃店苦不堪言,其可能因某一個普通消費者的購買就被公證,接著收到律師函,訴訟中產生的費用從5000 元到50000 元不等,若辦理加入T 肉夾饃協會則要繳納2400 元/年的會費,地區外生產者繼續售賣“T 肉夾饃”需要加盟會長控制的W 餐飲管理有限公司,加盟費30000到100000 元不等。直至被官媒點名,T 肉夾饃協會發表道歉信,事件才得以平息。國家知識產權局、商標局,以及最高法民三庭負責人都指出,“T肉夾饃”作為地理標志集體商標,其注冊人無權向特定區域外的商戶許可并收取加盟費,也無權禁止特定區域內的商家正當使用地名。[1]
1.“T 肉夾饃”判決結果分析
由于“T 肉夾饃”事件來去匆匆,筆者在“知產寶(iphouse)”數據庫中按照上述條件檢索,發現大部分案件(122 件)沒有進入法院的實質審查,以“撤訴裁定”的結果收尾,產生的12 份判決書也僅由4 家法院作出,因此對于“T 肉夾饃”商標權的法院評析材料并不充分。[2]
2.判決思路分析
對此12 份判決書進行分析,發現其中3 份認定侵權的判決書,均是僅僅考慮了商標性使用方式和混淆可能性,直接得出侵權的結論。而其中9份認定未侵權的判決書均由同一家中級人民法院作出,裁判理由一致,其思路是先對被告是否為商標性使用作出認定,根據使用方式將招牌、宣傳牌、外包裝上的“T 肉夾饃”字樣認定為商標性使用;進而進行“雙相似”比較,雖然標志不完全一樣,但都含有“T 品牌”的地名作為主要呼叫部分、顯著性識別部分,也大都認定為構成商標近似,且產品近似;值得肯定的是,該法院并沒有直接得出侵權的結論,而是進一步進行了“T 品牌”的使用是否造成消費者誤認的判斷,認為原告方提供的證據能夠證明“T 肉夾饃”產品本身的制作工藝知名度較高,但并不能證明原告對自己商標的使用、宣傳等努力使得商標上積累了較高的聲譽,也不足以證明相關公眾對“T 肉夾饃”產品和原告之間已建立穩定的聯系,結合被告方的善意(被告方未完整使用標識,也無誤導性字樣),得出不易使消費者產生誤認因而未侵權的結論。[3]
分析產生這種判決差異的原因,筆者注意到認定侵權的判決分別于2021 年7 月、9 月、11 月作出,當時T 肉夾饃的維權事件尚未發酵演變成后來的規模化,隨著媒體的炒作事件熱度逐漸高漲,才被法官注意到,開始更多在判決中考慮被告正當使用“T 品牌”的利益。而T 肉夾饃協會可能也正是因為吃了“閉門羹”,及時“懸崖勒馬”、普遍撤訴。
值得注意的是,T 肉夾饃協會在自身的維權行動中為了“謀財”而不顧行為的矛盾性。其既然許可地區外生產者通過加盟而使用“T 品牌”商標,即表明其將“T 肉夾饃”視為一種制作方法,可以在保證產品質量的情況下跨地區傳授,具有烹飪方法的“通用名稱”特點,開放給所有繳費加盟了的地區內外會員使用;而又訴請諸多被告對“T 肉夾饃”地理標志停止侵權、攀附,意在強調外地生產者所制作的肉夾饃不正宗,有損地標聲譽,又要求地標權利的封閉。仔細觀察即可發現,T 肉夾饃協會的本意不是“地理標志”,而是“私家標志”,其完全將該標志視為一種私權自由處分。對于地區外生產者,獲得了其加盟許可的即為正宗,未獲得其加盟許可的即為不正宗,成為“地理標志”維權的典型反例。
T 肉夾饃協會的維權遍布全國18 個省市,其所打擊的正是“產地”不符合的提供者,但卻引發相關公眾的諸多不滿。究其原因,是“小吃”這一客體的特有屬性所致。異地的“K 香梨”一定不正宗,但“T 肉夾饃”正宗與否見仁見智。這就對地理標志權利主體的“產地”符合要件提出了新的挑戰。具體地,這是否會影響“小吃”進行地理標志保護的可行性?恐怕難以一言以蔽之。
“小吃”并非一個法律概念,在尼斯分類表中也難以準確定位,對其概念只能進行主觀界定。這是由我國的小吃文化歷史的包容性和復雜性所決定的。小吃,又稱地方特色小吃、傳統小吃、風味小吃等,一般是指帶有地方特色或民族特點的、傳統的小吃。種類繁多,包括糕、餅、湯、米粉等,有些還用作正餐主食或筵席菜肴;原料以米、面等糧食為主,搭配魚肉、果蔬等;制作方法多種多樣,包括燒、煮、燴、蒸、烘、烤等。
關于地理標志保護的相關基礎理論研究較少,比較研究中所呈現出來的以法、意為代表和以美、英為代表的兩種保護模式的理論基礎大相徑庭,全然基于不同的制度建構,由此衍生的保護范圍問題也不盡相同。而我國《商標法》中對于地理標志制度的構建又兼采兩方特點,《商標法》第十六條之規定更是對各國際條約概念的糅合,其保護范圍可以說自成一派、十分模糊。地理標志的保護范圍要從“地理”一詞出發。不論各個國家的保護模式之爭,各個國家都強調了地理標志客體與地理區域之間的關聯性要素,只是理解不同,因而本文也以此作為切入點。[4]
《商標法》第十六條規定,地理標志所標示的產品的質量、信譽或其他特征需主要由該地區的“自然因素或人文因素”所決定。與《里斯本協定》中“地理環境,包括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和《TRIPS 協定》中“地理原產地”的表述不同,后兩者都是將“人文因素”視作“自然因素”之上的附加物,而不能單獨由“人文因素”所決定。但我國《商標法》第十六條顯然可以將“人文因素”視作獨立要素,使得某些地理標志產品的決定因素能夠脫離土地隨著人群的移動性而漂移,典型的例子有“云錦”“壯錦”等手工藝品。
將“人文因素”單獨作為地理標志的關聯性要素就會產生一系列問題,因為該關聯性要素可以異地復制,面臨“去地方化”的風險。例如工業品、服務等產品正是因為地緣聯系不強,在其上進行地理標志保護非常不成熟,法國的原產地名稱制度中,如果產品的質量特色不再取決于自然因素而全然取決于傳統生產技藝,法院則不予保護。
但如果參照美、德為代表的保護模式,產品自身特點的決定因素則并不重要。作為典型的采取“主觀關聯性”地理標志制度國家,他們對產品與產地的關聯理解為消費者對產品與產地的聯系,存在于消費者的觀念之中,是從消費者的外部主觀視角出發而非產品本身的客觀視角出發,傾向于建立地理標志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商標法保護。此種模式下,地理標志的客體僅要求產品具有與產地相關的聲譽,而不論產品與產地的聯結點為自然或是人文,甚至是均不相關的“質量中性”產品,都可以進行保護。
我國《商標法》第十六條劃定的地理標志的保護范圍既具有客觀關聯性要素“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之特點,又具有主觀關聯性要素“人文因素”“聲譽”之特點,因而保護范圍較廣。
1.“小吃”的類型
小吃產品是一個大家庭,對農產品初加工與深加工產品均可被納入“小吃”的范疇,其上進行的地理標志保護能夠窮盡地理標志保護范圍的種種客體,還可以屢屢突破地理標志與“通用化名稱”的界限,因而是極為特殊的一類客體。
農產品初加工小吃很多都已取得地理標志產品保護,國家知識產權局所公布的技術要求中明確載明了此類客體的客觀關聯性,即自然與人文因素,規定了區域內符合條件的生產者可以向當地質監局提出使用“地理標志產品專用標志”的申請(未申請地理標志商標保護或與我國的地理標志保護“雙軌制”的重復與沖突有關)。
農產品深加工小吃的例子有“L 螺螄粉”“T肉夾饃”等,其地理標志商標注冊狀態尚未實質審查或處于異議中。此類產品就是小吃地理標志糾紛的“重災區”,因為銷售此類產品的商家所提供的很難說是“商品”還是“服務”,產品特色又主要取決于生產制作工藝的“人文因素”,而非與產地緊密相關的“自然因素”;而偏偏此類產品的從業者眾多,甚至有專門教授制作技能的學校,公眾大都認可此類產品能夠跨地區傳播、異地復制,其從業者在擬定商標時或使用商標時與該類地理標志的糾紛就自然產生了,近年來頻發的“T肉夾饃”“X 胡辣湯”地理標志維權事件就能夠說明這一問題。
還有一類小吃,曾經具有鮮明的地域特點,但因為產品本身地緣性較差,又為廣大受眾所喜愛,逐漸“去地方化”,成為“某式”字樣的通用名稱,正是法國的原產地標記和《里斯本協定》對地理標志的保護所禁止的情形,而我國沒有提供如此高度的保護。
綜上,小吃產品與地理標志保護的客體存在交集,而通用名稱恰在地理標志客體的補集中,不能給予地理標志法保護;農產品初加工產品可以位于小吃產品與地理標志客體的交集中,農產品深加工產品是否能納入地理標志保護的客體則存疑。[5]
2.“小吃”的關聯性要素與政策取向
法、意等國家以地理標志產品的客觀關聯性要素建立原產地名稱制度,進行嚴格的專門法保護,為原產地名稱提供直接保護防范濫用行為,進而不給誤導或欺詐留出空間;而美、德等國以地理標志產品的主觀關聯性要素建立地理標志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商標法制度,以防止對消費者對地理標志傳遞信息的誤認為制度目標,實質保護的是地理標志產品的聲譽,在這一點上與普通商標存在同質性。而小吃產品,因為類型眾多,橫跨了客觀性要素與主觀性要素的各種比例,可知不同的產品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的占比不同。
在我國特殊的國情下,雖然小吃文化包容性極強,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產品類型,但是我國的商標法地理標志制度卻博采眾長,既保護客觀關聯性要素,也保護主觀關聯性要素,體現在《商標法》第十六條的表述“質量、信譽或其他特征”“自然因素或人文因素”中。所以在我國的《商標法》體系下,用地理標志囊括我國的“小吃”產品是存在可能性的。只不過不可避免地要對小吃產品根據此來進行分類,分別采取不同的政策取向。
對農產品初加工小吃來說,采取與法意類似的嚴格保護更能保證小吃產品的質量特點、品牌價值,在《商標法》第十六條中側重于“質量”“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的把握,這有助于小吃作為文化輸出的載體,助力中國文化走出去;對于農產品深加工小吃來說,采取與美德類似的反欺詐保護,在《商標法》第十六條中側重于對“聲譽”的把握,這能夠保證消費者的利益和地理標志品牌商承載的商譽。[6]
具體到“T 肉夾饃”一類的小吃上,是否能夠獲得地理標志商標專用權?其權利在地理標志普遍性的基礎上,因為自身特殊性的存在,對于侵權認定思路又有哪些突破?獲得了“T 肉夾饃”的地理標志權后,由于“T 肉夾饃”產品的關聯性要素主要為生產制作技藝,地緣性較差,或許可以對誤認標準中的“產地符合”要素作出突破。產地符合要素其實抽象來說就是“關聯性要素”的符合,在主觀關聯性要素中,關聯性要素的實質其實取決于消費者認知。當消費者將其認知為“烹飪技術”而不受其他任何因素的影響,完全能夠接受異地復制時,保護消費者不受欺詐的制度目標只要求我們對于“烹飪技術”不符合或質量不符合的“T 肉夾饃”導致消費者誤認的情況加以打擊。所以“T 肉夾饃”地理標志注冊人或許對于地區外生產者,符合生產流程生產出的質量符合的“T 肉夾饃”的正當使用行為沒有權力禁止。可以看到,作為地緣性較差的農產品深加工一類小吃產品,只有在具備主觀關聯性要素的情況下才能獲得地理標志的保護,其保護也緊緊圍繞主觀關聯性要素進行,以主觀關聯性的存亡為適用與否的標準。因而此類產品上,地理標志注冊人的權利其實大大受限。恰如普通商標取得商業成功后要作出努力,避免商標成為通用化名稱,此類地理標志注冊人若想長期持有該地理標志,則必須站在集體權而非私權的角度,努力宣傳產品上的地域特色,在消費者心中強化產品與地方的關聯。